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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江南瘦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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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柬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混迹官场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像眼前这般容貌气质都堪称绝品的少年,却还是头一回。更何况,这少年还是从那个深不可测的靖南王府出来的。他眯起眼睛,那双精于算计的眸子在谢长乐和那封信之间来回逡巡,像是在评估这其中究竟是机遇还是陷阱。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反而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
“哦?王爷有心了。不知先生如何称呼?在王爷麾下担任何职啊?”
这是试探。他在试探谢长乐的身份和分量。一个身份足够高的信使,和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信使,所传递的信息,其背后代表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谢长乐依旧保持着躬身奉信的姿态,手臂举得平稳,没有丝毫颤抖。他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回答得滴水不漏。
“回大人,在下姓谢,单名一个‘乐’字。乃是王府新晋的门客,负责为王爷整理些文书罢了,当不得‘先生’二字。”
他将自己的身份说得极为卑微,一个“新晋的门客”,一个“整理文书的”,这几乎是在明示自己是个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小人物。如此一来,信的重要性便完全凌驾于送信人之上,反而更能让张柬之放下戒心,将注意力集中在信本身的内容上。
这一刻,谢长乐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周临清的狠毒。他派自己来,不仅仅是利用他的容貌,更是利用了他的“无足轻重”。一个漂亮的、没有根基的棋子,就算出了事,也能被撇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被当成一份“礼物”,送给张柬之这样的好色之徒,作为增进关系的筹码。
果然,听到谢长乐的回答,张柬之眼中的警惕松懈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厚的兴趣。一个无名小卒,却有这般风姿,靖南王府当真是卧虎藏龙。他终于伸出手,却没有先去拿信,而是看似无意地,用指腹轻轻擦过了谢长乐的手背。那触感粗糙而温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谢长乐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指甲瞬间掐入了掌心。他强忍住将手抽回并一拳打在那张肥脸上地冲动,只是将眼帘垂得更低,仿佛对这种冒犯毫无察觉。
张柬之这才满意地拿过了信封,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将信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在谢长乐的脸上、脖颈间流连。
“谢门客一路辛苦了。这信中的事,想必不急于一时。不如……留下来与本官一同用个午膳,如何?”
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那黏腻的目光,仿佛已经剥光了谢长乐身上的衣衫。羞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谢长乐的后槽牙几乎要被咬碎。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谢长乐放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张柬之那毫不掩饰的欲望,像一条湿滑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肌肤,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阵的恶寒。他几乎是凭借着全部的意志力,才压制住那股翻涌而上的恶心与杀意。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不仅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反而绽开了一抹浅淡而温顺的笑容。那笑容极美,像是初春融雪时,刹那间绽放的桃花,带着一丝病态的脆弱,足以让任何一个自诩风流的男人心旌摇曳。
“能得大人垂青,是在下的荣幸。”
他巧妙地将周临清搬了出来,作为挡箭牌。他赌张柬之虽然贪婪好色,但在摸清周临清的真实意图之前,绝不敢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门客”而轻易得罪那位喜怒无常的靖南王。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既拒绝了对方的“邀请”,又将姿态放得极低,不至于激怒对方。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伶人,在名为“屈辱”的舞台上,戴着名为“顺从”的面具,跳着一曲名为“求生”的舞蹈。心脏在胸腔里被冰冷的铁手攥紧,痛得几乎麻木。
张柬之闻言,脸上的笑容果然僵了一下。他肥硕的手指在桌面上不悦地敲了敲,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靖南王周临清,那确实是个他暂时还不想招惹的人物。他盯着谢长乐那张美得令人心动的脸,眼神中的贪婪与忌惮反复交战,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也罢,王爷的公务要紧。”
他一边说着,一边当着谢长乐的面,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是故意要延长谢长乐在此停留的时间。他抽出信纸,目光在上面迅速扫过,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微妙起来,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惊讶,再到凝重,最后化为一丝深藏的狂喜。
谢长乐静静地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信的内容一无所知,也对张柬之的表情变化毫无兴趣。但他知道,周临清抛出的鱼饵,已经被鱼咬住了。
张柬之将信纸反复看了两遍,才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收入自己怀中。他再次看向谢长乐时,态度已经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热情得几乎有些谄媚。
“哎呀,谢先生,方才是在下怠慢了!”
谢长乐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过于热情的触碰,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卑的笑容。
“大人言重了,在下人微言轻,只能尽力而为。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多待一秒,他都觉得自己会被这暖阁里奢靡的香气和张柬之那贪婪的目光所玷污。
张柬之见他执意要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随即又笑了起来,亲自将他送到暖阁门口。
“也好,也好。那本官就不送了。”
那“一叙”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谢长乐没有回应,只是再次躬身一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走出侍郎府的大门,将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彻底隔绝,谢长乐才敢深吸一口气。然而,吸入肺腑的空气,似乎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属于张柬之的油腻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快步拐入一条无人的小巷,扶着斑驳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直到呕出酸涩的胆汁,眼角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他用袖子擦去嘴角的狼狈,靠在墙上,身体因后怕与屈辱而微微颤抖。张柬之最后那个眼神,就像是猎人盯住了势在必得的猎物,充满了志在必得的黏腻。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只要周临清还需要利用张柬之,他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踏入那个虎狼之穴,忍受那种剥皮抽骨般的审视和觊觎。
周临清,周临清……他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那个人高高在上地坐在王府深处,只消动动嘴唇,便能将他推入这般不堪的境地,让他用自己的尊严和身体去铺就他的权谋之路。恨意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
他没有立刻回侯府,也没有去向周临清复命。此刻的他,只想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喘息、不必伪装的地方。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最终,脚步停在了一家名为“醉春风”的酒馆前。
这是一家很普通的酒馆,客人多是些走夫贩卒,环境嘈杂,空气中混杂着劣质酒水和汗水的味道。但正是这份粗粝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喧嚣,反而让谢长乐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安心。他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没有点任何下酒菜。
冰冷的酒液顺着喉管滑入胃中,像一条火线,瞬间点燃了他四肢百骸的僵冷。他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又急又猛,仿佛不是在饮酒,而是在饮毒,企图用这辛辣的液体,去冲刷掉附着在灵魂上的污秽,麻痹那根因为屈辱而剧痛不止的神经。
邻桌的几个汉子正在高声谈笑,说着荤素不忌的笑话,其中一个似乎是喝多了,说话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你们是没瞧见户部张侍郎新纳的那第十八房小妾,啧啧,那叫一个水灵!据说啊,是从江南买来的瘦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床笫之间更是……嘿嘿嘿……”
谢长乐握着酒杯的手猛然一紧,冰冷的酒液从杯沿溢出,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那汉子猥琐的笑声,与张柬之看他时的眼神,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他将杯中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将几枚铜钱拍在桌上,踉跄着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酒馆。他怕再待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拔出藏在靴中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他醉了,但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在那些人的眼中,他谢长乐,与那所谓的“江南瘦马”,并无本质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