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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小娘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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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天上仙子打翻的粉末,从汴京城的浅空簌簌落下,停于热气蒸腾的屋檐一角,融进茶博士耍茶百戏的茶沫中,飘在小姑娘翘向雪花的睫毛尖儿。
窗外飞雪点点,屋内青灯墨香。
“娘子,令人叫您去后院一趟呢!”
一身青布袄裤的小丫鬟匆匆推门进来,双螺髻上还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小脸儿冻得红扑扑的,呵着白气。
“娘找我?”
案桌前的姑娘搁下手中紫毫,抬起眸子看了小翠珠一眼,不由得失笑,“怎么跑得这么急,快来这边暖和暖和。”
小翠珠赶忙跑过去,抱住姑娘浅青色的罗袖,像只小猫儿一样把冰凉的小脸儿挨在上面蹭了蹭,一旁的鎏金熏笼很快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淘姐儿最好了!”
姑娘嗔了她一眼,“就你嘴甜。”
桌上散乱地摆放着几张素笺,铺满了大气娟秀并融的字迹,墨香混着窗外的梅花香,在闺房点上的熏香里氤氲不开。
翠珠看着那些字儿,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娘子又写这些了,官人要是知道您成天写这些乱七八糟的,非气得吹胡子瞪眼才是呢。”
姑娘听了这话眉眼弯弯,曲起的食指轻轻抵着唇珠。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那我们就不让他知道。”
“娘子,快去吧,莫让令人等急啦!”小丫鬟看起来真的有些慌了。
“好好好,更衣吧。”姑娘只得从了她。
小丫鬟服侍她套上那件镶着狐毛的白色比甲,浅青色罗衫下,白色月华裙流光溢彩。
后院的梅花在风雪里愈发艳丽,小翠珠跟在沈小娘子身后,徐徐朝着那处小亭子走去,小亭翘起的檐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燕。
亭中立着个一身朱红的女子,正往茶杯里缓缓注水。茶水之上雾气翻腾,如云卷云舒。
“娘,您找我?”姑娘捉裙踏上亭阶。
令人放下青瓷茶壶,语气温和,“淘儿来了,先坐下喝杯茶。”
姑娘依言坐下,双手捧起温热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一口饮尽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令人蹙起眉头,眼角细碎纹路勾勒出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淘儿,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即便在家中也当守礼,这般饮茶,成何体统!”
沈淘一顿,嘴角那尾因茶香而刚刚跃起的小鱼儿,扑腾一下躲进水里,几朵浪花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她不说话,令人目光掠过亭外,正瞧见那小丫鬟一蹦三跳地跑远,裙角在雪地里荡开,没半点稳重样子。
她收回视线,语气里压着几分恼意:“我与你说过多少次?她是婢子,是伺候你的人,不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姐妹!你这般纵着她,瞧瞧!如今连行止都忘了规矩!”
沈淘心下无奈,知母亲最重这些,只得软声应道:“娘,翠珠自小伴着我,情分自是不同些。女儿日后……多提点她便是了。”
她不愿在此事上再多纠缠,忙将手中茶杯放下,顺势转了话头:“娘特意叫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令人望着她,欲言又止,化作一声轻叹。她将身侧石凳上的一卷画轴拿起,徐徐在沈淘面前展开。
方才沈淘便留意到了这叠纸卷,心下便觉蹊跷,此刻见母亲动作,那不祥的预感骤然落地。
果然,母亲下一句话便让她指尖微微一颤,不自觉攥紧了袖子。
“淘儿,你如今也年方二八了,”令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些,是我与你父亲细细挑选过,门第、人品都堪称匹配的儿郎。”
她的指尖点向画卷首幅,“这位是太师府上的王公子,你看……”
令人抬眸看向女儿,指尖所点之处,是一位眉目清朗、身着锦袍的公子画像,旁用工笔小楷注着家世生平。
沈淘只觉得画上的人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如何也瞧不进心里去。
她目光游移,最终落在画纸边缘,一小块略显突兀的墨渍上,像是作画之人一时手抖留下的瑕疵。
她平日里写字也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此刻竟盯着那瑕疵出了神。
“……淘儿?淘儿!”令人提高了声调,指尖在画上重重叩了两下,“你可有在听?”
沈淘猛地回神,仓促应道:“女儿在听。”
然而那“太师府”、“王公子”几个字眼于她而言如同石子投入静湖,只荡开几圈涟漪,便沉了下去,留不下半分痕迹。
令人见她神色,便知她未曾上心,不由蹙眉道:“这王公子年纪轻轻便已荫补入仕,前途不可估量,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
“娘,”沈淘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倔强,“这画儿……画得可像?”
令人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自是请的名手。”
“哦......”沈淘拖长了语调,目光又飘回那点墨渍上,“可若画不像,人不对,又该如何?”
“单凭一幅画、几行字,便要定下终身么?”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一根银针,猝不及防刺破了亭中看似温情的氛围。
令人脸色倏地一沉,“放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置喙?莫非我与你爹还会害你不成?”
亭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密了,簌簌有声,将那远处小丫鬟跑跳时留下的浅浅脚印,一点点覆盖抹平。
沈小娘子自知说错了话,触了母亲的逆鳞,连忙垂下眼睫,软声示弱:“女儿并非质疑爹娘,只是……只是觉得终身大事不应草草,总想看得更真切些。若因仓促而错判,不仅误了自身,也辜负了爹娘的期许。”
她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的调儿,像羽毛般拂过令人心尖儿。
令人眼中的怒意渐渐散了,化作一丝无奈与心疼。
“罢了,”她语气缓和下来,“我与你爹自会为你百般考量,细细打听,岂会真凭一幅画像就定下我儿的终身?你且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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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娘子回了闺房后,翠珠明显觉察她心情不佳。
小翠珠一边麻利地替她卸下比甲,一边觑着娘子沉静的侧脸,定然是令人又说了些什么,惹得娘子心里不痛快了。
“娘子……”她小声唤道,带着一种不属于小孩儿的担忧。
“小珠儿,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姑娘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倦意。
翠珠乖觉地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闺房内变得寂静,沈淘在原地静坐着,铜镜中映出她略显疲乏的双眸。
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眼倏地一亮。她忽而起身,从床榻最里侧的暗格里,仔细取出一本书册。
书页已有些卷边,但那并非诗词歌赋,亦非琴谱画集,而是一本《宋刑统》。
此书乃是释读当朝律法刑名的书。
父亲虽自幼请人教她琴棋书画,甚至亲自教她诗词歌赋,却将经世致用之学、朝堂律法之道,皆视为男子之事,从不许她沾染分毫。
可她笔下的郎君,是个将来要执掌刑名、断狱讼、明是非的好郎君。
她若只知风花雪月,又怎能真正懂他将来要走的路、要担的责?
又怎能真正写好这样一个人的故事?
沈淘的指尖抚过书页上冷峻的条文,心神渐入其间。
她并非如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真有那匡扶天下的青云之志。
她只是痴迷于用手中狼毫,勾勒世间百态,描摹人心幽微。
笔下的世界,可以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情浓,也可以是市井巷陌的人间沧桑,还可以是士人笔下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浩瀚胸襟。
那些生于笔墨间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总不该轻易就落了幕,蒙了灰。
“娘子!娘子!”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又刻意压低的呼唤。
沈淘心下诧异,刚起身,门就被推开一条缝。翠珠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儿“哧溜”钻了进来,将什么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怀里,然后立刻转身,眯起眼睛透过门缝紧张地西顾顾东瞅瞅,确认无人注意后,才松了一口气,轻轻将门合上。
那模样简直像个小贼。
还是那种掩耳盗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贼。
沈淘“噗嗤”一声,又怕被她听见赶忙低下头端详手中那个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朴拙的食盒。
一股熟悉的、带着丝丝甜凉的清香隐隐透出。
姑娘眼中的点点星火骤然被添了一把柴,像启明星一般,亮得惊人。
“娘子!快!快趁凉吃!”
翠珠眼睛亮晶晶地催促,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献宝般的得意,“这是我托采买的张嬷嬷家的儿子,偷偷从王记带回来的!可不容易呢!”
沈淘打开食盒,只见青瓷碗里,盛着满满一碗冰镇好的翠缕冷淘。
根根面条清爽利落,染着艾草的碧色,如同翠缕。上头浇着清亮的蔗浆,还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果子脯。
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小翠珠眼巴巴地盯着,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喉间“咕咚”一声,几滴不争气的口水从嘴角掉了出来。
“呀!”她瞬间臊得满脸通红,慌忙抬起袖子去擦,像只偷偷吃草的兔子,低低埋着脑袋。
沈淘看她这模样,笑意更甚。从手中飘来的清甜味道让她有些恍惚。
六年前汴京城一个闷热的午后,十岁的沈淘扯着才六岁的翠珠,两人趁着官人进宫,令人去其他府上唠嗑的大好机会偷溜出府去。
他们先在御街北段上闲逛,这儿摸摸摩喝乐,那儿尝尝小面人,接着在勾栏瓦肆的笙歌燕舞里钻了半天。最后饿了便躲进一家附近的茶楼,挤在角落里,学着大人的样子,花几文钱要了两碗翠缕冷淘。
茶肆里静谧得不像茶肆,只有说书人的声音掷地有声。三三两两来喝茶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杯中半遮半掩间落下一只金乌。
两个小团子一边小口小口吸溜着清甜沁人的面条,一边仰起头,痴痴地听着台上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才子佳人的邂逅、美人儿侠客的传奇、狐妖书生的缱绻……
碗里的冷淘已经吃完了,故事却还没听完,也没听够。
那话本子里的一切,像种子一样悄然掉进沈淘心里的沃土,在一碗翠缕冷淘的清凉甜香里,生了根、发了芽。
她扯着小翠珠的袖子,眼睛比启明星还亮,小声却无比坚定地说:“小珠儿,我以后也要写话本子!要写出比这还好听的故事,让整个东京城的人,都等着听我的下一回!”
自那时起,沈淘便开始认真学习诗词歌赋,靠着翠珠的机灵巧劲儿偷偷搜罗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书慢慢看。
直到五年后,她及笄那年,才终于提笔,将五年来的执念一笔一画落墨生花。
那时她心气极高,笔墨落处,故事便不胫而走,开山之作《雨雪霏霏》竟成了汴京书坊间争相传阅的话本子。
然而众人只知这位话本家的笔名是汴京城极受欢迎的小吃“翠缕冷淘”,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沈淘用银箸夹起一束冷淘,喂到翠珠嘴边:“傻丫头,快尝尝,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小翠珠乖乖“啊”了一声接受投喂,一口下去乐得手舞足蹈,“淘姐儿!好好吃呀!”
沈淘自己也吃了一大口,那冰凉清甜的味道瞬间滋润了心中所有干涸的皱褶。
味道没变。
正如她一样,也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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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规矩森严,沈小娘子偷写话本一直十分谨慎。
常于深夜确认府内所有人都睡熟后,才就着一盏如豆的青灯,将白日里构思的故事匆匆写下。
又赶在五更天前,将墨迹未干的稿纸藏于妆匣的夹层里,隔日让翠珠从后院狗洞溜出去送到书坊。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白日里和熙公主亲自派人来沈府邀请沈娘子参加今年春日的赏花宴。
且不说沈父只为中书舍人这等清要之职,更何况沈家一直清贵廉洁,父亲从不结党营私,便很少让她参与此等宴会。
此次公主亲自相邀,恐怕是官家的意思。
沈淘便只得格外上心准备,在赏花宴上和各家高门贵女细细周旋,对公主敬而远之。
回到府中,已是精疲力竭。
沈淘就着青灯写了一页便坚持不住,草草收拾上塌歇息了。
一页纸卷被落在了妆台下。
冬雪渐渐化完了,晚膳后下了一场不算温和的春雨。
令人惦记着女儿房中那扇有些漏风的窗,便亲自带了婆子去看。恰逢沈淘被父亲叫去书房问话,翠珠又被支去了厨下取点心。
令人一眼瞥见了妆台下露出一角的素笺。
翠珠虽然年纪小,但做事麻利,很少会这般毛手毛脚。
她心下生疑,便顺手抽了出来。只看了几行,脸色便倏地白了,又急急翻出那妆匣里厚厚的一叠。
那上面写的,不是什么诗词雅句,而是跌宕起伏的话本故事,甚至还有……还有对朝堂时事的些许射影。
沈淘从书房回来时,就见母亲独自坐在她房中,面沉如水,手边放着那叠她视若性命的手稿。
霎时间她的心沉到了底,眼底的疲倦被深深的恐惧掩盖,头皮发麻连带着手脚冰凉一片。
“娘……”
她声音发颤,像风里颤抖的杨柳,几乎要站立不住。
“跪下!”
令人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厉色与失望。
“这是何物?!你……你竟敢……私下撰写这等东西!”
令人似是说得气急,手中素笺尽数飞出,纷纷扬扬像一场暴雪。
“你可知这是何等败德辱行?若传扬出去,莫说你的名声,便是沈家的门风,都要被你毁于一旦!”
沈淘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眼泪扑簌而下,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
令人又惊又怒,胸膛剧烈起伏。她起身来回疾走几步,又猛地停下,盯住女儿苍白绝望的脸,眼中复杂情绪翻涌。
良久,那滔天的怒意似是被那泪水一点点浇熄,化作一声极其疲惫与无奈的长叹。
她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稿纸三三两两拾起,动作急促而麻利。
然后,她走到那盏燃着的油灯前。
沈淘身子一颤,惊恐地抬头,以为母亲要当场焚毁她的心血。
却见令人只是就着烛火,将每一张纸的边角都仔细地烧成了灰烬,火气急急蔓延吞噬了墨迹,再无一个字能辨认。
做完这一切,她吹熄灯火,室内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
令人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母亲和沈府主母的威严。
“从今日起,把你那些心思,统统给我收起来。笔墨纸砚,我会让你父亲以安心备嫁为由,给你减去大半。”
她转过身看着女儿,目光锐利如刀。
“今日之事,我当从未发生过。”
“绝不能再有下次。”
“若敢再犯,家法伺候。”
令人踏近一步,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弓鞋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永远别让你爹知道……”她语气陡然加重,充满了告诫,“他若知晓,断不会轻饶了你。更……”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透着阴冷的寒意,“绝不能让你未来夫家的人,窥见一丝一毫。否则,你这一生,便真的完了。”
“听懂了吗?!”
沈淘怔怔地望着母亲,那双盛怒后又强行压抑的眼里没有一丝谅解,只是为了维护更大的体面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发出一声清响。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泪水无声洇开。
“女儿……明白了。”
令人不再看她,转身离去,杏粉裙尾从沈淘的余光里掠过,留下满室灰烬的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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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令人“约法三章”后,沈淘的笔墨用度果然被裁减了大半,行动也多了几分无形的注视。
那妆匣的夹层空了,她心里好像也有什么被剜去了。
然而,笔墨可裁,心思难断。
那些人物与故事在她心里喧嚣叫嚷,日夜不息。《大宋捉妖女》的男女主正走到命运的关键处,她怎能弃之不管?
一日,翠珠从外头回来,趁着替她篦头的工夫悄悄传话。
“娘子……翰墨书坊的掌柜……递话儿来……”
那声音细若蚊蚋,近乎融进梳齿划过青丝的声响里,却像一道惊雷,炸开在沈淘心底。
她猛地抬头,眼睛睁得溜圆,从镜中看向小丫头。
翠珠神情有些动容,愣愣地看向镜中女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子变得有些淡然。她的功课礼仪都无可挑剔,可翠珠就是觉得她对万事万物都有些近乎慈悲的冷漠。
除了娘子在青灯下写话本时不同,那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应该有的模样。
小翠珠咽了口唾沫,继续低声道:“掌柜的说,《捉妖女》的读者们等得心焦,催问下一回几时能得?若娘子得空,还请快些动笔才好……”
刹那间,血液像解冻的河流,徐徐不断地流动起来,涌上心头,开出一片芳草萋萋鹦鹉洲。
镜中人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一点点上扬,最终化作一个无比真切的笑容。
原来,她笔下的世界,真的有人在期待着。
“小珠儿,”她轻声吩咐,眼中荡漾着久违的灵动,“老规矩。”
于是,旧的“戏法”在新的高压下再度上演。
她以做女红、念经文为幌子,将省下的纸张裁成小笺,用最纤细的笔触,在四五更的夜里,争分夺秒地续写着那个支撑她的执念。
稿卷通过翠珠的手,像危险的秘宝,一次次流出深宅大院,又一次次换回微薄的银钱和对她而言重于千金的期盼。
————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爆竹声噼里啪啦,酒肆前贴金红纱栀子灯映着汴京百姓又要送走一年的不舍与期盼。
今年的冬天,汴京没有下雪。
官家有意让中书舍人升为内相。沈父下朝归家,心情颇佳,想考较女儿近日书法有无进益,便信步踱入她房中。
沈淘正将昨夜理好的稿卷叠齐压在镇纸下,等翠珠来了便可以送出去。
见父亲突然而至,她忙起身相迎,姿态无可挑剔。
沈父颔首,目光扫过她身侧的书案,落在镇纸下压着的一沓素笺上。
那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行笔飞快的小字,绝非临帖之作。
他心下生疑,走上前想看看,却见女儿忙挡在那镇纸前。
沈父更加疑惑,却只温声道,“淘儿,给为父倒杯茶来。”
沈淘自知忤逆父亲的下场,便悻悻移步去倒茶。
沈父抽出其间一张,只看了几行,脸上的温和笑意便瞬间冻住,转而化为铁青。
那纸上写的,竟是才子佳人月下私会的风流韵事,文笔虽佳,内容却不堪入目!
“这是什么?!”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猝不及防炸开在身后。
沈淘捧着茶壶的手一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青瓷应声而碎。
她当即软颤着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青丝掩面间浑身颤抖。
沈父怒不可遏,急速翻检那叠手稿,越看越是惊怒交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培养、即将许配高门的女儿,竟在闺阁之中撰写此等淫词艳曲!
此事若传扬出去,他沈家清誉何在?他的官声何在?!
“好……好得很!我沈家竟出了你这等不知廉耻的混帐!”
沈父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稿纸揉碎砸在沈淘脸上,“来人!请家法!”
————
冰冷的竹鞭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落在沈淘单薄的脊背上。
火辣辣的剧痛瞬间沿着脊骨蔓延开来,她死死咬住已经殷红的唇,一声未吭,只有眼泪无声溢出。
令人于心不忍却又无可奈何,索性不看,落锁回屋去了。
小翠珠听着中堂内的鞭挞声,在门外哭得稀里哗啦,哇哇乱叫着要闯进去。
她的娘也是沈淘的奶娘只得死死锢着她,用粗粝的手掌死死捂着她的嘴。
窗外天色阴沉,仿佛一场暴雨就要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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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照,锦被生辉。
洞房花烛夜,却非金榜提名时。
沈淘面带浓妆,架着繁复沉重的大红嫁衣,像一尊被精巧包装的瓷偶,端坐在红帐床沿。
父母在半年前为她定下了太师府上的婚事。
翰林学士的女儿配太师府上的公子,无论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是一桩大好的喜事。
盖头被一柄玉如意轻轻挑开,烛光在掀开红纱后更加明明灭灭。
王公子面容清俊,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与好奇打量着她。
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满意,却唯独没有她曾在话本中无数次描绘过的,那种被称之为“情”的东西。
她垂下眼,想努力挤出一个新妇的笑容,嘴角却重得如同坠了铅。
红帐落下,衣衫委地。
身体陌生的疼痛与男子陌生的气息交织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渐渐收紧,把她和她的执念绞得近乎粉碎。
在窒息的沉浮中,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终还是有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过鬓角,洇湿了鸳鸯枕。
————
最初的几个月,因着她娘家的身份、较好的礼数和那份与汴京一众高门贵女不同的书卷气,王公子待她确是极好的。
他会带她出席诗会,会给她买时新的首饰绸缎,偶尔也会与她谈论些风雅趣事。
那天夜里,烛火噼里啪啦爆出一朵灯花,映在窗上,融进如水的夜色里。
昔陆贾言灯花爆而百事喜。
她几乎要以为,是菩萨睁了眼,是佛陀低了眉,这是神佛的恩泽,是鬼神的慈悲,这桩婚姻并非她所想的那般无望。
她为他,为王家,为太师府,生下了嫡子。
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她,似乎也彻底失去了那层新鲜的光彩。
王公子渐渐发现,他的这位正室夫人,心思似乎总飘在别处,与他并无多少寻常夫妻的温存趣意,她在他的眼中逐渐变得心高气傲、不解风情。
他来的次数越来越稀少,话也说得越来越寡淡。
后来,沈淘隐约从下人的风言风语中得知,他在外头偷偷包养了一位性格柔媚、尤善曲意逢迎的歌伎。
她听着,心中竟无多少波澜,只是觉得这深宅大院,一日冷过一日。
妆台上那只如今已有些生锈的妆匣,曾藏过她山无遮、海无拦,属于一个豆蔻少女的执念,如今只盛放着各样繁乱斑斓的头面首饰。
她再也无法拿起纸笔。
太师府上的规矩远比未出阁时更重,无数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她。
她已是王家的媳妇,一言一行皆关乎太师府颜面。
更何况,那份曾经支撑她的心气,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夫教子中,被磨得千疮百孔,不知何时悄然熄去了。
就像那朵灯花,烛火燃烧殆尽后便再无重开日。
她按部就班地打理府内事务,教养儿子,光影轮转中若离了水的花,渐渐枯萎。
郁郁寡欢之下,不过几年光景,她便生了一场重病。
药石罔效,身体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弥留之际,屋内药气浓重,早已闻不见一丝墨香。
她屏退了旁人,只留下几年前死活不愿嫁作人妇只求跟着她的翠珠。
小翠珠已经不再扎双螺髻了,她长大了,出落得漂亮又灵动。
而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因回光返照而显得异常清明。
她用力握住翠珠的手,气若游丝,像是就要乘风归去的仙子,眼泪沿着鬓角,砸在绣着姚黄魏紫的玉枕上。
“小珠儿……”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这一生……好似……好似一场戏文……我按着唱念做打……却从未……却从未真正逍遥一回……”
“淘姐儿……”小翠珠泣不成声,哽咽着唤她,眸里盈满了泪水。
她剧烈地咳嗽了几下,眼中迸出最后一点儿炽热的光,像是就要消失的启明星,融进此生如夜般无尽的遗憾与不甘里。
“若有来世……我只想……只想继续写下去……她们的故事……不该……不该就此绝笔……”
话音渐低,紧紧握住翠珠的手忽地一松,便无力垂下了。
那双曾看过汴京城的繁华,品过诗词里的风月,哭过笔墨间众生百态的眸子,消失在一片寂寥中,缓缓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