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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烧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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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样既定,烧造在即。这对于隐青瓷坊而言,是关乎未来道路的头等大事。
许音向静深先生告了假,便将全副心神都浸在了窑上。前期泥料陈腐、釉料制备、拉胚利胚都已妥当,这遭从青料的研磨浓淡、画坯的落笔分寸,直至满窑、捧柴、看火,他无一不亲自过问,清俊的脸上时常沾染着瓷土与汗渍,眼眸却比平日更加明亮灼人。
齐棱见许音一连告假数日,全心扑在瓷坊那新窑上。他眼珠一转,索性也去找静深先生,扯了个由头,一并告了假。然而,不过半日功夫,窑坊里弥漫的尘土、灼人的热浪、以及那需要极致耐心的繁琐活计,便彻底消磨掉了齐小公子那点新鲜劲儿。“喂,许音,”他蹭到正专注勾描青花的许音身边,语气拖沓,“这儿闷死人了,我出去透透气,顺便给你买些李记的酥酪回来?”
许音头也没抬,只挥了挥手,仿佛赶一只吵闹的雀儿:“快去快去,别在这儿碍事。记得多买一份糖渍梅子。”
得了这句话,齐棱立刻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是出了笼的鸟。至于那酥酪和梅子,也不知他跑去哪里玩闹一番后,还记不记得买回来。
一连两日在学塾未见许音的身影,张开彦觉得周遭似乎过于安静了些。笔尖悬在纸页上方,竟有些难以落定。
他心下微觉异样,这种感觉于他而言颇为陌生。直至散学,他独坐马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敲着膝头。罢了,他最终对自己妥协般轻叹一声,既是提供了画样,于情于理,都该去亲眼看看进展如何。这个念头一旦变得名正言顺,那份微妙的挂心便仿佛找到了出口,驱使着他吩咐仆从转向许家隐青瓷坊,并备上些许清淡的餐食。
张开彦甫一踏入工坊,喧嚣的人声与热风便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张开彦下意识地蹙了下眉,目光却稳稳地在忙碌的人影中搜寻。
窑火正旺,热浪将空气都灼得扭曲。许音嫌外衫和短褂碍事,早已脱下胡乱扔在一旁的柴堆上,赤着膊,微弓着腰,全神贯注地将头凑近灼热的窑壁,透过那小小的观火孔,凝神审视着窑内奔腾跳跃的烈焰。跳动的火光明灭不定地映在他侧脸和胸膛上,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红光泽。
张开彦提着食盒,在门边的阴影里站定。
汗水从许音额发间渗出,汇聚成珠,沿着他紧实的臂膀和光滑的脊背线条滚落。他的身体并不似寻常工匠那般魁梧虬结,肌理流畅,略显清瘦,甚至因少见日光而透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白皙。也正因如此,那些沾染上的窑灰与烟炱便显得格外醒目,一道道、一片片,不规则地覆在他汗湿的皮肤上,竟有种奇异的、近乎野蛮的绘影效果。
张开彦提着食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直至一旁忙碌的老陈头瞥见他,忙出声提醒:“少东家,张公子来了!”
许音这才猛地转过头来。看清是张开彦,他脸上瞬间漾起毫无保留的惊喜笑容,被烟火熏得微黑的脸上唯有一口牙显得格外白:“子卿!你怎么来了?这儿又热又脏,你站远点儿等我一下,我这就来。”
他说着,快步走到一旁的水缸边,舀起清水,仔仔细细地冲洗了手臂和脸上的汗渍与烟灰,又用备着的干净布巾将胸膛、脊背和脖颈处彻底擦拭了一遍。直到皮肤恢复了原本的清白,仅余下些微劳作后的红润,他才胡乱套上一件干净的短衫,已显得清爽利落了许多。
“过来。”许音说着便接过食盒,拉着张开彦穿过院子,走进一间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客室。
张开彦将食盒中的几样清淡小菜并一盅冰糖绿豆汤取出摆好,一一温声介绍:“这是家厨擅长的藕粉桂花糕,清甜不腻。这是凉拌鸡丝,爽口些。绿豆汤冰镇过,正好解这窑火燥气。”
许音确是饿了,道了声谢便吃起来,边吃边把近日烧窑的情况跟张开彦说了一说,也问了问学堂的事。正说着,他抬手去够对面的茶杯,动作间,后腰处短衫不慎向上牵起了一截。
张开彦目光无意掠过,神色忽地微微一凝。只见许音那截骤然露出的后腰脊背处,一块铜钱大小的新鲜烫伤赫然在目,边缘泛着红,中间甚至起了些微的水泡,在周围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昭言,”张开彦的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去,眉头微蹙,“你后背……这是何时烫的?”
许音一愣,才恍然道:“哦,这个啊……无妨,方才满窑时不小心让蹭了一下,小事。”他语气轻松,浑不在意。
张开彦神色间那点温和的笑意褪得干净,只剩不赞同:“烫伤岂是小事?若处理不当,易起脓发炎。你这儿可有药膏?”
许音见他神色认真,倒不好再敷衍,指了指墙角一个小柜:“好像那边备着有常用的青药膏子……”
不待他说完,张开彦已起身过去,很快找出一个白色小瓷罐,打开嗅了一下。
许音掀起短褂,将腰背挺直了些,让那处伤更明显地暴露出来,药膏清凉,张开彦的指尖却更凉些,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那一小片灼伤的皮肤上。他的动作极其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品。
许音背对着他,感受着那细微的触感和药膏化开的凉意,忽然轻笑一声,侧过头来说道:
“伤得甚是值当了。”
他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尾音微微上扬。
张开彦有些耳热。
“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