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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难言之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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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慢慢了解吴雪落的饮食喜好,全然没料到她竟是不挑食的。自从看到雪落撑到夜半难眠,安南只得细细计算吴雪落的饭量,并努力均衡荤素,补充营养又不能吃伤身体。
日子流水一般走过去,不能只将心思花在吃上。艾安南拿出笔墨书本,得空定要拉着雪落读书识字。
吴雪落有时背书直接趴在书上睡了过去,睡醒时满脸的字印。有时写字,脑袋也忍不住一点点地低到书本上。每次艾安南都忍俊不禁,摸着雪落的脑袋将她唤醒。
插曲虽多,却进步神速。于是艾安南便想着带她学学刺绣,然而吴雪落实在一窍不通,每每非要在手指上戳几个窟窿不可。她只好悄悄暗示她可以不必如此用力,吴雪落似懂非懂地将针线一点点穿过布,最终针线还是落到了手上。几番教学无果,艾安南也实在不忍看她一边流血一边努力学习的笨拙模样。
“阿宁,要不……我们还是学学弹琴吧。”
吴雪落看着自己绣的麻团一样的花,不禁皱眉:“也好。”
听着崩豆一样的琴音、看着断掉的琴弦,艾安南终于还是放弃了:“阿宁,我们还是好好念书吧。”
吴雪落看着断掉的琴弦,心中十分愧疚:“对不起,我太笨了。”
艾安南无奈摸着吴雪落的脑袋:“人各有长处,不必强求。”
“好!”
有了艾安南的鼓励,她读书更加努力。每日不及雄鸡报晨,吴雪落便拿着书在院中反复背诵。
看着安南日日挂在脸上的笑容,王娟久违地在这清冷的府邸中感到丝丝温暖。同时吴雪落略显笨拙又努力的样子也渐渐打动了王娟。看着安南因雪落而不知疲倦地或研究菜谱,或开怀大笑,她越来越难以厌恶这个略显笨拙而认真刻苦的姑娘。重要的是她为安南带来了一份难得的快乐,而这份快乐是王娟无法带给安南的。
吴雪落连日努力学习的模样又让艾安南泛起怜爱之心,便拉着她去街边买话本子,二人趴在桌边夜夜看着话本子又哭又笑。
一日,读到书中主人公的过往,艾安南忽然好奇吴雪落在遇到她之前的故事。
“其实将军府原本叫艾府,家中除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大哥二哥三哥……”
吴雪落听着她早就了解的事情时,心中没了当初冷言旁观的感触。安南苦笑时,雪落反倒掉了泪。
几年的时光,曾经兴盛、热闹的府邸如今冷冷清清。看着冷清的府邸,雪落似乎也走进了艾安南孤独的内心,感受到了她对已故之人的思念。原以为不为生存所困的孩子长大后心中有段美好的回忆便不会如颠沛流离的她一般孤寂。却不料,现实与生活并未放过任何人,过往与当下的强烈对比,反而会生出分外凄厉的悲伤与忧愁。
“你呢?自从我们那时别离后,你经历了什么?”
“我……”
雪落渐渐从共情的情绪中抽离,现实的压力再次袭上心头。她皱眉望向别处,摩挲虎口。
早已备好且天衣无缝的谎言此时愈发沉重与艰难,雪落不想欺瞒安南,曾经谎话连篇也毫不愧疚的她也哑然于自己如今的犹豫不决。她怎也没想到,来到将军府的第一大障碍是最擅长的说谎。
沉默的气氛在半空凝结,她知道,如果她不想说安南自然不会逼迫她讲。可是,心在呼喊,渴望拉近与安南的距离。她很想将这些年的故事一点点讲给她听,很想她稀释自己内心曾无处安放、只得暗自消化的苦楚。
烛火微抖了一下,在透进窗的夜风中燃尽,稍稍打破沉寂的氛围。雪落起身取蜡烛,烛光重新照亮她纠结的神色。
“我是不是勾起你的伤心处了?”
艾安南按捺着想了解她的心思,不敢多问。想到那日雪落抓住自己的手和新旧层叠的伤口,她的心就如灼烧一般。她的哭声里压了太多未宣之于口的委屈,安南懂得生存与成长之痛狠狠压在雪落心底而无处诉说,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刻刀一般使她遍体鳞伤。刻在心间的痛苦不会随着时间而减少,再次与痛苦相撞时也不会随时间而减震。成长不会使血肉变得坚韧,坚韧的是内心。
雪落接下的生存重担丝毫不比安南的家国重任要少,漫天之下,这份苦楚只有安南懂。幸好,安南懂。
安南心里总有一个部分揣着天下人的痛,或是环境所致、或是生来如此。她想知道是什么让雪落变成如今这般,也不禁想起天下还有多少同她一般受苦的女子。她时常为此感到无力,也时常为这份无力感到愧疚。
“没有,只是在想从何处说起。”雪落整理好神情,转身安慰安南。
既然早晚要说,不如说得干脆利落、天衣无缝。
安南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又担心她是在讨好自己。
“不急,我可以等。”
“我遇见你那日,天色白茫茫的。父亲和母亲死在家里,我害怕的跑到街上。将死时,你将食盒塞给我,便是不识货的,也晓得那是个极好的物件。我攥着那个食盒,像是攥住了自己的命。我转身寻找当铺,却意外遇到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告诉我她刚没了女儿,我也没有父母,于是她成了我的母亲,我不知她姓名。许是还念着从前的孩子,她不愿我唤她母亲,也不能叫妈妈,她索性将姓添上,叫我唤她王妈妈。”
“王妈妈精明、能干。当铺老板拿了些碎银子就想收下那个食盒,若我独自前去,便是一块碎银子也收了,王妈妈开口就是一根金条。老板轻蔑地赶我们走,她说这个食盒是宫里的物件,便是两块金条也值得,若是老板不愿换,也不强求,京城人才济济,总有识货的。”
艾安南听到“宫里”眼神一亮:“好眼力,这食盒正是宫里的物件。”
吴雪落配合着安南佯装惊讶:“竟真是宫里的物件,我当她是故意的。”
“王妈妈从前可是宫中人?”
“这……我当真不知。”吴雪落的确不清楚,细细想来,不无可能。
“无事,你继续。”
“好。眼看雪越下越大,看店的人不多,老板端着食盒左右细看,终于是用一块金条收了下来。可王妈妈却不要金条,要求老板换成等价的碎银子。王妈妈拿着碎银子带我下馆子点了一碗素面,我从未吃过那么香的面。可惜肚皮太小,吃不下一整碗。王妈妈将我剩下的,连带着汤吃了个干干净净。中间些许细节早已忘得干净,只记得我们住进了一个满屋是人的房子。我白日跟着她去做工,晚上去那个房子睡觉。偶尔有伯伯找我讲话,王妈妈便凶巴巴地给他们赶得远远的。她白日干活时笑容满面,可面对那屋人,永远是凶巴巴的样子,她不与他们讲话,也不许我同他们讲话。半夜大号也要将我从梦里拖起来与她同去。她不告诉我为何,只是不许。”
“去做工的路上,她便教我识字,匾额上的字,甚至字体都细细说与我听。做工时也教我怎么做,只是编些筐子、草垫之类的,我很快便学会了。学会以后我们做的比其他人多好些。雇主高兴了,偶尔也给我糖吃。”
艾安南望向她编的促织:“难怪你的促织编的如此精巧,原是从那时学的。”
吴雪落低头笑笑,摩挲着虎口接着道:“雇主家的儿子有时会来做工的地方玩耍,偶尔教我写几个字。后来雇主说连我都写得比他强,他便不教我了。他不教我,我便偷偷地躲在远处看。他发现了以后要雇主赶走我们。雇主顾念着我们做的工多,没能赶走我们。他便将银子偷偷塞进我的衣服,污蔑我偷钱。后来我们就被赶了出去。”
“怎能如此污蔑你?!王妈妈信你吗?”
安南愤懑而担忧地握紧雪落的手,雪落轻拍安南。
“信。她什么都没说,带着我去别处做工了。”
“在那个满是人的房子住了几年,我们搬进了一处稍大的房子,那里住着一户颇为和善的人家。我们睡在柴房,虽说小些,却比那挤满人的地方安静、舒适许多。妈妈待他们恭敬,我分不清他们的姓名,王妈妈索性让我唤他们主人。”
“主家待我们极好,自那时起,王妈妈便常教导我知恩图报。后来主人家道中落,不得已遣散了下人。那年王妈妈身子忽然倒了,临死前还念着要我报答曾帮过我的人。后来我要了几年饭便被招进赵府,当初说是到赵府当下人,管饭。谁知竟是这样的营生。当初有人怕死,偷偷逃了出去。秦秋亲将那人抓回,在众人面前活活打死,此后便无人敢逃了。”
听到此处,安南的泪似断线的珠子一滴滴落在雪落手上:“你身上的伤便是在赵府的那些日子落下的吗?”
安南紧紧抱住雪落:“阿宁……命运怎能如此苛待于你……”
雪落暗自苦笑:如此便是苛待吗?倘若……
她平静地拭去安南眼角的泪:“安南,许是命该如此。好在,遇到了你。”
“不会了,我不会再丢下你了。”安南托住雪落消瘦的脸庞,一如当初夜空下的一幕。此刻,两片星空融于一处,共绽放、共沉沦。
雪落看着安南挂着泪珠的睫毛,那片可望不可及的星空就在眼前,欲望化作泪水蒙住双眼,贪婪地吻上那片遥不可及之地。
窗外春雨点点打湿地面,星星点点逐渐连成一片。
雪落围上安南纤细光滑的腰肢,深藏衣下的暗伤化为缠绕的荆棘与她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