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天》问憬

1、集训

　　清晨下过一场雨，空气中仍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蝉鸣绵长不绝，像是要将整个季节浸透在自己的声响中。
　　青蓝色的大巴车沿着高架行驶，车厢内坐满低声谈笑的学生们，嘈杂程度几乎要与窗外的蝉鸣相当。

　　在沈贺听来，这两者确实没什么区别。
　　他一夜未眠，即便戴着耳机，也挡不住周遭的喧闹。密闭车厢内空气流通不畅，让头一回坐这么久大巴的少年更觉烦躁，整个人蜷在靠窗的座位上，浑身透着股生人勿近的不耐。
　　原定的补觉计划算是落空，沈贺非但没能合眼，被嘈杂搅得心神不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阵阵晕车的恶心翻涌上来，简直是祸不单行。

　　“你吃晕车药没。”

　　耳畔倏地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沈贺抬手挡住即将探到自己额前的手指，含糊回应:“好像吧。”

　　“那就是没了。”
　　那人叹了口气，随即响起翻找背包的窸窣声，“橘子皮吃吗，还是话梅。”

　　沈贺想也没想:“话梅。”
　　酸味在舌尖漫开，暂时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恶心感，他又毫不客气地接过对方递来的水，小口抿着，这才勉强觉得活过来了。

　　“夏许，还有多久啊。”

　　被叫作夏许的少年闻言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沈贺本想凑过去看一眼，却一阵头晕目眩，只好作罢，老老实实躺在座位。
　　“嗯，两小时吧，快了。”
　　“是的，我快挂了。”

　　为避免“惨剧”发生，好心人夏许从背包里翻出一条薄毯，“我看你还是睡吧，到了我叫你。”
　　沈贺接过，忍不住嘀咕:“要是像去年一样在当地就好了。”
　　夏许轻笑:“你是想随时能溜出去回家吧。”

　　去年集训因为一些事情，地点定在当地一所大学，沈贺家就在那附近，常常在放假期间偷偷溜出去，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而今年这次照旧去总部，人生地不熟的。

　　沈贺对此很是理直气壮:“你不想吗，哪次出去没带你?”
　　夏许从善如流:“好吧，我也想。”

　　午后阳光更甚，拉上的窗帘也挡不住那抹肆意的热烈，沈贺将毛毯蒙在头上，深感命苦。人间八月，本该悠闲享受美好假期，却从一个深坑驶向另一个深坑——为期一月的集训。

　　承载着沈贺怨念的大巴缓缓前行，不知多久，在进入一片林荫园区时停下，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车内的人鱼贯而下，乱哄哄地领完行李，沈贺这才有力气摸出手机，从群聊一堆消息中翻出老师发的宿舍表:421寝室，同住的有夏许，还有……。

　　“周云亭，谢晔，谁啊这是。”说来惭愧 ，同窗两年沈贺只记得三个室友的名字。
　　夏许皱眉:“我们班有这俩人吗?”
　　脸盲患者沈贺别过脸:“你确定要问我吗?”
　　“也是哦，别班分过来的吧。”夏许失笑，沈贺不怎么记得人名，哪怕熟悉如他，偶然也会被忘却。
　　沈贺拉着行李箱往前走，“老班也没通知，太不靠谱了吧。”

　　宿舍比想象中宽敞，有独立卫浴，上床下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床铺看起来有些年头，露出久经风霜的磨损感，另外两位室友还没到，也不知看到这一幕他们会有何想法，反正沈贺现在心情复杂。

　　他站在床前，犹豫着，思索着，最终忍不住吐槽道:“这是现在该出现的床吗。”

　　上铺的爬梯只有两根光秃秃的铁管，每阶不到两厘米宽，沈贺试探着踩上去，整架床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摇晃得像是随时要散架。

　　话说，来之前确实签了一份保险，这……，一系列想法在脑海闪过，最终沈贺很认真的思考“我会不会某一天上床被摔死。”
　　这个想法直到他颤巍巍上床，在一阵颠倒中铺好床，又颤巍巍下来之后，迅速转变为“会不会某一天下床被摔死。”

　　“哪有这么夸张。”　夏许将沈贺的举动收归眼底，不禁失笑，可是等他也开始上床，夏许瞬间沉默。
　　还真没冤枉沈贺呢。

　　然而，这趟集训带来的惊喜远不止这些，两人掐着时间赶到楼下，在各自领队老师带领下前往画室。他们在学校确实是一个班级，只不过画室不是，当初的分班考，沈贺分到一班，夏许差几分，被打乱去了三班。

　　教室内摆着很多椅子，沈贺挑了一把还算干净完好的，从口袋内掏出湿纸巾，边擦拭着椅子边听前方老师的演讲。

　　领队老师姓黄，教速写，他清了清嗓子，发表一番感言:“今天呢，是我们集训第一天，希望大家……，总之，希望这段时间大家有所收获，座位和之前一样，等一周后考试再分组，你们先自己排吧，后面那排男生跟我出去搬吃的。”

　　“沈贺，纸巾借我。”
　　沈贺循声望去，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笑起来挺阳光，他没说话，只是把纸巾往那边递过去。

　　男生毫不客气地抽了几张，边擦边抱怨:“真搞不懂这次分寝室怎么搞的，我还是想和你们住一起。”
　　沈贺奇了:“顾尘，你宿舍不行吗。”
　　顾尘叹气，压低声音大吐苦水:“何止啊，那两个是我们班赫赫有名的那两个。”
　　沈贺“哦”了一声，也懂了。
　　他们年级有几个名声不佳的人物，相处起来极为麻烦，刚好三个在他们班。

　　“不过，幸好咱俩还坐一起，嗯哼，”顾尘抱着椅子凑过来:“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沈贺只是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刚刚你听到老黄说的没。”
　　顾尘显然没发现事情严重性，呆呆问:“说啥，明天接画箱?”
　　“不。”沈贺说:“为什么要去搬吃的，这里没食堂吗。”
　　顾尘:“?！”

　　很显然，是没有的。

　　沈贺面无表情坐在刚擦好的座椅上，腿上放着一盘菜，残忍的现实打破他的幻想，这里没有食堂，甚至连张桌子都没有，他还是头一回体验这种吃饭方式。
　　顾尘半蹲着，盒饭摆在他刚擦好的椅子上，欲言又止:“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像什么。”
　　沈贺垂眸:“不知道，反正很命苦。”

　　顾尘:“唉，真假的，不是说我们过来是享福的吗。”
　　“哪来的小道消息?”
　　“周昼说的，我给你看他发咱们宿舍……，等等，这小子住酒店?！他们音乐生凭什么！”
　　“啊?”
　　“单人房?房间内还有钢琴?凭什么！”
　　“……。”

　　沈贺看着周昼发在宿舍群的照片，“啧”了一声，很显然，有时候艺术生也是不一样的。

　　为期一月的集训，就在这蝉鸣不止的午后正式拉开序幕。沈贺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夏天，恐怕不会像他预想的那么平淡。

　　这个想法刚生出没多久，老黄抱着一个半透明的收纳箱回来，圆润润的脸上浮现一抹和蔼的笑:“手机都带了吧，一组开始，一个个放进来。”

　　教室内顿时怨念四起。

　　“黄老师，不收不行嘛，我们都一班了。”有人拖长声音央求道:“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一组的就不收了，你去收二组三组的吧。”

　　一组众人纷纷附和，表示赞同。
　　二组，三组两票反对。

　　黄老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不和去年一样吗，别讨价还价，赶紧点。”
　　他顿了顿，又拉高嗓音说:“然后呢，你们都是准高三了，考试在即，咱们得赶进度，以后手机就一周一发，周五给你们。”

　　众人一片哀嚎，可抗议无效，只能认命地排起长队，一个个上交手机。
　　黄老师扫了他们一眼:“你们这群兔崽子一个个的装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谁没个备用机，记得藏好点，被发现后你们苏老师就给砸了，好了，回宿舍吧，少熬点夜。”

　　小兔崽子一号沈贺斜倚着墙，目光透过半掩的门，与坐在椅子上的夏许遥遥对视。三班的老师还在滔滔不绝，瞧着这架势，估计没半个钟头结束不了。

　　一班的人早走了，顾尘也在刚刚奔回宿舍，很是迫不及待，沈贺也不懂，那家伙嘴里喊着“糟糕，我的帮战”就冲出去了。

　　幸好他们帮是休闲帮，从来不打帮战。
　　话说，明天周日还上课，是不是有点过了。

　　大巴车的引擎声由远到近传来，是他们的画材跟来了?这一想法刚冒出来，就见车上下来一群少年，人不多，大概十来个。

　　日暮西沉，路灯渐次亮起，沈贺透过窗户向下望，视线越过层层树影，和一位刚下车的少年交汇，他看不清那人面容 ，只能瞥见一个挺拔的轮廓，以及一件在人群中很显眼的米白色外套。
　　明明隔着距离和喧闹的人声，沈贺却觉得，那人也在看着他。

　　“应该是当地总部的学生，他们也会在这集训。”

　　不知何时出现的夏许介绍着，沈贺收回目光:“这样，走吧。”
　　夏许跟在一旁，语气庆幸:“刚刚被收手机，幸好我藏了个备用的，说起来你带没?”
　　沈贺:“肯定啊，我可是带两个。”
　　夏许轻笑，手臂自然地搭在沈贺肩头:“这么谨慎。”
　　沈贺侧过头，回应:“这叫防患于未然。”

　　“咳咳。”

　　两人同时一顿，循声望去，就见一手拿着水杯的老黄站在楼梯口，目光意味深长。安全指示牌幽绿的光照在老黄脸上，明明灭灭，这一幕，像极了恐怖片。

　　沈贺:“……。”
　　夏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