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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雾初散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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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铅灰色,雾像浸透水的厚重绒布,将普尔的清晨包裹得严实而潮湿。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锋利的清醒。
杨佳宁踩着细沙,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旅馆走去,身后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是这片空旷海滩上唯一新鲜的痕迹。
那咸涩的风,并未能吹散心底淤积的沉郁,但至少,这片陌生的海岸,给她一个可以暂时背对一切、喘息片刻的角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焦灼的刻度,杨佳宁总算明白,有些地方,离得越远,才越能呼吸。
奶奶的离世,让生活停滞在二月最后一天。遗嘱的白纸黑字,并没压住贪念,反像水进了油锅,炸得人仰马翻。
杨佳宁只要闭上眼睛,三叔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脸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仿佛近在咫尺。
那充满怒火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熊熊火焰,恨不得将一切都焚烧殆尽;重重拍在律师桌上的巴掌所发出的巨响,也会在她的耳边回荡,震得她的耳膜生疼。
几个月的纠缠,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虫,越挣扎,就被缠得越紧,直至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反抗。
杨佳宁最终把一切,连同所有不甘一并丢给律师,买了张单程票。在泥潭里耗着太久,只能自己先跳出来。
风毫无预兆地刮过,沙子扑了满脸,杨佳宁被迫停下脚步。
又一阵更猛的风掠过,颈间那条柔软的灰色羊绒围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扯走,下意识伸手去抓,只捞到一把冰冷刺骨的空气。
追了两步,冰冷的海水立刻浸湿了鞋袜和裙摆。围巾在风中翻滚着,落入离岸不过半米远的浅浪中,随着潮水轻轻摆动。
她咬牙往前迈,提起裙摆,准备涉水捡回它,裙角突然被一股力量从后面拽住。低头,一只白色萨摩耶正死死叼着布料,喉咙里呜呜低吼,拼命把杨佳宁往后拖。
杨佳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拽得踉跄后退,脚下在湿沙上一滑,被迫跌坐进潮湿的沙地里,冰冷的沙子瞬间灌进她的指缝。
就在这纠缠的片刻,海浪已卷着那条灰色围巾在海面上起伏了两下,滚向雾气更浓的远海,
只能眼睁睁看着围巾消失。
杨佳宁的心头空了一下。
可罪魁祸首却毫无自觉,反而凑上前来,湿漉漉的鼻子一个劲儿往脸上拱,带着温热的喘息和似有委屈的呜咽。
“库珀!” 周承砚远远看见自家狗闯祸,额角青筋直跳。今天带它来这边,绝对是个错误!常去的公园维修了一周还没开放,只能晨跑的时候带着一起出来。
转角跑入街道就发现一个纤细的身影朝海面走去,心先揪了一下,没等作出反应,到是它突然挣开牵引绳,像疯了似的冲出去。
被拱倒的女生闻声抬起头,迷茫的神情像蒙着海雾的栀子,带着一种易碎的无措。
让周承砚心头再次微微一紧,下意识放缓步子靠近,声音也压低了半分。“不好意思,您受伤了吗?需要帮助吗?别想不开啊。”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那句话说错了,目光不自觉扫过一望无际的海面 ,虽然不是寒冷的冬天,但清晨的海水温度,也不适合在里面畅游。
抬眸对上视线,杨佳宁记忆的闸门被冲开一道小缝,仿佛又回到初中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
十二年前的盛夏,校服裙摆扫过校外报刊亭货架时上的双人海报,能瞥见男女主在封面上笑得灿烂。
那时就连班上最埋头苦读的学霸,课间都会偷偷传阅那部剧的剧情剪报。
当年她也是追剧大军中的一员。大结局那天,她还是个能躺在父母中间装睡的孩子,眯眼看到男女主角历经磨难终于相拥的时刻,也差点忍不住为这个圆满结局欢呼出声,接着能在幸福的时刻进入梦乡。
那个时期,母亲的自行车总是准时等在路边。她坐上去,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摆,仰着头小声许愿似的问:“妈妈,我能有个冰激凌吗?”
母亲总会回头冲她笑,点头说 “好”。火热的风从耳边吹过,她舔着手里的冰激凌,甜意顺着舌尖漫到心里,连后座颠簸的路,都是欢快的节奏,不似现在。
后来她偶尔在便利店杂志架或社交媒体推送中,瞥见过关于他的零星消息,有时是新戏开机,有时是时尚活动,偶尔也夹杂着与那部剧女主角 “意难平” 的怀旧讨论。
娱乐圈向来潮起潮落,特别是近两年他好似人间蒸发,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水面的浮光,并未在她生活里留下太深的痕迹。
眼前的人,轮廓比记忆中的海报形象柔和了许多,褪去了当年为迎合市场而刻意营造的疏离感,不似当年那般冷俊。
周承砚手撑着膝盖半蹲下来,见她迟迟没回应,疑惑地问:“女士?” 同时伸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
杨佳宁的视线跟着移动,落在他额角 ,细密的汗珠沁在皮肤里,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杨佳宁低头看了看还在怀中乱动的狗,无奈道:“谁想不开了,捡东西而已。” 说着轻轻推开往怀里钻的毛脑袋,又补充道,“它这样,我没法站起来。”
“库珀,停!” 周承砚立刻扯住狗的项圈,把它拽到身边,绳子在腕上缠了两圈,又沉声道:“No!”最后拉着项圈退到半个身位外,“实在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没牵好它。”松了口气,道歉地干脆利落。
周承砚一边说着,伸手将杨佳宁扶起,手掌宽大、力道沉稳有力,几乎将手臂完全包裹。
起身的刹那,淡淡皂香悄然萦绕,还夹杂着运动后微热的体温,透过掌心稳稳递到杨佳宁身上,随着温度而来的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踏实。
“没事。” 杨佳宁定了定神,尝试拍掉黏在裙摆上的砂砾。
这般狼狈的时刻,也顾不上对方身上那层遥远的光环。
空气中弥漫着海滨城市特有的咸涩气息,还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奇异交织。
杨佳宁望着雾锁的海面看了片刻,转身朝码头旁的旅馆走去。
“唉!” 周承砚迅速拉住转身就走的杨佳宁,眼神中透露出关切“你的裙子…… 这样回去不方便。”
说着将自己的运动外套脱下,递过去,“套上吧。”
“不用了,我就住在哪儿。” 杨佳宁指了指不远处的旅馆。
但周承砚态度坚决,手也不松,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诚恳:“这件事终究是因我而起。衣服弄脏了,我应该负责清洗或者赔偿。”
他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一旁的 “罪魁祸首” 乖乖伏在地上,呜呜低哼着,尾巴不安地轻扫地面。
于是接过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外套,系在腰间,恰到好处地遮住了污渍。
“谢谢你的外套。只是沾了沙子,洗洗就好,其他的……” 她并不想把事情复杂化。
街道渐渐苏醒,零星有早起的行人投来好奇的一瞥,气息有瞬间的凝滞。
杨佳宁知道僵持无益,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个程式化的浅笑,“好的,我记下了,如果后续有问题,会联系你。”
说完蹲下身,摸了摸白色小狗的脑袋。萨摩耶的尾巴瞬间恢复活力,疯狂摇摆起来。
杨佳宁朝面前的男人点头:“那我回去了。”
雾色渐淡,码头的轮廓在晨光中变得清晰起来。
“好的,再见。” 周承砚目送她离开。
踏进旅店门口,杨佳宁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后知后觉地感到紧张。存于遥远记忆中的人,竟如此寻常地出现在异国清晨码头,这种时空错位感,让她有些恍惚。
但此刻的杨佳宁并不认为他们后续还会有什么交集。
即便此刻他看起来真诚友善,但终究只是陌生人,更何况还是个公众人物。他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短暂的善意心领就好,实在不必再有更深一层的瓜葛。
世界本就分为两个,她的,和他的。
伤口很快会好,衣服脏了也能再洗。
海雾被晨光撕出缝隙,码头的铁栏杆在水汽中泛着冷光,整个码头愈发明朗。
行人牵着狗,沿着海岸线渐渐跑远。
这世界,真小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