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世寻找天堂》尹使尘

3、蓝栖

　　小苡的下一站是要去看蓝栖，看看那个与自己相似的女孩。
　　蓝栖，小苡轻轻地喊着这个名字，绕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了蓝栖的卧室门口。在她的门上用很安静的颜色写着那样一个安静的名字——蓝栖，柔软的笔触，让小苡刹那间感觉那种颜色就是蓝色。蓝色——安静而忧伤，美丽而宽容。
　　小苡走了进去，看见了蓝栖。
　　她是如此地像自己。
　　她是如此地像自己。
　　她看见蓝栖躺在床上，睁着大大的眼睛，无辜而惶然。这不该是在珉描述的那个高傲而优越的女孩啊！尽管尹使尘告诉自己，蓝栖和自己有着相似的背景。
　　小苡在旁边摊开的日记本上，看见几行陈旧的字。
　　“宝宝长大了……一个月……好乖好乖……我们决定叫她‘蓝栖’……至于什么意思嘛，等宝宝长大了，我们再告诉她……”
　　风吹过，翻过几页纸。先前安静而充满着淡淡幸福的文字变成了狰狞的图画：碎玻璃，高脚酒杯，长长的却被墨渍大块大块浸染的长裙，甚至还有黑色的指甲——都是清一色的钢笔素描，统统被挤压在两页薄薄的纸上，凌乱而没有生气。
　　蓝栖坐起，合上了日记本，把它放进床头的抽屉里，锁好。抽屉有两把锁。
　　蓝栖的那种眼神让小苡回忆起自己曾经瞪大眼睛对着盒子里的各种颜料的情景。她努力地瞪大眼睛，希望能够辨认出其中不是黑灰白的颜色——可是，只有灰黑白，只有灰黑白。小苡仍旧瞪大眼睛，直到泪水把颜料冲淡。小苡无力地拿起了颜料盒，却未曾注意倾斜的盒子里各种颜料流了出来——雪白的裙子上便开出了大朵大朵墨色的花。然后哥哥过来抱住自己，“小苡……小苡……”而她就那样瞪大眼睛，看那些墨色的花同样盛开在哥哥的胸前……
　　蓝栖是无意间又翻出了母亲的日记。她未曾想到，在尹使尘撞自己的那一刹那，那把原本不该出现的钥匙落到了地上，自己再把它捡起。今天更加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锁，翻开了那本日记。蓝栖攥紧了手中的钥匙，坚硬的棱角硌着她手掌上的纹络，生出痛意。
　　十岁的时候，她的窗前飘过一辆蓝色的车子，那种很安静的蓝色。正当蓝栖惊叹这辆车的美丽，同时疑惑那辆车车牌号的不熟悉时，从车上飘下来一个优雅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晚礼服，仿佛马上就要去参加酒会。
　　她进了屋，跟父亲说了些什么，然后坐在沙发上，轻啜那杯泡好的咖啡。脸色苍白的母亲走进了客厅，凌乱的衣着有些狼狈——母亲刚刚忙着给小苡的小树浇水。蓝栖望着母亲在那个优雅的女人面前局促地站着，没有说一句话。
　　“蓝太太，你好。”优雅的女人放下辈子，莞尔。
　　父亲把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开，转到优雅的女人身上，“她就是小叶。你们应该认识的。”
　　母亲恍惚地点点头，“我知道。”
　　十岁的蓝栖不明白，为什么优雅的女人留下了，而母亲却走了。
　　优雅的女人在家中优雅地喝咖啡。晚上和父亲去参加酒会，就穿着那件天蓝色的晚礼服。
　　当蓝栖的小树枯死之后，父亲把优雅的女人领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温柔地说，“蓝栖，叫阿姨。”蓝栖怯生生地叫了。优雅的女人莞尔，蓝栖没有看到传说中后母大笑时白森森的牙齿。
　　在后来，蓝栖在一幢小房子里见到了母亲。母亲呆呆的，让蓝栖觉得有些害怕。她静静地陪着母亲坐着，没有说一句话。
　　父亲领自己回去的时候，蓝栖“哇”地大哭，“小树枯死了……”其实，她想告诉母亲，如果没有小树，母亲就不用去浇水；如果母亲不去浇水，她就不会没有那个优雅的女人漂亮；如果母亲比那个优雅的女人漂亮，父亲的目光就不会从母亲身上移开，母亲也就不会走，蓝栖也不会叫那个优雅的女人阿姨。现在小树枯死了，大人们口中的报应来了。
　　母亲似乎无动于衷。
　　父亲拉起自己的时候，蓝栖听见母亲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母亲的表情是面无表情。
　　父亲固执地把蓝栖推到了门口，然后转身，“蓝栖，跟妈妈说再见。”
　　蓝栖说，“妈妈，再见。”
　　然后，她看到母亲的泪珠滑过脸颊，闪了一下，落到手背上。母亲的指甲已经很长，长得深深地嵌进了手掌。
　　再见母亲是在一间白色的房子里，母亲穿着蓝色条纹的衣服很丑。父亲说，母亲生了病，必须穿这种衣服。
　　蓝栖看见母亲把大罐大罐的颜料泼到墙上，颜料缓缓地蜿蜒而下，绕过地上凌乱的画笔，在地上开出大朵大朵绚烂的花。
　　“妈妈。”
　　母亲回头抱住自己。大朵大朵绚烂的花开在了自己的身上，蓝栖皱起了眉头，母亲却疯狂地大笑，摇着蓝栖，却不说话，只是笑。蓝栖看见了母亲白森森的牙齿和突出的眼球。
　　母亲兴奋地指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给蓝栖看，又指指蓝栖，指指自己。她剧烈地咳嗽，过于亢奋的脸庞红得发亮。
　　起初，蓝栖只看见普通的墙，普通的床，普通的门，但在母亲交替的咳嗽与大笑中，蓝栖的眼前如生鬼魅般地开出了大朵大朵绚烂的花，过于浓重夺目的花瓣大片大片地覆盖着，深绿色的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错综复杂的卷须。大朵大朵艳丽得煞人的花一如大笑不止的脸庞，让蓝栖觉得晕眩。
　　花挤压着她的眼球，母亲的咳嗽与大笑冲击着她的耳膜。母亲把自己捏得发痛，只觉得骨头快要散了。
　　突然地，安静了。
　　母亲的手松了，她也不笑了，不咳嗽了。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父亲站在那里。
　　颜料凝固了，花也死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父亲推了推自己，“蓝栖，跟妈妈说再见。”
　　蓝栖乖乖地说，“妈妈，再见。”
　　母亲点了点头，温柔得一如以前的那个母亲。
　　走的时候，蓝栖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正好看见母亲低头的瞬间狰狞的笑容。
　　说完再见后，就没有再见。
　　母亲死了，跳海。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医院里出来，更加不知道她是怎么弄到自己的车子的。母亲开车到海边。她将自己的生命终结于自己所钟爱的蓝。
　　很久很久之后，父亲告诉自己说，母亲得的是精神病。
　　两次见面，从头至尾，母亲没有说一句话。
　　优雅的女人在半年之后也死了，车祸，就在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纪念日。如果母亲没有死，父亲是该送母亲99朵蓝色妖姬的，母亲不喜欢，只是父亲执意要送。
　　母亲死了，父亲没有哭。优雅的女人死了，父亲没有哭。
　　一年后母亲的祭日，蓝栖在晚上偷偷跑进花园。她想在花园内埋下母亲的一张照片，作为一个小小的只属于她的纪念场所，地点就选在那棵枯死的树下。
　　夜，安静。月冰冷地发出幽幽的蓝光。
　　她刨开了树下的土。
　　——若是蓝栖知道她将得到什么，她是死也不会去动那棵树的。
　　树自然倒了。出现一个坑。土层下有一个木质的盒子。
　　蓝栖不该打开，可她打开了，里面是母亲的日记。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是在父亲与优雅的女人订婚后一周把父亲抢走的。优雅的女人回国后发现父亲与母亲结婚了，只好失落地再次出国。而不久后，父亲却发现他爱的不是母亲，而母亲也并不爱他。但是为了蓝栖，父亲留了下来，与母亲装作很幸福地生活。十年后，优雅的女人回国，说动父亲离开母亲。而在此之前，她就已经找过了母亲。
　　这个复杂的故事，蓝栖居然一下子就读懂了。从她这样的家庭成长起来，周围有太多分分合合的故事。
　　后面的故事蓝栖知道了。
　　她无助地抱着自己哭泣。她发现了另一个母亲，如此陌生的母亲，比医院里的母亲还要恐怖。曾经温柔的文字变成了孤独凄厉的画。而更让蓝栖意外的是，父亲就站在她的身后，幽幽地说，“你不该来这里。”然后冷漠地离开。甚至都没有一句安慰的话。
　　蓝栖停止了哭泣。
　　马不停蹄地成长。
　　长大后，她开始学上画画，为了更了解母亲——她的母亲就曾经是名噪一时的画家。她独自一人在城市中游荡。偶尔想起来就顶着蓝家千金的美丽光环，和一大帮纨绔子弟，唱歌，喝酒，开车。她从不选择爱或被爱，因为母亲在她心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她是蓝栖，孤独而冷傲的蓝栖。
　　而与此同时，小苡正在望着蓝栖，端详着她的眉眼。白净的额头，浅浅地隐着几粒小小的痘痘。小苡不由得笑了笑。蓝栖的表情缓缓趋于平和，目光变得柔和而迷离。小苡仿佛与她有一种天生的默契似地能够感知到蓝栖心中的迷惘。她轻轻地用虚无的手臂抱了一下蓝栖，可她没有想到，蓝栖把头低了下来，似乎她能够感知到小苡的拥抱。小苡小小地吓了一跳，松开了手。她看见披散着头发的蓝栖凝视着手中的钥匙，钥匙的棱角在她手上硌出了淡淡的红印。
　　蓝栖是那样的安静，小苡望着她，像望着另一个自己。相似的眉眼，相似的感觉，让小苡觉得心里暖暖的。她特别喜欢蓝栖的眼睛，如同带露的黑葡萄般纯净。小苡想起那天夜晚，夏带自己去看星星。夏抬着头，而她只是低着头看湖里的星星的倒影，模模糊糊沉在同夜空一般幽蓝的湖水里，静静地摇曳，被涟漪揉碎，甩成短短的光带，柔柔地泛在波纹里——就是这种感觉——闭上眼睛，光带还是在柔柔地泛着光。暖暖的夜风里，小苡挑起窗帘，食指在空中打了个圈。
　　突然，蓝栖抬起头。
　　“尹使尘！”
　　听见这样愤愤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小苡怔住了。
　　蓝栖似乎认定尹使尘的出现给她带来了灾难。尹使尘撞自己的那一下让原本好好呆着的两把钥匙掉落。
　　当初，她全力搜寻这样一个抽屉——一个能够锁住母亲和自己的秘密的抽屉。这个米色的抽屉有两个暗层，却只有一把锁。两把钥匙分别用来打开不同的暗层。两把钥匙，外观相同，但是一把封存的是母亲的日记，另一把保存的是自己的日记。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两把钥匙会同时掉到地上，而自己今天居然会选择了那把封存母亲日记的钥匙打开抽屉。
　　蓝栖叹了一口气。
　　当蓝栖发现自己选错钥匙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再次读起了母亲的日记。模模糊糊的理解，让蓝栖越发觉得母亲的遥远，恍如再次坠进了幽暗的夜雾，远远地望见母亲的身影，向她追去，而她却静默地远了。
　　我从未走近母亲。蓝栖失落地笑了。尹使尘，你出现的好巧啊！
　　小苡看见蓝栖的笑，有些心疼。
　　小苡不知道尹使尘和蓝栖的初遇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看见蓝栖疲惫地倒在了床上，便轻轻抱了抱蓝栖，然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