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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掌灯入混沌——幼儿园的深海贝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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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光线,似乎总比记忆中的幼儿园更明亮一些。如果说第一章的碎片还需借他人烛火方能窥见,那么从踏入那座充满彩色积木和消毒水气味的园所起,我的世界,便开始有了自己掌灯的、模糊摇曳的光影。亲爱的,原谅我无法为你勾勒一幅清晰的画卷——三岁孩童的脑海,如同蒙着厚厚水汽的玻璃。但当我闭上眼,屏住呼吸,将指尖探入那片混沌的深海,一些沉底的贝壳,竟带着湿漉漉的触感,被我笨拙地捞起。它们或许残缺,色泽暗淡,却是我亲手打捞的、属于“我”的第一批宝藏:掌心残留的橡皮泥黏腻感;午睡时小床上方天花板的裂纹,像一条静止的、流向未知的河流;某个午后骤然炸开的尖锐哭嚎(分不清是自己还是邻床的绝望);以及,第一次尝到集体生活的滋味——那是一种混合着陌生、抗拒,又悄然掺杂着一丝隐秘好奇的、复杂而微咸的滋味……
幼儿园距家不过咫尺,对三岁的孩童而言,却是一场十足的远征。独自面对车流日夜不息的马路,陌生攒动的人影,新鲜又未知的游戏规则……爷爷身上那熟悉的气息,便成了我小小的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锚点。那时,我尚未显露出任何“优秀基因”的端倪,而一米八的爷爷,那双大长腿一步迈开,便轻松抵过我两三步的跌撞。尽管他步履从容,慢得近乎散步,我却仍需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这持续的、小小的剧烈运动,竟也微妙地消磨着那本就稀薄的安全感,让每一步都踏在悬而未决的忐忑里。
终于气喘吁吁地捱到马路边。眼前是呼啸而过的色彩洪流,耳中是车轮碾压沥青发出的沉闷低吼,连脚下的地面都传递着隐隐的震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正欲从四肢百骸悄然滋生、缠绕,一只大手猛地攥紧我的手腕——清晰的、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微痛——将我的意识和身体,一股脑儿地“提”过了汹涌的车流。
门楣上悬着那个名字——**小桔灯幼儿园**。这带着初次见面的陌生感与晨光清冽气息的名字,仿佛烙印般刻下。若记忆有误,也再寻不出旁的替代了。园中有两位带班的女老师。一位是年轻的W(这字母并无实义,若非要附会,权当是向史铁生先生笔下那份坚韧致意吧,至于文笔……罢了)。她指尖能流淌出钢琴的清音,脾气却像六月的天,阴晴难测,后来在我即将离园时,还闹出了一场哭笑不得的风波。另一位是中年妇人T,记忆中总氤氲着一团和蔼的暖意,不知为何,我心底还固执地认定她骨子里刻着“节俭”。或许是年龄的缘故,院长常让W领着我们活动,而T的身影,则更多出现在午睡时分那片昏沉的寂静里。
关于幼儿园的岁月,记忆依旧是散落的沙砾,我只能尽力拾取那些轮廓稍显清晰的片段。
某日,大约是在家匆匆咽下了一只梨子,便踏入了园门。不知是园中水质作祟,还是别的什么隐秘缘由,临近放学的光景,一种从未有过的翻江倒海之感猛地攫住了我。恶心像潮水般上涌,慌张无措,刺鼻的呕吐物气味狠狠冲击着稚嫩的感官。或许是爷爷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他来得极快。待那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稍稍退去,懵懂的孩子,便将这桩糟糕透顶的遭遇,一股脑儿地归咎于那只无辜的梨。这最初的、强烈的味觉与痛苦的联结,竟如此顽固,以至于直到今日,一旦梨肉的清甜触及舌尖,那恶心的记忆便如影随形,瞬间扼住喉咙。
孩童的精力,在那个年纪是燃烧不尽的野火,而我,似乎烧得格外旺些。午睡被安置在一张稍宽的小床上。不知是园里的规矩,还是命运的巧合,与我头抵头、脚对脚同侧而眠的,是个小女生。起初的日子,新鲜感未褪,两人都像上了发条的小雀,稍一转头,便能窃窃私语起来。
这微妙的“交流”显然未能逃过T的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让其中一个孩子调转了方向。日子滑过,伙伴们渐渐沉入午睡的温顺河流,唯有我,成了顽固的“钉子户”。当周遭的呼吸都变得均匀绵长,失去了“惹闲”对象的我,百无聊赖。目光时而飘向头侧那双套着袜子的、安静的小脚;时而凝望着天花板上那条“静止的河流”;再不然,便是伸出指尖,极轻、极轻地推一推邻床女孩的腿,带着一丝试探的顽劣,盼她能醒转,陪我熬过这漫长的寂静。
最终,是T老师的身影,为我凿开了一方奇异的专注天地。她(必然是T,也只有T才拥有这份沉静的磁场,W断不会有)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金黄的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模糊了她的面容,在她身后晕开一片光晕。她的头部在逆光中成为剪影,颈项的线条则消融在炫目的光线里,显得不那么真切。奇妙的是,阳光流淌过她的身体,自肩头向下,竟晕染出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近乎奇幻的色彩——暖金中透着柔和的玫红与淡紫,如同被夕阳亲吻的云霞。这瑰丽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在我记忆的画布上,她本就该如此披着光晕。她手中捻着一对小臂长短、极细的银针,在阳光的眷顾下,针尖跳跃着炽白耀眼的光芒,上下翻飞,快得如同蝶翼无声而急促的震颤。小小的我便彻底沉溺在这光影与韵律交织的魔术里,心神被牢牢攫住。待到午睡结束的铃声响起,迟来的、巨大的困倦才如潮水般轰然上涌,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这“后遗症”常让W老师眉头紧锁——游戏时我提不起劲,连玩橡皮泥都显得蔫头耷脑,失了魂一般。
《掌灯入混沌》
爷爷的腿是丈量世界唯一的尺
每一步,都踏碎我踉跄的追赶
当马路在面前轰鸣,当车流卷起漩涡
那只攥紧的手,突然提着我
越过所有悬而未决的深渊
小桔灯悬在门楣之上
被消毒水的气味浸透
我的贝壳从此开始打捞:
橡皮泥在指缝间留下蜿蜒的印痕
天花板的裂纹,静静流淌
邻床或自己骤然炸开的哭嚎
在昏暗中扩散,回荡,弥漫
那只梨子,那只匆忙吞咽的梨子
在胃里掀起无声的海啸
清甜从此永远囚禁在
恶心的潮汐里
我吐出整个下午,连同归咎的懵懂
爷爷的臂弯,是唯一靠岸的舢板
午睡的床铺多么宽啊
足够安放两双对抵的小脚
当耳语被调转方向
当鼾声终于沉落
我指尖的试探便轻轻推开
邻床袜子裹住的寂静
但光来了,光在T老师肩头停驻
她端坐如礁石,披着霞晕
逆光的面容模糊成剪影
只有银针在金色里翻飞
蝶翅般急振,灼灼生芒
我们沉溺在光影无声的魔术中
直到铃声惊醒困倦的铅云
游戏和橡皮泥都失了魂魄
多年后,那针尖仍在记忆里游走
牵引着暖金、玫红与淡紫的丝缕
缠绕成光茧,裹住三岁的深海——
混沌初开时,自己掌灯
打捞的第一批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