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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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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窗棂,将庭院里的青石板洗得油亮。一连两日,天色都未曾彻底放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寒意和草木将枯未枯的清气。
听雪堂内却暖意不减。小炭盆里埋着的银骨炭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轻响,烘得满室干燥温暖。沈卿容正对着花绷子,看哑姑演示一种极复杂的双面异色绣技法。春桃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连连惊叹。
哑姑的手指虽粗糙,捏起绣花针来却异常灵巧,针尖在薄如蝉翼的素绡上下翻飞,留下细密整齐的针脚,正面渐渐显出一片嫩绿的新叶轮廓,反面却同步勾勒出一朵含苞的花蕾形态,神乎其技。
“这般手艺,困在府里做些寻常活计,确是埋没了。”沈卿容看了一会儿,轻声叹道。
哑姑闻言,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淡,随即又努力弯起嘴角,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能留在听雪堂已是万幸。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动静。并非小丫鬟的轻巧脚步,也非婆子们的低声絮语,而是几道利落沉稳的脚步声,伴着女子清晰却不失柔和的说话声。
守门的小丫鬟似乎有些无措地阻拦了一下,但很快,脚步声便径直朝着正房而来。
春桃立刻警觉地站起身,看向沈卿容。
沈卿容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茶盏。这个时辰,又会是谁?听这动静,不像府里之人。
未等通传,帘子便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枚翡翠扳指的手掀开。一名穿着丁香紫遍地锦妆花缎褙子、外罩鸦青色羽纱斗篷的年轻女子迈步走了进来。她身量高挑,云鬓梳得一丝不乱,簪着支简洁的赤金点翠步摇,眉眼舒展,自带一股疏朗贵气,行动间并无寻常闺阁女子的娇怯,反而步伐开阔,透着几分不让须眉的洒脱。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体面、神色沉静的侍女,一左一右守在门边,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屋内。
那紫衣女子目光落在沈卿容身上,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抹笑意,声音清越:“这位便是靖安侯世子夫人吧?冒昧前来,叨扰了。”
沈卿容已站起身。她虽不认得眼前女子,但观其气度穿戴,绝非寻常官眷。她不动声色地敛衽行礼:“不敢。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那女子笑着虚扶一下:“夫人不必多礼。我姓萧,行九,今日路过贵府附近,恰逢雨势渐大,便想着进来避避雨,讨杯热茶喝。门房道世子夫人正在家中,我便不请自来了,唐突之处,夫人莫怪。”
萧?行九?
沈卿容心下微动。宗室之中,排行第九,且是女子,又有这般气度的……她立刻便想到了那位传闻中特立独行、颇得圣上几分喜爱的昭华公主。前世她深居简出,对这位公主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原来是九姑娘,”沈卿容从善如流,并不点破对方身份,只侧身让客,“姑娘快请坐。春桃,看茶,要最好的云雾。”
昭华公主显然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解下斗篷递给侍女,自然地在上首另一张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了,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这间布置清雅却不失精致的屋子,最后落在沈卿容方才看的绣架上。
“夫人好雅兴,这是在钻研绣艺?”她看到那幅双面异色绣,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技法可少见,非高手不能为。”她的目光又转向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着头的哑姑,“是这位嬷嬷的手艺?”
沈卿容示意春桃将绣架拿到近前:“不过是闲着无事,看看罢了。这确是哑姑所绣,她手巧,只是口不能言。”
昭华公主仔细看了那绣活片刻,点头赞道:“针法老道,意境也好。可惜了……”她这话说得含糊,不知是可惜哑姑不能言,还是可惜这般手艺困于内宅。
这时,春桃奉了茶上来。白瓷盏中,茶汤清碧,香气氤氲。
昭华公主端起茶盏,轻轻嗅了嗅,呷了一口,点头道:“好茶。”她放下茶盏,目光重新回到沈卿容身上,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打量,“早听闻世子夫人贤良淑德,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尽其实。”
沈卿容心中警醒,面上却依旧平静:“九姑娘过誉了。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本分?”昭华公主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着扶手,“这世道,对女子的‘本分’框得太多,有时跳出框子看看,外头的天地或许更宽阔些。”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沈卿容抬眸看她,并未接话,只淡淡道:“九姑娘说笑了。”
昭华公主也不在意,转而闲聊般问道:“近日京中时气不佳,夫人可还适应?我瞧夫人气色倒好,想来是将养得宜。”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说起来,前几日我府上下人出去采买,听闻外城西巷那边似乎不太平,像是出了什么命案,闹得人心惶惶的。夫人久在府中,可曾听闻什么?”
西巷?命案?
沈卿容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心念却急转。这位公主殿下,避雨是假,打探消息是真?还是另有所图?她为何独独问起西巷?是巧合,还是她也注意到了什么?
“我平日不大出门,府中事务也所知有限。”沈卿容语气淡然,滴水不漏,“外头的事,更是少有耳闻。西巷……听着地名都陌生,竟出了这等事么?”
昭华公主看着她,一双凤眸微微眯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又化开笑意:“也是,夫人这般清净人儿,原不该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污糟事。许是我听差了也未可知。”
她又坐了片刻,喝了半盏茶,问了问沈卿容平日读些什么书,喜好何种熏香,言谈间见识广博,不拘一格。
雨势渐小,窗外天色略微明亮了些。
昭华公主起身告辞:“雨停了,我也该走了。今日多谢夫人款待。”她接过侍女递上的斗篷,目光再次扫过那绣架,似是随口道,“这位哑嬷嬷的手艺着实出众,若有机会,倒想请她为我绣一架屏风。”
沈卿容送她到院门口:“九姑娘慢走。”
昭华公主颔首,带着侍女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后的湿润庭院深处。
春桃扶着门框,看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长长吁了口气,拍着胸口道:“这位九姑娘……气势真足,吓死奴婢了。小姐,她到底是什么来头?怎地突然到我们这儿来?”
沈卿容站在廊下,望着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石榴树枝丫,目光幽深。
“不管她是什么来头,”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这潭水,看来比我想的,还要浑得多。”
这位公主殿下,绝非仅仅是为了避雨或赏识绣艺而来。西巷的命案,她分明是知情的,甚至可能知之甚详。她来,是为了试探自己是否知情?还是想借此传递什么信息?
风雨欲来,各方势力,似乎都已悄然将目光投向了这靖安侯府深宅的一角。
而她,正站在这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