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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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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斯城,仿佛被一位性情温和却略带忧郁的神祇所掌管。
天空通常不是那种热烈的、毫无保留的湛蓝,而是一种蒙着浅灰色薄纱的、近乎银白的蓝色。阳光缺乏某种锐利的强度,温柔地铺洒下来,带着一种牛奶般的质感,将哥特式与乔治亚风格的建筑立面染上暖融融的蜜色。
空气是清冽的,像冰镇过的泉水,吸入肺中有一种醒脑的沁凉。
但当你走在毫无遮拦的街道上,那无所不在的、柔和却持久的日光,又会悄悄蒸腾出脊背上一层薄汗,与拂过脖颈的凉风形成一种奇异的拉扯。
这就是斯城的夏日,从不酷热难当,却也绝非凉爽宜人。它是一种持续的、温和的、略带湿意的包裹。
街道两旁,悬铃木枝叶繁茂,绿意深浓,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筛落一地斑驳晃动的光点。
行人的衣着堪称一幅流动的画卷。有依旧裹着轻薄羊绒围巾和风衣,步履匆匆的上班族;也有大胆穿着吊带裙、短裤,袒露着肌肤,悠闲享受这难得“热力”的年轻游客。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老建筑石材因常年雨水浸润而散发的、略带腥甜的潮湿气息;街角咖啡店里飘出的、浓郁到几乎能尝到苦味的烘焙香;偶尔驶过的红色双层巴士留下的、淡淡刺鼻的尾气;以及,从某个不经意路过的公园或私人庭院铁艺大门缝隙里逸出的、被夜雨和精心修剪过的青草混合的、清新又略带土腥的味道。
这座城市,古老而矜持,即使在最明亮的夏日,也总在骨子里透着一丝凉意,一种距离感。
刘觞走在唐人街略显拥挤的人行道上。
他18岁的身体包裹在剪裁极佳、用料考究的深灰色休闲裤和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里。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腕间一枚低调的百达翡丽复杂功能时计,铂金表壳反射着柔和的天光,无声地诉说着与周围喧闹旅游氛围格格不入的阶层。
他的面容是东方人中少有的清晰立体。鼻梁高挺,如同山脊。嘴唇薄而线条分明,抿起时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下颌线利落得如同刀削,带着少年人将褪未褪的青涩,却又奇异地融合了成年男性的硬朗。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颜色是纯粹的墨黑,看人时似乎没有太多温度,像两口深井,映不出多少光,反而容易将旁观者的情绪吸进去。他的神态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或者说,是一种与周遭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的疏离。
这种疏离并非刻意为之的傲慢,更像是一种长久独自生活形成的、习惯性的观察姿态。仿佛他永远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而非热情的参与者。
他的目的地,是街角一家新开的网红甜品店,“糖阙”。
店面不大,但门口排队的人流蜿蜒了十来米,不算水泄不通,但也足以证明其人气。队伍中多是年轻面孔,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待会要点什么、如何拍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轻快的、期待的嗡鸣。
刘觞对甜食本身有一定喜好。他不追求那些镶金嵌玉、标榜珍稀食材的昂贵点心,只要求味道合口。一块用料扎实、甜度适中的芝士蛋糕,或许比一份鱼子酱马卡龙更能博得他的好感。
但今天他来此的主要目的,并非满足口腹之欲。
作为斯城大学资本管理专业的大二学生,并且早已在父亲提供的、远超普通学生范畴的“生活费”基础上,通过敏锐的市场嗅觉和冷静果决的操作,在金融市场小试牛刀并斩获颇丰的他,习惯于将一切消费现象置于商业的透镜下审视。
这家突然爆火的“糖阙”,是一个现成的、值得剖析的案例。观察它的客流、产品、运营模式,分析其成功的偶然性与必然性,评估其可持续性,乃至推测其背后的资本故事……这些思考,远比舌尖上短暂的甜味,更能带给他一种智力上的愉悦和掌控感。丰富他未来的市场经验与投资嗅觉,才是更深层的驱动力。
他耐心地排在队伍末尾,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店铺门脸和排队的人群。
装修是时下流行的新中式融合风。原木色的主调,纹理清晰自然,搭配着哑光的黑钢构件,线条利落。门楣上“糖阙”二字是请人精心设计的书法体,既有东方笔触的韵味,又不失现代设计的简约力道。
绿植点缀得恰到好处。不是俗气的发财树或绿萝,而是几盆姿态优雅、叶片肥厚的龟背竹和琴叶榕,被放置在合适的角落,为这充满甜腻气息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沉稳的生机与格调。
空气里,隐约飘来一丝醇厚的、像是檀香混合着雪松的木香,这应该是来自店内的香氛系统,巧妙地中和了烘焙点心特有的、暖洋洋的甜香,不至于让人腻烦。
排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轮到他。店内空间果然如预想般紧凑,座位几乎满员。温暖的黄色灯光从设计感的吊灯上洒下,在深色木桌面上形成柔和的光晕。
一位笑容甜美的亚裔女店员带着歉意迎上来,她的围裙浆洗得笔挺,胸牌上印着“Eileen”:“先生您好,非常抱歉,现在没有空的桌位了,不过吧台和几个靠墙的单人位还有空座,您介意拼桌吗?”
刘觞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无波:“不介意。” 他的目光迅速而有效地扫过整个室内,像一台高精度的扫描仪。
环境评分,在他心里已然不低。细节处理得到位,灯光温暖而不刺眼,桌距安排合理,即使满座,交谈声也被控制在一个不算嘈杂的范围内。服务生的态度也专业,没有因为忙碌而失去耐心。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靠窗的一个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双人位,只坐了一个女孩,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一份造型精致的抹茶千层蛋糕。蛋糕的绿色层次分明,顶端撒着细腻的抹茶粉,像初春覆盖着苔藓的静谧庭院。
她看起来年纪很小,大概十七八岁,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头发是柔顺的黑色及肩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小部分侧脸。她的脸颊有些婴儿肥,皮肤在窗外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异常白皙,几乎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气质很安静,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像一幅水墨画里淡远的一笔,不争不抢,甚至有些过于没有存在感。
目测是同龄人,而且很大概率也是斯城大学的华裔留学生——这是基于地理位置、年龄和气质的多重推断。与她拼桌,无疑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同龄人之间,不必要的社交麻烦会少很多,至少不会遇到过于健谈或者意图不明的人。
他迈步走过去,脚步很轻,鞋底是柔软的皮质,落在实木地板上,只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但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中,这声音似乎被放大了。
他在女孩对面站定,阴影投落在她面前的白色骨瓷小盘上,以及那柄闪着银光的餐叉上。
“同学你好,可以拼个桌么?”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地,但语调平稳,缺乏明显的情绪起伏,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非征求同意。
白讴正沉浸在抹茶微苦回甘的滋味里,以及窗外行人步履匆匆的浮光掠影中。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她微微一颤,握着餐叉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她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来人的样子,潜意识里对于社交安全距离被打破的些微不适,以及对公共场合基本礼仪的遵守,已经让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点慌乱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几乎被店内的背景音乐掩盖:“啊……可以的,请坐。”
她甚至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帆布包往身边更挪了挪,仿佛在为自己和对方的物品之间划清界限。包看起来沉甸甸的,隐约能看到一本厚壳书的轮廓,也许是教材。
刘觞从容地在她对面的高背木椅上坐下,将手中一本硬壳封面的《资本论》随笔(并非教材,而是他自己的阅读兴趣)轻轻放在桌角,与她的帆布包保持着明确的距离。他的坐姿很正,背脊自然挺直,显露出良好的教养,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约束。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交叠放在桌面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白讴这才有机会偷偷打量对面的人。
很出色的外貌,甚至可以说是她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符合“英俊”定义的男性。但那种英俊带着冷感,像博物馆玻璃柜里精心打磨的雕塑,完美,却没有温度。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与她的白皙形成对比。眉眼深邃,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看向她的眼神,平静无波,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专注于盘子里所剩无几的蛋糕,用餐叉小幅度地、无意识地戳着松软的饼皮,将那整齐的绿色层次搅得有些凌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微微发烫。
刘觞也观察着她。
很普通的女孩,这是他的第一印象。五官清秀,眉眼柔和,但谈不上惊艳。鼻子小巧,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没有什么唇彩的痕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针织衫里,显得有些娇小,甚至……过于没有存在感。像一滴无意间落入水中的墨,还没来得及晕开,就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抬手,招来服务员,点了一份这家店的招牌杨枝甘露爆浆蛋糕和一杯冷萃乌龙茶。点单时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
然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对面这个显然不太擅长、或者说不愿意与陌生人对视的女孩身上。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店内轻柔的爵士乐和远处隐约的杯盘碰撞声。
或许是为了打破这沉默,或许是真的想听听一个“普通顾客”最直接的反应,又或许,只是他习惯性的思维模式使然,刘觞忽然开口了。不是关于天气,不是关于学校,而是直接切入了一个与他年龄和场合似乎不太相符的领域,问题精准得像手术刀,冷静而突兀:
“你认为,为什么这家店能在这个时间段,在竞争激烈的唐人街迅速火起来?”
“……” 白讴彻底愣住了,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像突然被强光照射的小鹿。她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什么火?不是因为它好吃吗?或者……因为它是网红店?大家都来打卡?但这显然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她看到那双墨黑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等待着一个回应,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却有种无形的、让人无所适从的压力。
大脑一片混乱,社交尴尬让她脸颊微微发烫,握着餐叉的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几乎是求生本能,她做了一件在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无比窘迫的事情——她飞快地拿起放在手边的手机,手指有些颤抖地解锁屏幕,低着头,在搜索框里笨拙地输入:“店铺爆火的条件”。
刘觞将她这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包括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瞬间染上红晕的耳尖。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交叠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关节。
白讴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结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当着对方的面这样做好不好,直接用一种近乎背诵的、干巴巴的语调念?出来,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不确定的停顿:“呃……可能,可能是因为它……抓住了社交媒体传播的热点,通过视觉冲击力强的产品设计,比如我们看到的爆浆蛋糕,激发用户的分享欲望……形成自传播。” 她念得很不流畅,偶尔还会卡顿,显然对这些市场营销的词汇并不熟悉,像是第一次接触一门陌生的语言。
刘觞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木质表面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
白讴念完第一条,偷偷抬眼觑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眼神依旧平静,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搜索“商业模式”,然后照着念:“商业模式……可能,可能是线上线下融合,O2O……注重体验经济,通过……通过店铺环境设计和产品故事性,提升附加价值……” 她念得磕磕绊绊,有些英文缩写甚至读得不太标准,带着一点点中文发音的习惯。
“那它的核心客户群体,你觉得是哪一类人?” 刘觞追问,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在做一个随机的市场调研。
白讴再次埋头,像个认真听课却找不到重点的学生,在搜索框输入“网红店客户群体分析”,手指滑动屏幕,快速浏览,找到一段看起来比较靠谱的答案,像是找到了标准答案般,稍稍松了口气,然后照着念:“目标客户主要是……年轻女性,18-30岁,对新鲜事物敏感,注重生活品质和……和社交分享,有一定的消费能力,追求……打卡和身份认同感……”
她终于念完了,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任务,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放下手机,几乎不敢看刘觞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混合着羞耻和一种“总算应付过去了”的虚脱感。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刘觞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却又笨拙得有些可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浅、极短暂的弧度,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般的低笑。他觉得这女孩的反应很有趣,一种完全在他预料之外的真实,或者说,是一种未经雕琢的、近乎原始的应对方式。没有伪装,没有试图展现聪明,甚至没有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有的、试图维护自尊的辩解。她就这么坦然地、当着他的面,用搜索引擎来回答他的问题。这种毫不设防的笨拙,在他所处的、充满计算和表现欲的世界里,显得异常罕见。
这笑声很轻,但白讴听到了。那细微的气流声,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过她的耳膜。她的脸颊瞬间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她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蠢透了,简直像个还没断网瘾的小学生,在博导面前班门弄斧。羞耻感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然而,刘觞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他点的杨枝甘露蛋糕和乌龙茶送了上来。精致的黑色石板上,三角形的蛋糕淋着诱人的芒果浆,顶部的爆浆馅料微微晃动,点缀着红色的西柚果肉和嫩绿的薄荷叶。冷萃乌龙茶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茶汤清亮,漂浮着几块冰块。
他拿起小巧的银色餐叉,切下一角,看着里面浓郁的芒果浆和西柚果肉如同熔岩般缓缓流出,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白讴,提出了一个更让她头皮发麻、完全超出她知识储备的问题:
“那么,从更本质的层面看,这种基于瞬时关注和符号消费的商业繁荣,是否只是现代消费主义对人类‘虚荣’与‘归属感’需求的一种精巧剥削?它的生命力,又能持续多久?换句话说,在表象的热闹之下,是否隐藏着意义的空洞?”
白讴彻底懵了。大脑仿佛当机了一般。
虚荣?归属感?剥削?意义空洞?这些词汇单个她都能理解,但组合在一起,从对面这个刚刚还在讨论商业模式的人嘴里,用如此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来,指向一家她只是觉得蛋糕还不错、环境挺好的甜品店,这完全超出了她的大脑处理能力。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个问题到底在问什么。是哲学吗?还是商业?或者两者都是?这和她一个即将入学的大一传媒新生有什么关系?
她下意识地又想去摸手机,手指刚碰到冰凉的屏幕,就僵住了。还能搜什么?“消费主义的哲学批判”?就算搜到了,那些佶屈聱牙的长篇大论,她能理解吗?能组织成语言回答吗?难道还要当着他的面,继续念那些自己都不懂的东西?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冒犯的感觉涌了上来。这个人太奇怪了,太咄咄逼人了。他们只是拼个桌的陌生人,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些深奥得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吃块蛋糕,感受一下斯城的气氛,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做点心理准备而已。为什么偏偏遇到他?
内心的慌乱和不适达到了顶点。她猛地用叉子将盘子里最后一点蛋糕碎屑和被他问题惊得早已尝不出味道的抹茶饼皮塞进嘴里,几乎有些狼狈地咀嚼了两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的帆布包,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
“对、对不起,我……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了!你慢慢用!” 她的声音因为急促和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几乎不敢看刘觞的反应,低着头,像一只被猎人惊扰的兔子,快步穿过店堂,肩膀甚至不小心轻轻撞了一下旁边座位的椅背,她也只是含糊地说了声“抱歉”,便推开门,融入了门外斯城夏日那灰白基调的、略显清冷的光线里,消失在人流中。
刘觞握着餐叉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对面瞬间空下来的座位,以及桌面上那个印着店招的、被她仓促起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倒的、小小的陶瓷糖罐。几粒白色的方糖洒落了出来,散在深色的桌面上,格外醒目。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目光从空座位移到那些散落的方糖上,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无序的本能不适。那失落很轻微,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就已沉没无踪。他习惯于掌控和预见,但这个女孩的反应,从搜索答案到仓皇逃离,都偏离了他的预期。这种偏离,带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有趣”的波动,但波动很快平息。他并不执着于这种意外的插曲。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体现他土象星座特质和某种强迫症倾向的动作。他放下餐叉,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陶瓷糖罐扶正,让它与桌子边缘保持平行。接着,他开始一粒一粒地捡起那些散落的方糖。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极其耐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他不是随意地将糖扔回罐子,而是用指尖拈起,仔细地检查糖块是否有碎裂或沾染了灰尘,确认无误后,才轻轻放入罐中,仿佛在完成一件精细的工作。直到所有洒落的方糖都被归位,桌面恢复了原有的整洁,他才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仿佛某种内在的秩序得到了恢复。
他低下头,开始品尝那块杨枝甘露爆浆蛋糕。他用餐叉切下大小均匀的一角,送入口中,细细品味。口感层次丰富,芒果的馥郁香甜和西柚的微苦清爽在口中交织,甜度控制得恰到好处,奶油品质上乘,入口即化。他像一个严谨的美食评论家,调动所有味蕾去分析、评判。
同时,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在心里进行评估:产品力,优秀;营销模式,成功抓住了目标群体;品牌形象,清晰有辨识度。环境与服务,细节到位。
但那个关于“意义空洞”的问题,依旧盘旋在他脑海深处,像背景音一样挥之不去。对于这家店,对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热闹的事物,他似乎总是无法完全投入地去享受其表象,总会不自觉地试图穿透那层光鲜,去触摸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虚无。这种思维习惯,或许源于他那复杂甚至堪称冰冷的家庭环境,让他过早地学会了审视一切,包括温情与繁华。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整块蛋糕,又喝了几口冷萃乌龙茶,清冽的茶汤很好地缓解了蛋糕的甜腻。
用餐完毕,他再次展现了他对秩序和整洁的苛求。他拿起桌上提供的、质地厚实的米白色餐巾,先是对折,用一角仔细地擦了擦嘴角,确保没有任何食物残渣。然后,他将餐巾展开,换到干净的一面,开始擦拭他面前的桌面,尽管桌面本身已经很干净,但他还是将刚才蛋糕碎屑可能掉落的地方、以及杯底可能留下的水渍都仔细擦了一遍。
最后,他将使用过的餐巾再次对折,然后沿着中线仔细地叠成一个小而方正的长方形,边缘对齐,棱角分明,仿佛那不是一张用过的餐巾,而是一件需要小心收纳的物品。他这才将这个叠得方方正正的餐巾,精准地投进了座位旁边不远处的分类垃圾桶的“其他垃圾”开口内。
做完这一切,他才彻底放松下来,仿佛完成了一套完整的流程。
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将那点微不足道的失落和关于意义的思考暂时封存。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皮质笔记本——封面是柔软的黑色小羊皮,已经有些使用的痕迹,边角却依旧保持得很好——和一支经典的万宝龙大班系列钢笔,旋开笔帽,开始记录对“糖阙”的观察和分析。
他从装修细节(木材选用、灯光色温、绿植种类)、服务流程(点单效率、员工培训、应对客满的策略),到产品结构(主打产品、搭配饮品、季节性限定),再到顾客画像(年龄分布、消费行为、社交属性),笔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流畅地滑动,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轻响。他的字迹清晰、有力,排版工整,条理分明。
在关于“顾客体验与潜在问题”的条目下,他笔尖顿了顿,然后添上了一行备注:
“偶遇一同龄亚裔女生,反应…真实有趣,略显笨拙。或可印证目标客户群体特征之一:易受视觉和社交氛围驱动,倾向于浅层体验,回避深度思辨与交流。其仓促离开亦显示部分客群对非预期深度互动之耐受度较低。”
写完后,他重新阅读了一遍自己记录的内容,确认无误,才合上笔记本,旋好笔帽,将一切归位。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仿佛刚才那段因他而起、又仓促结束的小插曲,仅仅是一个值得记录的市场观察样本,并未在他心中留下更多涟漪。
窗外,斯城的天空,云层渐渐聚拢,将那点稀薄的阳光也彻底收敛了回去。天色暗沉下来,空气里的凉意,似乎更重了,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街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
而在另一个方向,白讴几乎是小跑着穿过两条热闹的街道,才在一家摆满二手书籍的、有着绿色遮阳棚的书店屋檐下停下脚步,扶着冰凉的砖墙微微喘息。
脸上的热度还没完全消退,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她回想刚才的情景,只觉得无比丢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个男生……他到底是谁?为什么问那些奇怪的问题?他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能把人从里到外看穿一样,让她无所适从,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愚蠢的笨蛋。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瞬间形成又消散。空气中带着斯城特有的、湿润的凉意,夹杂着旧书页的霉味和咖啡香,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她摸了摸帆布包里那本硬壳的《传媒学导论》封面,那是她为即将开始的斯城大学生涯准备的预习教材。传媒……应该是研究如何传播信息,如何讲述故事,如何制作内容吧?为什么会和那么深奥难懂的哲学、还有那些冷酷的商业分析扯上关系?她感到一丝迷茫,以及对未来学业隐约的、前所未有的畏惧。那个男生所展现出的思维世界,离她如此遥远,又如此令人不安。
她抬起头,望着街道尽头那片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啄食着路人掉落的面包屑。斯城大学,那个即将承载她未来几年时光的地方,此刻在她心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和这座城市相似的、清冷而莫测的色彩,不再仅仅是憧憬中的学术殿堂。
而在这片灰蒙蒙的色彩之中,一个清晰、冷静、带着审视目光的少年侧影,不经意间,已被悄然勾勒,深深烙印在她十七岁夏日尾声的记忆里,带着抹茶的微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仓皇的甜。
她不知道的是,在“糖阙”的笔记本上,刘觞冷静地记录下了对她的观察,将她归类为某种市场现象的表征。
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斯城这个平常的午后,短暂地交汇,又迅速分离。留下的,是截然不同的印记,以及一条漫长故事的、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抹去的起点。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书店的遮阳棚,也冲刷着“糖阙”洁净的玻璃窗,将那个下午所有的仓促、尴尬、审视与笨拙,都渐渐氤氲在斯城连绵的雨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