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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浮萍恨?义子怜 ...

  •   火车站的钟声又响起,接连十二下,即将结束一天等待,等待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可是,除了等待,海南毫无退路——蜷缩在出站口附近一个相对“安全”的台阶拐角,像一块被潮水遗忘的、沾满污渍的石头。
      他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三十天,身上的最后一点钱变成了昨天半个发馊的馒头。
      大哥海东的音讯如同石沉大海,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这座庞大冰冷的城市里徒劳地碰撞。
      饥饿是最真实的鞭子,抽打着他腼腆而脆弱的自尊。
      他学着旁边那些老练的乞讨者,将一个破搪瓷缸放在面前,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缩进膝盖里。
      有人路过,扔下几个硬币,叮当声让他浑身一颤,不是喜悦,是羞耻烧红了耳根。
      他做不到那些孩子追着人抱腿哭求的泼辣,也学不会残疾人那般凄厉地展示伤口,他的“营业”显得如此业余而无效。
      善良和怯懦在他体内打架,最终总是怯懦占上风,连伸出搪瓷缸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车站无疑是海南抓取最后一棵稻草的地方,这里承载着大哥给他描绘的新世界,逃离屈辱家庭和肆虐周遭的唯一出路。
      一个男人匆匆闯入候车大厅,身着皱巴巴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皮鞋擦打着地面,带着一种海南渴望却无法企及的“成功”气息。
      就在男人边瞭望候车牌,边停步掏钱买报纸的瞬间,一瘦小泥鳅滑过男人侧身,两根手指灵巧地探向男人微微敞开的公文包侧袋。
      蹲坐在海南一旁的老大哥,口里喃喃“你看,又一条大鱼!”,海南的眼睛猛地睁大,扒手!这泥鳅是扒手!那动作快得出奇,但他确实看见了那只罪恶的手,夹出了一个棕色的皮夹子。
      血液“轰”地一下涨满海南的脸颊和耳朵。莫名爆发一股愤怒,一种对被掠夺者,如同自己被命运掠夺的共情,以及长期压抑下偶然迸发的、极其微弱的勇气,燃烧着他。
      他几乎本能的,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冲过去,把老大哥的惊讶“你干嘛!”甩在身后,在那扒手即将缩回手融入人流的刹那,死死抓住了那只拿着钱包的手腕!
      “还…还给他!”海南的声音因紧张和饥饿而嘶哑变形,像蚊蚋,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扒手显然没料到这个一直像瘟鸡一样缩在角落的小子敢坏他的事,惊怒交加,猛地甩手,低声咒骂:“撒手!找死啊!”
      两人拉扯起来。海南虽然瘦弱,但一股莫名的力气支撑着他,死也不放。
      周围的脚步停顿下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围观圈。
      那买报纸的中年男人这才回过头,先是愕然,随即摸向自己的公文包,脸色大变。
      “我的钱包!”
      扒手见势不妙,狠狠一脚踹在海南肚子上,趁他吃痛弯腰,挣脱开来,把钱往地上一扔,像耗子一样钻入人群消失不见。
      海南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疼得冷汗直冒。那只棕色的钱包躺在他脚边,像一枚嘲讽的勋章。
      中年男人捡起钱包,检查了一下,长舒一口气。他俯下身,看着这个面色苍白、浑身脏污、因疼痛和害怕而微微发抖的少年。
      “细佬,多谢你啊。”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广府味道,语气里有着真实的感激,也有一丝审视,“你系边度人?点会喺度?”
      海南忍着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男人按住了肩膀。男人的手有力,却并不粗暴。在周围人群好奇、漠然或略带赞许的目光中,海南的腼腆被放大了十倍,他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反复说着:“我…我从广西来…找我大哥…”
      男人看了看他身边的破搪瓷缸,又看了看他清秀却写满困顿的脸,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扶起海南:“肚饿了吧?我先带你去食啲野。”
      他摒弃了车次,带海南在车站边的档口吃了顿热乎乎的煲仔饭,看着他狼吞虎咽,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初到省城打拼的自己。
      饭桌上,男人自述姓陈,和妻子经营一家小型香肠加工厂,并细细询问了海南的情况。
      海南不敢全说,只模糊地讲来找打工的大哥,找不到,钱花完了。他的老实、怯懦以及那瞬间爆发却又迅速消退的勇气,让陈老板动了心思。
      陈老板夫妇年近四十,来粤打拼多年,小有家产,却始终无一儿半女,这是他们心头最大的憾事。
      厂子里需要可靠的人手,尤其是原材料采购这一块,油水大,容易出漏洞,自己又忙不过来,交给外人总不放心。眼前这个少年,看起来老实巴交,底子干净——像是逃家出来的,更好拿捏,还有那么一点难得的“正义感”,虽然傻气,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选。
      他没有立刻提出什么,只是慷慨的提出给海南安排了住处——厂里杂物间清理出的一角,有张简易床铺。让他在厂里先帮着做些零活,管吃管住。
      对于流落街头多日的海南来说,这无疑是天堂。
      海南嘴角微翘,猛的点点头,“可我什么都不会做,但我会学,肯吃苦!”
      “海南。那说好了,我找师傅带你!”陈老板笑得会心,得逞于自己的深谋远虑。
      两人吃饱,有说有笑的从档口走出来,突然,对面冲来一人,撞了陈老板一下,后跑过前面。
      “哎呦,我,中刀了!”陈老板用左手捂着下腹,右手勾着海南的肩头,两脚一软,身体弯成s型。
      海南这才回看跑过前面的人,是刚才那个扒手——小泥鳅!
      “你…你不要跑!”海南拔腿就要追出去!
      一溜烟,小泥鳅就跑到巷口,停下脚步,回过身,举了举手上的刀,左手做个勾指!口里念着:“你过来呀,有种,你过来!”
      海南拔不开腿,是被陈老板死死勾住肩膀,“不要去追他,前面…估计还有人埋伏!”
      “快!叫人,救我,送我去医…院!”陈老板精明老练的分析。
      “可是…好的!”海南勾抱住老板的后背,拖着步,扶他回档口!
      才走几步,身边突然合围过来几个人,几根钢管夹住了搀扶的两人!
      “想往哪里走?!”撸起袖子的手背上有纹身,或者疤痕!一大墨镜发话,“细佬哥!有种!敢在我的地盘坏我的好事!”一边用手里的钢管打着手心!
      “啪,啪,啪”的响声,像极了就要拼杀的鼓点!
      海南撂下陈老板,老板嗖地跌坐在地上,嘴里哎呦断续的喊着,“救命,救命,救命啊!杀人啦!”
      海南两手一格挡,冲开身前的两人,一头扎进了档口,跑进后门帘子里。
      两人抡起钢管就朝他背后砸,抡空了棒子,交错在一起,发出“铛”的一声,震得两人手虎口发麻。
      “妈的,个叻仔,跑得快啊!”大墨镜萃了口。
      “咩黑人,看到棍子就跑!!”随从附和。
      “你看!你小老弟丢下你了!哈哈哈!”几人取笑跌坐地上的陈老板。
      “你干什么?站住!”一粗嗓子从档口里传出来。
      只见一人,咬着牙,双手挥舞着两把菜刀,冲将出来!身后追着一个胖大个,手里拿着一个擀面棍!
      围猎的四个人愣惊一瞧——是刚冲进去的细佬哥海南,正咬牙怒目挥着两把菜刀杀向他们!
      “谁,谁,敢动我叔?我要他命!”海南高喊!两把菜刀在前大抡起了X型,眼看要劈中前面的两人,他们四个赶紧后退。
      海南凭借乱舞的两把菜刀,硬生把瘦弱的身躯立在了陈老板的前面!
      拿擀面杖的高大个,此时也追到海南身旁,看到坐地上呻吟的陈老板,和一摊血迹,突然明白——刚才海南进后厨抢菜刀的动机!
      “你们不要乱来!不要在我店门闹事,小宝!马上报警!”高大个立马发声!并回头喊人。
      四人见此架势,又瞄了地上的陈老板,和一摊不断扩大的血迹,似乎伤势很重!也不做纠缠,撂下一句狠话,边举着钢管指着海南,边后撤——“别让我看见你,收你米簿!”
      海南紧绷的身体突然瘫软,手中的两把菜刀哐当的掉地!转身扑向陈老板!
      “陈老板,你…没事吧?你要挺住!”
      十分钟后,警察和救护车相应赶到…
      半个月后,康复的陈老板带着海南回到工厂,应允海南的事也合理到位。
      海南在厂里,学各种工,拼命干活,清洗肠衣、搅拌肉馅、封装、搬运,什么都抢着做,沉默而顺从。同工不同酬其他工人,也好奇的打听他是不是老板家的亲戚。他一个“嗯”打断了许多猜想,这也是陈老板提前交代的话术。
      目前,他太渴望这种安稳了,哪怕只是暂时的。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过去,藏起对家的那点复杂念想,努力扮演着一个勤快、感恩、无害的流浪儿。
      陈老板夫妇观察着他,越来越满意。
      一个月后,在一个晚饭桌上,陈太太熬了老火汤,给海南盛了满满一碗。
      陈老板抿了一口酒,开口了:“海南啊,你看,我同你阿姨呢,这么大年纪,也没个孩子。厂子以后总要人接手。你一个人在外面飘,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就认我地做干爹干妈,以后呢,就喺厂里做,当自己屋企一样。我地唔会亏待你。”
      海南愣住了,汤勺停在嘴边。干爹干妈?一个家?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道路。
      可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是内心深处对那个远在广西、充满压抑和流言蜚语的家的最后一丝牵绊。他犹豫着,没有立刻答应。
      陈老板夫妇对视一眼,没有逼他,只是笑容淡了些。
      第二天,海南照常去上工,却发现一些零活被分给了别人。陈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依旧和蔼,话却有了分量:“海南啊,呢个世界好现实噶。有嘅机会,错过就冇啦。我地系睇你老实先想帮你,你谂清楚。”
      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海南害怕再次流落街头。那点犹豫很快被生存的恐惧压垮。他点了头。
      认亲仪式很简单,就是一家人吃了顿饭,陈太太给他买了身新衣服,海南给干爹妈敬茶。
      陈老板让海南写信回家告知现在的情况,毕竟也是海南也是有家的娃。海南精心挑选了印着金色花纹的信纸,用上了刚学会的、略显夸张的词汇,描述香肠厂的“规模”,义父母的“慈爱”,自己工作的“重要性”——他已被安排跟着老师傅学习原材料采购,陈老板美其名曰“采购总监”,以及生活的“优渥”。
      信纸光鲜,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虚浮的炫耀,仿佛要用这些文字砌起一堵墙,挡住身后的不堪与内心的虚空,并向那个曾经让他窒息的家证明些什么。
      信件和随后寄回的汇款单、几包真空包装的香肠,在瓷厂家属区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邻居们挤在秦家窄小的门口,言语里充满了羡慕:“老秦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哎呀,海南这孩子看着闷声不响,原来最有出息!”
      “以后就是广东的少东家咯!”
      莫月晴捏着那叠不算太厚却足以缓解燃眉之急的钞票,脸上难得地有了点笑意,数落其他孩子时也稍微有了点底气:“看看你们二哥!再看看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东西!”
      她甚至破天荒地去割了半斤肥肉,晚上炼了猪油,油渣炒了青菜,算是沾了“少东家”的光。
      只有秦继明,捏着那封信,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皱越紧。
      信里的语气太过浮夸,缺少了真实温度,通篇都在说“得到”,却没有一句问询家里的情况,没有提到任何一个弟弟,甚至连对他这个父亲,也只有干巴巴的“勿念”。
      他闻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那不是踏实过日子的气息,更像是一种无根的漂浮物对岸边的刻意招摇。
      他不放心。趁着覃明涛跑广东线的机会,托他务必去那个香肠厂地址看看海南,亲眼确认一下他过得到底怎么样。
      覃明涛找到了那家藏在一片城乡结合部作坊群里的香肠厂。
      规模不大,机器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料和肉腥味。
      他远远看见了海南,确实穿着比在家里时体面很多的新衬衫,头发也梳得整齐,正跟着一个老师傅在清点一堆冻肉。但覃明涛跑江湖多年,眼光毒辣。他看见海南在老师傅和旁边工人面前那种小心翼翼、甚至带点讨好意味的姿态,看见他接过单据时微微哈着的腰,那不是一个“少东家”该有的气象,更像一个努力表现、生怕出错的学徒工。
      覃明涛没有直接上前相认,而是绕到厂子后门,给几个正在抽烟休息的老师傅散了烟,闲聊起来。
      “哦,你说那个广西仔啊?陈老板认的干儿子嘛。”一个老师傅吐着烟圈,语气里带着些微的不屑和了然,“嘿,精明过头咯。老板两口子没仔女嘛,找个老实人来看窝呗。那小子,干活倒是肯出力,就是太闷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采购那边…水那么深,他哪玩得转,也就是个摆设,老板自己抓着数呢。”
      另一人接口:“是啊,好啥啊,听说睡都睡在仓库里。等哪天老板老板娘自己生了亲生的…嘿…”
      覃明涛心里有数了。他找到海南,只说路过,受家里委托来看看。
      海南见到老乡覃叔,先是惊喜,随即变得有些紧张局促,言语间更是加倍地强调义父母对自己多好,厂子多有前景。那急切证明的样子,反而让覃明涛更觉心酸。他没有戳破,留下些家乡的土产,嘱咐了几句“好好干”便离开了。
      覃明涛的反馈让秦继明沉默了许久。他坐在门槛上,烟袋一明一灭。果然,这“富贵”是空中楼阁,是别人精心计算过的施舍与利用。
      海南那孩子,老实过了头,在那样的环境里,能顶得住吗?将来万一……他不敢深想,暗暗决议去一趟,把他劝回来。
      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莫月晴依旧偶尔炫耀二哥寄来的东西,但底气似乎没那么足了。
      海忠对二哥这种“认贼作父”——在他看来,认别人做父母就是背叛的行为嗤之以鼻,冷哼着“没骨气”。
      海康则默默地看着,心里对“出去闯荡”产生了更复杂的观感。
      小海儒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父亲抽烟的时间更长了,背影也更弯了。
      而远在广州的海南,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已被看穿。两年一晃而过,他正在努力适应“干儿子”的角色,并即将迎来义父母为他安排的、人生中另一场充满计算“价值”的考验——与一位贵州来的打工妹相亲。
      义母说:“成了家,心就定了,更能安心在厂里做事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关怀,还是另一重将他更牢固地绑定在这架利益机器上的绳索。
      命运馈赠的香肠,嚼起来固然美味,却要小心里面是否掺了叫“代价”的淀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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