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飞鸟》岁久蓝深

3、PTSD

　　欧阳羿的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没通燃气，只有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和几个按照装修标准预留的电源接口。插座孤零零地嵌在墙上，露出的黑黑的插孔，像幼儿简笔画，随手点上眼睛和嘴巴。
　　欧阳东手指划过冷硬的料理台转角，一直滑到尽头的冰箱。冰箱理所当然的空空如也，压缩机发出沉稳、持续的低声嗡鸣。
　　这间屋子充满了仓促和敷衍，很像直接丢给装修公司却没提任何要求，只要快点能住。
　　这种缺少设计的随意，在欧阳羿身上，极不协调。欧阳羿在公司里精致得刻意，每一套西装都合身，搭配不同的腕表、香水，在公司吃中层餐厅，举止优雅、笑容得体。
　　周末这天，欧阳东休息，欧阳羿加班。
　　欧阳东站在空空如也的厨房里转了一圈，看了一眼银行卡余额。还剩八百多，月末发薪水的话……他决定拿出一半来做几个菜，请羿哥吃一顿家常便饭。
　　他得从电磁炉开始买，带锅的贵30块，但单买一个锅比30更多……还有碗筷，羿哥早上、中午吃公司食堂，晚上没有饭局直接就不吃饭了。难怪那么瘦。主菜烧一个烩牛肉吧，再做两个青菜一个汤，够吃了。
　　从父母闹离婚开始，他经常自己做饭，自信手艺还不错。虽然预算限制了食材。欧阳东叹了口气，推着购物车，里面装满了他精挑细选考察性价比之后的战利品。不管怎样都是心意，尽力而为，他对着账单摸了摸自己的良心。

　　下午4点，门口传来悦耳的“欢迎回家”。欧阳东关掉电磁炉，小跑到门口，展开笑容，“羿哥！晚上请你吃饭。已经做好了，我去盛，你洗洗手，到餐桌等我。”
　　他留心看欧阳羿的反应。羿哥鼻尖微动，伴随着微微皱眉，但立刻，他舒展开了眉眼，回应了一丝惊讶，瘦得深陷在眼窝里的那双大眼睛露出了纯真的亮光。
　　欧阳东松弛不少，这次自作主张看来挺对的。他盛菜、端饭、摆放碟碗时，欧阳羿换了一身质地精良的灰色家居服，来到餐桌边坐下。他见欧阳羿脸色平淡、坦然得没有任何伸手帮忙的意思，竟觉得十分合理。
　　欧阳东的手在桌子下面紧张地攥，脸上努力挤出轻松的笑容：“家常菜，一点心意。谢谢你收留我，还有那个购销员的事，你帮我太多了，我……”
　　欧阳羿淡淡地答：“都是你做的？”
　　“啊。我买了电磁炉。啊，我会收拾整齐。”
　　“挺好看的。”欧阳羿拿起筷子，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盘翠绿的炒菜心上，夹起最近顶上、最好夹的那一根。他像是讨厌碰到嘴唇，咬断菜心之后立刻舔掉了唇上的酱油，紧闭上嘴巴，慢慢地嚼。
　　欧阳东心道，这样不是办法。他舀了一勺虾仁萝卜汤填到羿哥的汤碗里，笑道：“尝尝牛肉，我炖了两个小时，很软烂了。对了，羿哥你还记得吗？咱们从前一起打球。那年你高二、我高一……”
　　他努力地活跃气氛，试图把当年的热血和汗水带到这冰冷的餐桌上。他渐渐讲得自己全情投入进去，眉飞色舞起来。说到了当年的三分球，他离席做了一个跳投的动作，笑得兴奋：“太帅了！压哨三分！羿哥，我当时觉得你是太阳神！”
　　欧阳羿的眼睛突然亮起一道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那潭死水般的沉寂被打破，好像看见了稀世珍宝。
　　重逢以来，欧阳东第一次看见羿哥脸上出现这样明显的表情变化。他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汗，重新坐下来笑道：“羿哥你吃肉啊，我记得从前咱们聚餐，你只吃肉来着。对了，后来你上大学，怎么突然就没了消息？我……”他咽了一口吐沫，下定了询问的决心：“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空气和欧阳羿脸上的表情一起凝固住，冰冷再次成为餐桌上的基调。欧阳东紧张地望着对方，看着那笑容如被橡皮擦去般，一点点褪色。
　　欧阳羿拿着筷子的手指关节渐渐泛白，根根分明。他沉默不语，唇线紧紧抿着。餐桌上的灯在他身后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影。
　　欧阳东分不清耳边的嗡鸣是源于冰箱压缩机还是紧张得耳鸣。他后悔问出来了，他太鲁莽才把气氛弄得这样尴尬。他嘴唇动了动，刚要道歉，羿哥的目光转向了他。
　　良久的沉默之后，欧阳羿终于开了口，声音十分遥远，仿佛带着回声那般的不真切：“大一寒假，过年时候，家里燃气爆炸。爸妈没了。”
　　欧阳东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原来如此……羿哥的所有异常此刻都有了答案——那份深沉的疲惫，拒人千里的冷漠，对“家”的疏离和“洁癖”。厨房！他不进厨房、不动肉菜，还有，彻底斩断过去联系的决绝——因为创伤。
　　欧阳东行中充满了歉疚和不知所措。他慌乱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对不起！羿哥！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太对不起了！”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冒昧像一把钝刀子，在别人最深的伤口上反复拨弄，“我乱说话了！我不该问的！”

　　欧阳羿用一种迟钝的荒芜回望他，半晌才有了明确的反应。他垂下眼帘，重新拿起筷子，长长地吸了口气，再长长地叹出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恢复了平静：“没事。过去很多年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跟你没关系。吃饭吧。我吃素。你吃肉没关系。我分得清的。”
　　这看似平静的宽慰，反而让欧阳东更加难过。他觉得自己撞见了冰山一角，水面之下难以想象的庞大痛苦，才是羿哥的内心世界。
　　这顿食不知味的饭在沉默中潦草结束。欧阳羿很快就回了房间，留下欧阳东对着几乎没动的饭菜发呆。

　　此夜，欧阳东辗转难眠。他躺在被窝里，握着手机，查询关于PTSD的资料——创伤后应激障碍。
　　屏幕在黑暗中亮着冷光，刺得他眼睛不适，流出了泪。
　　火灾或爆炸的幸存者、骤然失去至亲……关于症状的描述：回避、麻木、警觉性增高、情感隔离……每一项都像在描述现在的欧阳羿。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阖家团圆的春节，年轻的欧阳羿独自在卧室里，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巨响和火光吞噬了整个世界。从此，厨房的炉火、燃气的味道，甚至“家”这个概念本身，都成了地狱的入口。
　　他把自己封锁在这冰冷空旷的白房子里，拒绝烟火气，拒绝生活本身的热闹，这不就是最典型的对痛苦的自我防护吗？
　　他邀请自己来家里住……欧阳东的心猛地一紧，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头和心坎上——是不是，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羿哥……在向自己求救吗？
　　责任让他感到一种被需要的满足。他被看见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