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要活》虫它为she

1、第一章

　　阿里活了数亿年，无论她在哪里，她仍觉得，自己在海里。
　　那时的阿里睁开了眼，不，她现在还没有眼睛，那要等到许久之后了。不过总之，意料之外，宇宙之中，她知道了自己的存在，也知道自己位于何处。
　　这是海洋。
　　由数不清的水珠汇聚而成。
　　而她是水珠里的生物，她的同类同样也数不清。
　　是海洋赋予阿里生命，涌动着让她向上看见太阳，感受光线，获得活下去的能量。
　　一个很小的泡泡从她身上冒出，像许久许久之后的嫩芽钻出土层，带着未知摇摇晃晃长到海面，破裂开散成一片极小的阴影。
　　阿里咬住阳光不松口，越来越多的泡泡被她诞下，义无反顾地冲到海面上，被太阳灼裂，被空气剖膛破肚。
　　不只是阿里，她的同类几乎全在为了活而吃饭，海洋里到处都冒着小泡泡。
　　咕噜咕噜。
　　嘭，嘭，嘭，嘭。
　　海洋在沸腾，它与太阳之间，有鲜血在弥漫。
　　阿里被柔软的水包裹着，悠闲地吞食阳光诞下气泡，感受着自己越来越强壮，越来越能够活下去。
　　鲜血从海面流淌到太阳，又从太阳流入海洋里，仿佛是一条看不见的河，往返于海洋与天空，直到它成为看不见的海。
　　海底是黑的，这里没有光，但鲜血流到了这里，杀死了所有的黑暗，只余光明。当它返回天空，这里那里就又钻出黑暗，苟延残喘，为了活而向上爬。
　　太阳被遮住，阿里知道这是黑夜。她闭上眼顺着暗流尝了每一处的水，都差不多，她想。
　　黑夜是要休息的时间，海洋也不例外，它已经平静下来，抱着它的孩子们酣然入梦。
　　太安静了，阿里第一次觉得夜里的海如此安静，如同……没有生命般安静。她舒展身体，想要再到处看看，却碰到个软软的东西。
　　是残骸。
　　海洋里有生命在逝去。
　　阿里在残骸上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她曾参与过杀死这个生命的围剿。可她不知道，她一直都在活，为此一直都在吃，只有此刻才停下吞食这个行为。
　　她并没有杀死任何一个生命，阿里这样认为。
　　太阳又重现海洋之上，阿里又得去活，为此一直都在吃。她吃，诞下泡泡，海洋因此而再次沸腾。
　　她看见了，有生命在逝去，因为她诞下的泡泡。
　　那些生命讨厌她的泡泡，所以躲在深深的海底，与她和她的同类分隔两地，却仍然躲不过死亡。
　　泡泡在海面破裂，汇入那条河里，而那条河携着能够杀死她们的泡泡肆意穿梭于海洋和天空。她们无处可逃。
　　阿里的生，是她们的死因。
　　阿里看见，雾从她们身上散出，是另一片海，在融入这一片海，追着阿里去往天涯海角。
　　黑暗从暗处爬出来，向上向下侵蚀着光，前仆后继般吞食着泡泡，势要侵占海洋。
　　雾罩在阿里身上，像是隔绝了一切，她感觉不到光，感觉不到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泡泡，只能感觉到痛与烫，她要死了。直到海水翻涌搅碎这片雾，阿里似乎才重新活过来。
　　那团雾里有什么，阿里至今不知道，但她认为，那是臭，是辣，是毒，是死。
　　她们的生，会造成阿里的死。
　　海洋仍在沸腾，而阿里忽然害怕起来。
　　她想活，她要活。
　　这里的阳光很充足，但阿里知道，海里的食物要不够了。她的同类太多了，这片海有多大，她的同类就有多少。她们聚成了一片海，为活而无意杀死了另一片海，在不久的将来，她们将自相残杀。
　　阿里要活。
　　阿里吃阳光，吃海水，吃她能碰到的一切。
　　阿里要活。
　　海洋滚烫，总有一天会杀死她。她要在这之前，爬上岸，离开海洋。
　　像是她的同类的东西被她吃下，却没被她消化转成泡泡，反而在她体内活了下来。阿里觉得神奇，那东西同她一齐生长，简直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她也因此能诞下她的食物，并吞食诞下泡泡。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强壮，越来越能够活下去。
　　阿里吃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她逐渐有能力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生命。
　　这个能力太强大，她孕育的生命同样在孕育生命，一个接一个，仿佛永无止息。
　　但那是阿里的想法，不是海洋的想法，也不是这个世界的想法。
　　这里开始变冷，冷得海洋把自己冻起来，不让自己活动散发热量。冰层覆盖住海面，结结实实地封住要逸出的热，也结结实实地封住要活下去的生。
　　太冷了，太阳在此刻似乎也被冻住了，它照亮冰层之下，却一点也捂不暖海洋。阿里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虚弱，感觉到这片海在死去。
　　太安静了，和那一晚一样安静。无数生命在海洋里、在陆地上、在半空中，逝去。太安静了。
　　阿里想活，阿里要活。
　　她同海洋一起沉睡，将自己缩成一团，死死护住自己的能量。
　　醒来又见到温暖的太阳。
　　阿里仍然活着，阿里仍然害怕。这场寒冷只是一片雪花，之后，将有灭世雪崩降临。
　　如今的海洋既不滚烫也不冰冷，但它孕育了新生命，长条的形状，数不清的触手，捕食起来尤为可怕。
　　她的生，是无数生命的死因。
　　阿里要活，仿着她的样子，生出红丝，生出触手，成为了她的同类。
　　这不是终点，阿里没有停下，因此躲过了又一次的寂静时刻，终于生出了眼，清楚又真实地看见了这片充满生与死的海。
　　太多的死是因为生，太多的生是因为死，所有生命都挣扎着努力向上，不向上就得死。
　　阿里不想死。她扭曲自己的身体，折叠自己的身体，收缩进触手，膨胀出几团软肉，身后一个身侧上下各一个。
　　她能诞下的泡泡变少了，但海水抚过这肉团，送她去了更远的地方。她在海洋里越走越快，越吃越强壮，她想她应该是能活下来了。
　　阿里活下来了，无数生命同样活下来了。她们仍然要斗争，要生存。
　　海洋翻来覆去，阿里被搅得不得安宁，混乱中磕在了礁石上。坚硬的岩石划伤了她的身体，鲜血如同数万年前一般，往返于海洋与天空。
　　这次，要被杀死的，是她。
　　血液溶在水里，像她将消失在水里，无迹可寻，却有生命闻香而来。
　　那是一群比阿里庞大不知多少倍的生物，游过来时遮天蔽日，将阿里的时间瞬间调到了夜晚。
　　她们和阿里长得像又不像，她们没有阿里这样强壮的肉鳍，她们没有阿里那样迅猛的速度。她们追赶不上阿里，即使是受伤的阿里。
　　她们追，阿里逃。
　　海水在她们周身涌动，随意挤碎刺进来的阳光，将其撒在水里，照亮她们的前路，却埋葬了阿里的生路。
　　她无可遁形，背后是岩壁，身前是即将成为她的死因的生物，腹下是浅砂砾，头顶是弥漫着气的海面之上。她退无可退。
　　阿里想，她要活。
　　阿里想，跃出水面她可能死，也可能生。
　　阿里想，要在海洋杀死她之前，爬上岸，离开海洋。
　　阿里看了看头顶，阳光碎在水里可真漂亮，藏在水珠里乱七八糟地蹦进眼睛，像她当时生在水珠里，被海洋托举着乱七八糟吃这吃那。
　　那时无忧无虑，她喜欢那样的生活。
　　真漂亮，真漂亮啊。
　　阿里越来越接近海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太阳的温暖，与即将死亡的窒息感。
　　真漂亮，真漂亮啊。
　　她要活。
　　她们追，阿里逃。
　　阿里跃出水面，她们停下动作。
　　太干燥了，没有水，阿里觉得自己要死了，于是又落了回去。
　　海水重新包裹住她，她们也重新包围起她。
　　是湿润的，但是水，还是血？
　　阿里奋力挥动肉鳍，向着岩壁冲去。
　　阿里跃出水面，她们停下动作。
　　太阳原来不是温暖，而是炽热，阿里觉得自己要被烤干了，于是又落了回去。
　　海水重新包裹住她，她们也重新包围起她。
　　是温凉的，但是水，还是血？
　　阿里要活。
　　阿里跃出水面，她们停下动作。
　　这个生命疯掉了，她在死与死之间，选择了痛苦地活。她们看着，看着这个疯了的生物一次次往返于海洋和天空，搅碎了海里的光，一根根扎在她自己身上。
　　阿里向上，向下，向上，向下。她在一点点逃离海洋。
　　生命有向下的重量，阿里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生命有向上的力量，阿里一直知道这个事实。
　　在她不是这幅样子的时候，她就知道。
　　她们离开了。她们吃不到阿里。她们想活，她们要活，她们需要去找其他的生物来填饱肚子，不能将希望只放在阿里身上。
　　海洋宽广无边，里面的生命像它有多少水珠一样多，可以走的路像它有多少水珠一样多，她们不必执迷不悟，因此失彼。
　　日月轮转，阿里看见了火焰腾腾的日，看见了缥缈清冷的月，看见了如同生命般繁多且闪闪发光的星。
　　她要将这些记住，她要爬上岸。
　　阿里身上多了一层薄薄的膜，是一次次撞击岩壁和水面换来的，贪婪地吮吸着海水，直到她的肉鳍越来越强壮，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她的呼吸越来越自在，她的生命越来越磅礴。
　　她，越来越适应脱离海洋的环境。
　　啪。
　　肉鳍按在沙砾上，被磨出细小的血珠，流下去，渗进土地里，渗进海水中，让海里的生物垂涎三尺却趑趄不前。
　　她们杀不死阿里了。
　　阿里大吸一口气，向前跌撞着走了一步，她的尾巴甩掉海洋的水珠，兴奋地拍打起海面，拍碎了光。
　　她回头看，碎掉的光在海面上，就像散开的星在夜幕上，真漂亮啊。
　　阿里身上仍有水，汇成一颗颗小水珠向下滴，混着她的血一齐滴进土地里。任海洋如何沸腾，再也伤不到她。她们杀不死阿里了。
　　阿里要活，她挣脱海洋，爬上岸，一步步走向陆地。鲜血淋漓，在陆地上聚成一洼小小的红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