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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VI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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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对于阿尔方索大帝的评论总是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结论。他一生功绩彪炳,传奇无数,甚至有关于他的研究都能成为一门显学,养活后世无数庸常。只是在帝国历七零五年长夏之日发生于帝国广场上的“五月花事件”,即使是大帝最为狂热的拥趸,都免不了皱着眉头以“残暴恐怖的肃清手段”作为定语。以至于史学界笑称其为“阿尔方索大帝研究历史上唯一达成共识之处”。
当得到父亲正式的授权后,阿尔方索的行为就变得名正言顺,同时也是肆无忌惮起来。他崇尚简洁高效的办事效率,总是认定大部分人是靠着小部分精英的统治得以安枕无忧地生活至今。“大棒加胡萝卜”是阿尔方索的惯用手段,于是当他在第一会议室提出关于此事件的解决方案之后,迎接他的是众人回避目光与沉默。
“直接逮捕处死为首者阿隆索•唐,再驱散聚集民众——对于这个方案你们怎么看?”
“……这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方案,却有过于迅猛的担忧。”幕僚一这么回答,“殿下您要考虑到这儿是首都星球,绝非空寂无人的宇宙战场。”
“如果诸卿都是抱有这个想法的话。那请在五分钟后反馈给我一个完美无缺的方案。”阿尔方索的蓝眼睛跳动着沉郁的火焰,嘴角满不在乎地扯出冷笑,“一个既不会伤害到别人,同时能够在陛下结束休假返回无忧宫的时候,能够看到一如往昔的帝国广场的绝佳打算。”
“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又有一位提督艰难地开口,“能够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就我看来这儿是另外一处战场,同宇宙没有什么区别。”阿尔方索的词锋如同铁锤般落下,“正是因为我们给了这群骚乱分子太多的时间,所以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容许各位试想一下的是,如果从一开始就启动军警驱散集会人群,并且给为首之人一些苦头尝尝的话,那还会迅速恶化成这样吗?”
“这只是帝国内部的问题,市民的伤口也需要暴露才不至于溃烂流脓。”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没有医生存在的必要了。吾意已决,从午夜开始就会开始肃清行动。”
第一会议室里没有人开口说话,这是第二次了。只是他们不得不承认阿尔方索是对的。维护既得利益的是巨大的利益集团,如果想要保持长期以来对联邦的种种优势,那就必须扑灭帝国内部的任何一次烈火。况且,他们这么温和地思考着,退一万步来说,现在的世道又有什么不好呢?战争这台巨大的绞肉机的确将一部分人的生命与幸福毁灭得面目全非,可更多的人是过着心满意足的安定生活。应该对现状保持感激,而不是一个劲儿地发牢骚才对。
于是,意见就这么被统一了,或者是没有人敢于违背才对。此时的阿尔方索已经成功地在各个领域竖立巨大威信,在投射下灿烂千阳的同时也有无数阴影,但这些帝国的高官老爷们,却安全地依附在这层灰色的羽翼中,感觉好极了。
军警在新旧之日悍然出动,逮捕阿隆索•唐的同时,使用非杀伤性武器驱散从酣梦中惊醒的,措手不及的集结人群。虽然那位自称“无论何时与人民在一起的伟大导师”(短短的日子里他已由一名潦倒不得志的电台负责人成功进化为一名半神式的人物,得到了众多信徒特别是女信徒的爱戴与侍奉),很想撑着人群混乱之际金蝉脱壳,事实上他差点就成功了,当全副武装的军警于混乱人流中逮捕女装的阿隆索•唐的时候,他还试图掀去金色假发,号召人们的抵抗与拯救。
阿莉希亚这几日的睡眠质量总是很差,所以在第一波爆炸发生的时候,她就在丽泉宫的大床上苏醒了。即使不用起身,转头就能看到橙红色的火焰尽头是如何缠绵地与夜空相触,这情景极为从远处看起来真是迷人极了。而阿莉希亚却感觉某种深刻而冰冷的恐惧,头一次有意识地,缓缓地注入体内。
“不……”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仿佛要挥灭眼前一切幻想,“请告诉我这些是假的。”
“您对于看到的一切做何感想?”得到特级指令,能够在凌晨时分自由出入宫殿的深处的哥珊,语气是一如既往制式平淡,仿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会让她产生波动的情绪,“这是殿下的杰作。”午夜时分穿戴整齐的女军人,与睡衣赤足站在红丝绒地毯上的阿莉希亚——这一对奇怪的组合,或许后者只是个供以赏玩的波斯猫会更适合。
“他为您也安排的角色。明日您必须协同出席一些新闻发布会,并在适时的时候补充发言。”哥珊将拟好的发言稿递给阿莉希亚,她却破天荒地表示拒绝,“还需要适当地留下眼泪吗?不,哥珊小姐,您比起我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可我的身份却不适合。”她再度的低语如威胁,“别拒绝殿下,我们的公主。别再为自己的愚蠢付出惨痛代价了。”
不远的地方已翘首看不见火光,却不断传来沉闷的,类似于爆炸的声音。哥珊打开立体投影,“正在直播阿隆索•唐的处刑,您要看吗?”
“不……”阿莉希亚虚弱地拒绝,却无处回避。她第一次痛恨科技高速发展所呈现出的完美细腻画质与音响效果,逼真得仿佛自己正处于那行刑房内观望,惨淡的灯光照在阿隆索•唐的身上,也照在自己身上。
那男人看起来与几个小时前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判若两人。实际情况是他很享受被众人拥戴以及每个人在他说话的时候,双眼绽放梦幻神色的表情。这是从失意演员转职为默默无闻的电视台制作人以来,一直向往而不可得的。至于那些赔偿的要求与立法诉求,阿隆索不过是胡乱地答应,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而那些铿锵有力的演讲,更只是剧本里预先写好的台词挪作他用而已。
他甚至已经想好,等再过两人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无忧宫行政区域,同官员代表以及皇室成员举行友好协商。只是需要一纸空文,但日后自己的生活就会走向别开生面,兴兴向荣。
只可惜,幸运从来只敲一次门。阿隆索•唐因为缺乏真正的意志,怀抱坚定信念导致迅速的瓦解与失败。而当这一切伪装从其脸上被剥除后,宛如狂欢节的面具被摘除,留给众人的是一张极其惨淡,乃至于惊慌失措的脸。
“我……我……”他的嘴唇颤动着,甚至当绞刑的绳索套在脖子上的时候都没有取下。他的身体在不住颤抖,几乎落泪下跪,在裤子某些部位也有可疑的濡湿痕迹。与这一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着很色制服行刑的人员表情肃穆中带着些哀悼与愤怒的意味,整个过程中不出一言。只是在阿隆索•唐发出最后悲鸣的那一刻,抖动的眉毛泄露了少许情绪。
讯号在这里被切断了,因为行动的策划者知道,再下去便是对广大群体的挑衅,而这么做会失去他们立场的正义性。
哥珊离开了房间,轻灵迅捷得仿佛没有出现过。阿莉希亚呆呆地瘫坐在床沿,宽大的裙摆上散落的发言稿是那位钢铁女战士曾经出现过唯一的明证。
窗外此起彼伏的喧嚣渐渐低落,最终消失不见了。明澈的夜空再度显现,皎美姿态仿佛从来如此这般。没有人在这里,除非阿尔方索突然出现。但阿莉希亚却觉得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自己,怀揣各种不明的情绪——好奇、愤怒、探求与轻蔑。她突然地弯下身子,呈现出保护自己的蜷缩状态。
“不要怕,阿莉希亚•奥赛那。”在内心这样告诫自己,“不要怕,你得坚强地去做哪怕无聊的事情,就像那个明知会失败的兰瑟•波吉亚一样。是虽然知道会失败,还是要去做,因为,因为这个是……是,责任。”
“我可以调取任何记忆后,负责任地告知各位正在阅读这本书这一行读者们一个事实,那就是高贵亲切的阿莉希亚皇后陛下其实罹患非常严重的演讲恐惧症。皇帝夫妇对此感到非常抱歉,他们寻求很多办法来解决这一严重的心理疾患,但可惜的是获得的效果却很一般。
通常而言,皇后陛下会亲自准备演讲稿然后彻夜背诵。她的记忆力很好,在语调拿捏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可当需要面临众人的时候,她却总是表现出宛如小姑娘般的羞怯、敏感与不安,甚至会严重得立马呕吐。不过确实有御医希望皇后陛下采用催眠疗法,找出深层次的原因加以解决。但我们知道她是一位随时随地注重风仪的女性,最终还是婉言谢绝了。”——《宫内厅女官的私人回忆录》
这一天晚些时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清晨来临的时候,阿莉希亚发现自己发烧了。或许是处于紧张,或许只是单纯地着凉,这让所有侍从官与女官紧张并且焦急不已的消息,却让当事人松了一口气。
这短暂的兴奋消失于哥珊率领顾问团队出现之时。阿莉希亚已经穿好提前预备的服饰,那头深栗色的长发也被梳理得如同墨云。若不是苍白的脸蛋与异常潮红的双颊,她看上去便是美艳动人。
“您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吗?”
“如果我开口的话,你还会发现除了这些以外的气若游丝。”
“这同今天的设计的形象非常符合——听闻大规模流血冲突后而伤心欲绝,虚弱的准皇妃殿下。”
“这提醒了我一个问题,在举行婚礼前就与殿下联袂出席这样的活动,是否合适呢?”
“夫妇的身份暂且不提,您两位的刚强与柔弱真是鲜明的对照。”哥珊取来针剂为阿莉希亚注射,希望她能够短时间内退烧。
“记住您的身份。”她怡然自得地推进针管。在往后岁月中,阿莉希亚得习惯听到这句话,并最终因为烂熟于心而置若罔闻。
当盛装的她,挽着阿尔方索的手臂出现在第三会客厅的时候,无数闪烁灯光汇聚成银波粼粼的河流。与往日皇室发布会不同的是,这一次并没有设置空无一人的警戒区,而是体贴地让主宾双方就坐,维持亲和的距离。
当阿尔方索松开她的手,背诵演讲稿,对此次事件加以概括之时,阿莉希亚只觉得自己更加不舒服了,独自一人却被无数双眼睛盯梢的幻想此刻变成了事实,她无所遁形,只得下意识地点头致意,然后露出微笑。
她的热度并没有因为那支针剂消退,反而更加难受了。冷汗一层层地冒出,将绸制衬衫打湿,此刻黏在身上叫人觉得一阵阵发冷。阿尔方索明明与自己肩并着肩,他的声音却很遥远。
流血、冲突、约夏公国的余孽、亚森星球、协定……她能够准确地明白这些单词的含义,却无法融会贯通成一个句子。
“那么,接下来就请奥赛那小姐发表对于此次事件的看法。从荣军院开始就保持沉默的当事人,最终决定以端正的立场同态度,来诉说自己的感想。”
阿尔方索转过头,他近在咫尺地看见阿莉希亚发白的嘴唇。“你还好吗?”对方则回以虚弱的笑容。
“我……”她的开场白迟疑着,不知能否被正确地解读为“痛心”而非“后悔”。
“……很抱歉,在近日发生的种种事件上。很显然的就是,绝大部分善良的人们被欺骗了。”多么奇怪啊,她还记得匆匆背诵的语句。
……整个演讲过程只有三分钟,剩下的则是提问时段。操着各种口音帝国通用语的记者不肯放过这一绝佳机会,但又因为害怕触犯阿尔方索,于是纷纷将问题的矛头指向,直觉更稳柔弱的阿莉希亚。
“据说您最近一直频繁出入丽泉宫,那请问的确是因为亚森星球上的兰瑟•波吉亚上同僚的缘故而寻求吗?”
“您在荣军院特赦的那位孩子,据说也出现在此次抗议示威的队伍中,关于这个有什么看法?”
“三皇子殿下对您透露过一些什么有趣的消息,可以告诉我们吗?”
“事实上对您的婚姻问题等,我们也想借此机会而略知一二。”
……
晕晕乎乎而昏昏沉沉,那个水晶的枝形吊灯怎么突然暗了下来,地毯变成了黑色?阿莉希亚清醒意识的最后,闪现着最无聊无害的念头。
她觉得自己在梦中,却又有着清醒的意识。这是一个奇异的梦境,阿莉希亚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穿着那身不怎么喜欢的珍珠灰套装站在可以看见真正大海的观景露台上,鼻端甚至能够闻到海水潮湿的气味——虽然她只在仿真屋里才感受过。
“欢迎光临约夏公国,我的好小姐。”这是兰瑟•波吉亚是声音。阿莉希亚有些戒备地转过身,那有着银灰色头发与紫罗兰色眼睛的男人,穿着宽松的白衬衣和紧身裤,戏谑笑着打量自己。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并且享受一切,就不重要。”
“我不愿意。”她挣脱他握住的手,飞快地走下台阶,却因为太高的鞋跟而摔跤,不得不以狼狈的自由落体滚动式数完六十四格楼梯。
然后她站在一个山洞口,里面隐约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她们渐渐地走进了,阿莉希亚觉得很眼熟,隔了三秒钟后她发现那手牵手的一对姐妹,正是六十岁和八岁的自己。
“等一下,阿莉希亚•奥赛那,你要到哪儿去!”如果她们是我的话,那我又是谁?
“去兰瑟•波吉亚先生那儿。”十六岁的阿莉希亚灿烂地笑着转过身;
“去兰瑟•波吉亚先生那儿。”八岁的阿莉希亚奶声奶气地嘟着嘴。
“听我说,姑娘们,你们不能去那儿。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十六岁同八岁同时侧着脑袋问,这情景有些诡异。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们得回到阿尔方索殿下那儿。这里会有战争,我们得离开。”
“那,什么是战争?”八岁这样问。
“那,为什么又要有战争?”十六岁追问。
远处突然腾起黑色的爆炸云,阿莉希亚指着远方烧灼的海,大声回答:“这就是战争!姑娘们,听着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是存在了。”
“我们要去阻止它。”
“对,和波吉亚先生一起。”
“这是多么荒谬可笑。他会失败,赢的人是阿尔方索,”当下的阿莉希亚想迈出步子去追越跑越远那过去的自己,可她的双脚似乎被黏在石砖上没办法挪动了。
“所以你只是选择的赢的人,并且以为这是正确的吗?”当大火席卷得越烧越近,当阿莉希亚最终看不见过去的自己时候,她听见心曲。
然后便在午夜苏醒。
虽然弥漫着药水气味,但却是熟悉的环境。这里是阿莉希亚•奥赛那自小居住的房间。唯一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是,床头药水瓶里斜插着一支饱满的火焰鸢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