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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 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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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江晴敏察觉到身侧的动静,连忙收回飘远的思绪,站起身,敛衽行礼。月光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清秀的轮廓,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
“坐。”他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另一块略低的石头上坐下,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算疏远,也不显逾矩。“睡不着?”他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冽,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温和。
“嗯。”江晴敏依言重新坐下,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波光粼粼的河面,“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和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飘忽的怅惘,穿越前父母温暖的笑容,留守在镇国公府的弟弟江明宇,以及来到这个时代后,如同浮萍般无所依傍的惶恐与挣扎,在这一刻,被这异乡的月色勾起了丝丝缕缕的愁绪。
崔承野没有追问。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流淌不息的河水,以及河面上被揉碎的月光。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只是随意提起:“你似乎……懂得许多本不该属于闺阁女子,甚至不属于寻常男子所知的事物。”从人工降雨,到惊世诗词,再到那日书房中条理分明、见解独到的水利策论。
江晴敏心中猛地一跳,交握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尖微微泛白。来了,他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她最无法坦诚以对的核心。
“不必紧张,”他似乎能感知到她瞬间绷紧的情绪,目光依旧落在河面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和秘密。我并非要探寻你的隐私。”他顿了顿,侧过头,在月光下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专注,“我只需知道,你之心术端正,你所献之策,于国于民有大利,便足够了。”
这番话,如同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了江晴敏因戒备和隐瞒而略显冰凉的心田。在这个等级森严、对女子诸多束缚的陌生时代,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问缘由地给予她如此厚重信任和广阔施展空间的人。一股混杂着感激与巨大愧疚的酸涩感直冲鼻腔,她连忙垂下眼睫,掩饰微微泛红的眼眶。
“世子,”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鼓起勇气,抬起眼眸,轻声问道,“您为何……对修渠治水之事,如此执着,甚至不惜……逆着朝中那般汹涌的反对之声?”她想知道,支撑他顶着巨大压力,跋山涉水,躬亲履险的动力,究竟是什么。
崔承野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越过沉静的河面,投向那在夜色中与天幕融为一体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剪影。他的声音里仿佛浸染了边关的风沙与百姓的悲欢,带着一种沉重而坚实的力量:“我年少时,曾随父亲常年驻守北境。见过烈日炙烤下,赤地千里,禾苗枯焦,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也见过暴雨倾盆后,洪水如猛兽,吞噬村庄,浮尸塞河的凄凉。”他的语调平缓,却字字千钧,描绘出的画面令人心惊,“人命……在天地无情之威面前,有时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不堪一击。”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平复心绪,继而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那里面燃烧着一种内敛却炽热的火焰:“为将者,职责在于守土开疆,护佑山河无恙;而为政者,”他加重了语气,“便当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使天下百姓,能免受流离饥寒之苦,此乃为政之根本。水利,便是这‘使其免于饥寒流离’的千秋基石之一。”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呐喊,只有沉静如水的叙述,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与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
江晴敏怔怔地望着他在月光下更显清俊冷冽、却又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光辉的侧脸,心中掀起了巨大的震撼与汹涌的感动。她一直知道他心怀天下,志存高远,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感受到,这份担当竟如此具体,如此深沉,如此……动人心魄。
这与她那个只知钻营权势、算计后宅利益的“父亲”平阳侯,与她那些只知风花雪月、攀比炫耀的“姐妹”江晴毓之流,是何等云泥之别!
“世子……”她喃喃低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与无比真挚的敬佩。心中那份因穿越身份和知识“窃取”而产生的愧疚感,如同藤蔓般缠绕得更紧,同时也让她对眼前这个男子的仰慕与信赖,深深地扎根,蔓延至心底更深处。
崔承野恰好在此刻转过头。月光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她仰起的脸庞。她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敬佩,与……一种他心弦微颤、不敢轻易命名、更不敢深入探究的柔软情愫。
夜风恰在此刻拂过,带来她身上极淡的、不同于任何人工熏香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自然清新气息,这气息与他记忆中,苍岐山矿道内生死相依时,鹿鸣山暴雨中共撑一伞时萦绕在鼻尖的味道,悄然重合。
一股陌生而强烈的悸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心湖,那片常年冰封的平静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近乎失礼地猛地移开了视线,霍然站起身,动作带起了衣袂的轻响。
“夜深露重,回去歇息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刻意的疏离,仿佛要借此斩断那莫名滋生的暧昧丝线,“明日还需早起,落鹰峡地形复杂,需保存体力。”
说完,他不等她回应,便转身,迈开步伐,朝着驿站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但那步伐,却比平日略显急促了些许,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又仿佛是要急切地逃离这过于静谧、容易让人心神失守的夜色,以及那个仅仅安静坐在那里,就轻易搅乱了他一池心水的女子。
江晴敏依旧坐在那块微凉的石头上,望着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逃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河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带来阵阵凉意,她却觉得脸颊和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掌心之下,光滑的石面传来夜的沁凉,但她的掌心深处,却仿佛还清晰地残留着白日里,他扶她上马时,那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而稳健的力道。
她轻轻收拢手指,仿佛想要握住那抹虚幻的温度。河水流淌不息,虫鸣依旧,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四野。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了。如同这河床下汹涌的暗流,无声无息,却带着足以改变地貌的力量,奔涌向前,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