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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玄狐斋·三世缘(上) ...

  •   赵子赟初见李钰祺,是在那年暮春的饭局上。山风暖,庭院深,李父夹着几片素净的香椿炒蛋,满面堆笑向她介绍:“这是我女儿,小钰祺,大学刚毕业,正闲着呢,想着来茅山散散心。”
      这是李家刚刚见到这个传说中的赵道长,从前叫她帮忙主持的几场法事,都帮上了李家大忙,于是举家前来南京来见见这位“赵道长。”
      赵子赟合十拱手,像一朵白云落入俗世:“贫道赵子赟,系茅山玄狐斋住持,道号灵知。”
      她的声音清净,语调和缓,带着山中风声拂过竹林的味道,似一捧泉水倒入心里,李钰祺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落入眸中,如同落入井底的星辰,暗暗泛起光来。
      赵子赟不是俗人,她在茅山修了十余年,道袍不掩风骨,发髻束起却难掩眉目之姿。她身上没有半点女性的柔媚,却又不似男儿的刚硬。她是山,是云,是从山中走来的风,独立而自足。
      可她也爽朗,随和,没有半分架子,同她相处倒也十分自在。
      李钰祺的父亲叫做李岩,是个生意人,在饭局上同谁都能聊上些许。
      ……
      饭后李钰祺和她并肩走在石阶上,落日从观顶斜洒下来,染得她的白道袍泛着一点点绛色。赵子赟望着远山,说:“你父亲说你情伤了,我这里没有解药,倒是有个孩子,天天缠着人打游戏,你若不嫌烦,便陪他一两日也好。”
      李钰祺点头,只说:“也好。”
      又问:“这孩子是你的么?”
      赵子赟摇摇头,却又点头:“我捡的。”
      她没有说,她在赵子赟身边时,忽然觉得这伤也未必要解,时间未必是药。也许是人,某一个人,轻轻地,从你苦闷心底把你引出去,渡你到别岸。
      *
      她们在茅山住了五日。每日朝祖师行香,午后烧茶,夜里听雨。赵子赟爱叫她“大宝”——因着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于是便有了“大中小”三位。有时是撒娇,有时是调笑,一如山中蝉鸣,不动声色地钻进她耳里心底。
      “大宝,走,今晚陪我守夜罢。”
      “大宝,来替我洗这个艾草。”
      “大宝啊,我觉得你比你爹还有慧根呢。”
      李钰祺总是沉默地答应,嘴角却早已带了笑意。她也听父亲八卦,说什么赵子赟有个师兄,对她旧情未了云云。
      她不甚在意,只在一日随赵子赟下山看桃花归来,倚在车窗望那一路灼灼,忽然说:“你若嫁给他,山中可还有桃花这般开的日子?”
      赵子赟那时没说话,只望她一眼,神情淡淡如水面落叶。
      *
      分别是在第六日,李岩一家辞别而去。赵子赟送他们到山门口,穿着洗得泛白的道袍,怀中抱着儿子给她画的护身符。“大宝,”她说,“你若上山来,记得来找我。”
      李钰祺点头,却未说一句话。她怕话说出来,风也听见,云也知道了,那一点秘密的悸动,就再也藏不住了。
      *
      三月后,赵子赟的道车驶入汕头。
      那夜她喝多了,给李钰祺打电话,声音微哑,带了三分醉意:“大宝,我到你家这儿了,车上还能多睡一个人,你要不要来和我一起住?”
      李钰祺倚在床头,手指搅着被角。窗外夏蝉鸣得聒噪,夜色如水,她心口微烫。
      父母高兴地说:“那是你的道缘,你命里就该遇见她。”可她知道,这已不是道缘。是情,是念,是一杯温酒落进心头,烧得人生微醺的开始。
      *
      那几日她真的住进了车上。赵子赟笑着说她是“小狐狸”,总躲着自己。但夜里灯熄后,赵子赟却从来不远,只睡在她一臂之遥。
      有一晚,赵子赟忽然翻身凑近,手指轻触她耳尖,说:“你不怕我是个老妖精啊?”
      李钰祺闭着眼,轻轻笑:“你又不是坏人,有什么好怕的。”
      赵子赟静了一会儿,像是也笑了:“你倒不傻。”
      然后是长长的一段沉默,直到赵子赟轻声说:“大宝,你不怕的话,就陪我上山走走罢,我要再回茅山一次。”
      李钰祺没有答,只在黑夜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那手温热、厚实,带着茅山的风,也带着人世的尘土。
      *
      后来赵子赟常常念起那夜,念起那只藏不住心意的小狐狸。她想,若真有什么前缘,那大约不是她与李岩的旧识,也不是道医救人的一念慈悲,而是她十几年前入山修行时,在山巅桃花树下偷偷许的一个愿。
      愿她一生无惧天命,愿有一个人,愿意陪她穿白衣,看云起,走遍千山,不言苦,不问归。
      *
      有一日,李钰祺在家里坐着,李家不愁吃穿,也不担心这个孩子没有个什么好出路,李岩问:“我瞧你和赵道长合得来,这也是一段缘份,总之你现在没事,不如你去跟她在山上修行几年,心性变了,生活起来也更好些。”
      李钰祺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只是想着,在山上那种远离凡尘世俗的地方修炼,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
      南京的二月,雪刚刚融了,桃花又开了一年,李钰祺仍旧站在赵子赟身后,她看着赵子赟的背影,心里想着,她们相差了七岁,七年的光阴,莫约是从这座山,到那座山一般的远。她性子慢,又极会忍,从小情绪就藏得紧,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也不得不藏得紧些——她和旁人有些不同——她也喜欢女生。她以为藏的很好,连喜欢都藏进日升月落里,藏进了跟在赵子赟身后的每个脚步里。
      可赵子赟不是一般人,她在山里住了十多年,看得懂鸟飞的方向,水流的去处,枝桠的生长,自然也看得懂一个女孩偷望自己时的眼神。
      那晚夜有些深了,山风吹动了玄狐斋屋檐下的风铃,赵子赟站在露台,迎风点了一支烟。火光一闪,像她眼底的笑意。
      李钰祺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站在她身后,眼睛却不曾离开她指尖那点微光。她本想躲着的,可她睡不着,胸腔里像是燃着什么,不叫不闹,却烧得她整个人都颤。
      她站着,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半晌,才轻轻问了一句:“道士也能抽烟么?”
      赵子赟偏过头,眉目在月光下清朗极了,笑得懒洋洋:“我又不是出家人。我可以谈恋爱,可以结婚生子,为什么不可以抽烟?”过了一会,又补充道:“只是雷斋的时候,要吃素罢了。”
      她说完,又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香烟,淡蓝的烟雾在空中逸散,顺着风,飘向远山的夜色里。
      李钰祺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山下的灯火通明,山上,是清风明月,夜色让她看不清赵子赟的脸,也弄不清自己的感情,只是胸口闷闷的,又突然有些心痛,像是从身体里剥下一小片什么东西,揉碎了,却仍未能说出来。
      赵子赟回头看着她,忽然伸手理了理她额前的发丝,说:“小狐狸,怎么一脸要哭的样子?”
      李钰祺摇了摇头,嘴唇抿得极紧,只是看着她,像是认了许久,终究要说出点什么。
      “我……”她的声音很低,“我其实不想跟你练功的。”
      赵子赟将烟头掐灭,靠在木栏杆上,挑眉看她:“那你想做什么?”
      李钰祺一顿,低头看着山下的灯火,过了很久才说:“我想……你别总把我当孩子看。”
      赵子赟听了这话,忽然不笑了,风在她发间穿过,露台上寂静得像道观后山的清晨,只剩风声。
      赵子赟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你要我怎么看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问,又像是引。
      李钰祺抬头看她,眼睛有些酸,却无泪。她不想忍,只说:“我就想,赵子赟,你可不可以不要总这样。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不要总是喊我大宝,你若不喜欢我,你冷些也好,我……”
      李钰祺说不下去了。
      赵子赟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靠近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好。”
      她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她想抱抱这个委屈的小狐狸。
      山风一吹,李钰祺清醒了,她耳尖发烫,挣开了赵子赟的怀抱,“是我糊涂了,你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罢。”
      可李钰祺心里仍然有些恼,她总觉着,赵子赟的那个“好”字一点儿也不好,还是当她作孩子一般哄着。她只好落荒而逃。
      赵子赟看着李钰祺离去的背影,只是轻笑了一声,没有追上去,而是又点起一支烟——她心里头明镜似的。
      赵子赟回屋子里的时候,李钰祺已然酣睡了,赵子赟瞧着她蜷缩成一小圈的模样,总觉得可爱,她好像刚哭过,是以才蜷缩成这么小小的一团。
      *
      清晨,雾气微凉。
      李钰祺一早起来就要跟着赵子赟拜祖师,练功,采药……过着超凡脱俗的日子。
      赵子赟竟真的当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不免又叫李钰祺生气,她还是那样对她,李钰祺却是不想搭理她了。
      “钰祺?”赵子赟仍然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钰祺却自顾自地留她一个人先走了。
      赵子赟愣愣地瞧着,一直到晚上,李钰祺对她都有些爱答不理的,可她却不甚在意,只是坐在靠在床板上,自顾自地念叨着:“过几日,雷斋一过,我便拆坛子酒与你吃可好?是从前便酿在院子里的桂花酿,香得很。”
      赵子赟念起来,竟是浅浅地笑了,身边的人背过身去,不一会,倒也睡着了。
      *
      茅山的桃花更盛了,枝头一簇簇胭脂,像谁脸上未褪的红晕。李钰祺站在石阶上采露水,装进清晨拂过的铜碗里。她记得赵子赟说过,这是酿香丸的第一步,露须得新,花须得净,心得静。
      她低头望着碗中晃动的倒影,风吹过发梢,心却还停留在前夜的梦里——
      她记得自己是一只狐,尾巴在风雪里冻得发抖。那时她还不叫钰祺,没有名字,没有人形,只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一点靠近人世的渴望。是赵子赟收留了她,为她煮粥,替她掖被角,甚至教她如何用人手写字、行礼、拜祖师。那一切柔和的好意,她一一记得,也一一放在心里生根发芽。
      可现在,她再不是狐狸了,赵子赟也不是千年前那个好心的观主。她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在情感里跌跌撞撞,而她喜欢的人太从容、太沉稳,稳得像山,不会追她,不会解释,也不会因为她的一点小性子就失了风度。
      午后赵子赟在道房里研香,磨盘咿呀作响,香灰如雪落在她衣襟上。李钰祺小心地站在门口,看了她许久,才轻声说:“师父,我昨日态度不好,对不起。”
      赵子赟没抬头,只微微一笑:“人心有情,自然起波澜,你不过是个有情人,有何可歉?”
      她一边说,一边从小木盒里取出晒干的桃花瓣,轻声道:“这花是你前日采的,我也用在香里了。”
      李钰祺走进去,蹲下身看她调香。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赵子赟总是这样,不温不火,却处处叫人心软。
      “你昨晚说,雷斋一过,要请我喝酒,”李钰祺轻声说,“你不怕我醉么?”
      赵子赟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一眼,那一眼很轻,却似水波将人包裹,“大宝,桂花酒是三年前酿的,你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要与你一同饮。你若醉了,我便替你背回房去。”
      她语气平淡,却柔得要命。李钰祺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鼻尖微酸。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感冒发烧,母亲抱着她时也是这般语调——只不过那时候她只是个小孩,还不懂什么是爱。
      现在她懂了,却怕说出口会吓走一个人。
      “师父。”她忽然喊了一声。
      赵子赟“嗯”了一声,仍是低头调香。
      李钰祺忽然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我想一直跟着你。”她低声道,“你走哪儿,我就去哪儿。”
      赵子赟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地打量,仿佛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只是那双眼睛深处,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痛惜——不是为了李钰祺,是为了自己,或者,是为了某种将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调温和:“修道之人,万事皆顺其自然。”
      可她的眼神,却明明已经写下了另一句话——
      若是自然里有你,那便是我此生的归处。
      *
      桂花酒酝清香味,清星月明影相随。
      夜入深山,虫鸣渐疏。茅山的晚风透着春寒,吹过檐下风铃,也吹动了月下两人的衣袍。
      赵子赟从地窖里抱出那坛桂花酒时,袖口沾了些土,额角亦是微汗。她蹲着掸去封泥,回头笑了一下,说:“你来揭盖罢,是你要喝的。”
      “我何时说我要喝了……”李钰祺耳尖微红,那晚她装睡不愿搭理赵子赟的画面又浮现起来。
      赵子赟仍笑,却不答话。
      李钰祺跪坐在她对面,手指微颤,伸出去揭了那酒坛。封口一破,便是一阵细细的酒香,带着温热的甜,像是桂花藏在黄昏里迟迟未开的梦。
      她小声问:“这酒你是为谁酿的?”
      赵子赟没有马上答。她斟了两小盏,用老白瓷杯盛着,递了一盏过去,才道:“那年秋天我回俗家探望母亲,山上桂花开得极盛,我忽然想着,总会有人来我这山上走走,看一看这些花、喝一喝这酒……只是未想到,是你。”
      李钰祺低头喝了一口,甘甜微烈,先是花香,后是轻微的苦意——她不知是酒苦,还是心苦。
      “我不会喝酒的,”她低声说,“可我想与你喝。”
      赵子赟望着她,灯光下那双眼眸盈盈欲泣又倔强明亮,仿佛春日山风刮过初融之雪,有不舍化去的冰,也有欲露未露的花。
      “你喝酒,是想说话的意思么?”赵子赟问。
      李钰祺点头,却又摇头,最后只是看着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今晚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坐着。”
      山风吹来几瓣残花,落在她们之间。
      赵子赟忽地笑了,眸色比月光还温柔:“你不用喝酒也可以留下的。”
      她低头轻轻替她理了下额前的发,语调缓慢得像在念一场经。
      “你一直都可以留下。”她说,“只是你若要走,我也不拦你。”
      李钰祺听着这话,心里却苦了。她想起那夜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想起赵子赟没有追,想起这山上日日夜夜的节制与克己。
      “你总是这样。”她放下酒盏,眼里浮起泪光,“你说得好听,其实从来不愿向我靠近半步。”
      赵子赟看她良久,终于低声道:“我怕。”
      “你怕什么?”
      “怕我若真动了心,便不能再为你渡风雨,只能和你一起淋。”她语气极轻,却比酒还烈。
      李钰祺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抱住膝,声音像极了那梦里的小狐狸:“那你现在呢?你还怕吗?”
      赵子赟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起身,把酒盏斟满,坐到李钰祺身边,与她肩并肩。
      然后她伸手,将她轻轻搂进怀中。
      “我怕。”她说,“但我不走了。”
      风吹过桃枝,月光穿过窗棂洒在她们身上。坛中酒香温柔,落在衣襟与唇角,一切都静了,只余杯盏相碰一声轻响,像是两人终于不再逃避的心意。
      那夜她们什么也没多说。
      只是喝着旧酒,看月沉花影。赵子赟抱着李钰祺,像抱着那个冬夜门前的小狐狸。她心里那座观早已塌了一角,烟火爬满,桂花开得肆意,香气从门缝里漫出来,也漫进她胸口。
      ——这一回,她终于没有再闭门谢客。
      *
      赵子赟一向少梦。
      她习惯早睡,子时便熄灯歇息,晨钟初响即起身练功、煮水、为儿子备药。她的日子被时间切割得极整齐,如同观中供香的红线,不容丝毫松散。
      可那一夜,喝了桂花酒之后,她睡得极深,却梦得极远。
      梦里,她站在一座早已废弃的道观门前。青瓦残壁,藤蔓攀着旧匾。她伸手拂去尘土,那道匾额上,依稀写着三个字:玄狐斋。
      她怔住了。玄狐斋,是她今生住的观。她以为是从前的人与狐狸有缘,随缘而取的名字。
      可梦里,这匾似乎已经悬挂千年,等待她来重识一次。
      她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风吹起一角旧布幔,发出窸窣声。她缓步走进去,在那供祖师像的后壁,隐隐看到一条裂缝。她拨开砖缝,指腹触到一叠陈旧的纸张。
      那是一册手札,字迹秀逸温婉,纸页泛黄如枯叶。她翻开第一页,便见上头写着:
      「予本狐也,名曰祺。因恋观主而堕俗世,百年守斋,不忘旧情。」
      赵子赟心口猛地一紧。
      她一页一页翻过去,仿佛有一个声音缓缓在她耳边讲述——
      讲一个少女狐妖,在雪夜投宿道观,被一名修道女收留。那位观主心清如水,不近情欲,却将狐妖视为伴,如师似母,如友似侣。狐妖日日为她扫雪煮茶,酿花入香,百年间情意缱绻,不敢言明。
      观主却在圆寂前,于最后一页写道:
      「我非不知你情,只是命中不可言爱。若有来生,愿你为人,我为人,再无束缚,再不归山。」
      赵子赟在梦里站着,手指触着那句“再不归山”,眼泪忽地落下。
      她忽然明白,这玄狐斋,是狐为人立的斋,是人在等狐归的斋。
      *
      她从梦中惊醒,月色正浓,榻边风静如水。她摸了一下身边,李钰祺还睡得沉,额角有一缕碎发贴着鼻尖,像猫一样轻柔呼吸着。
      赵子赟起身,走到窗前,风吹过衣襟,她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想起自己这一路来修行,不是为了脱俗,而是为了有力气活下去。
      她年少时信道是为了逃,她生子后信道是为了撑。撑过每一日疲惫与无助,撑过那个哭闹的孩子终于睡去,撑过父母不再管她,撑过人情冷暖,世俗眼光,甚至撑过那些深夜孤枕、痛经时在观中蜷缩着不敢呻吟的夜晚。
      她是母亲,是修者,是山间白衣女道士,但她也是个孤身女子,独自扛下人生。
      她不敢爱——不是不会爱,而是怕这份爱太沉重,压得彼此都走不动。
      可那梦啊,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心中某个封印已久的角落,隐隐作痛。
      *
      第二日,晨光照进斋堂,李钰祺揉着眼睛醒来。
      赵子赟已早起煮好了茶,炉边挂着一纸新写的联,上头写:
      “道不远人,情犹近影。”
      李钰祺一眼便看出来,是昨晚没睡之后写的字。她走过去,轻声问:“你昨晚做梦了么?”
      赵子赟望她一眼,没有否认。
      她只是把茶递给她,说:
      “我梦见,你竟真的成了一只小狐狸。”
      李钰祺听着这话,眼眶忽然就红了。
      赵子赟喝了一口茶,笑道:“不过你得先学会煮香。梦里躲懒,如今可不许。”
      她的笑,是山风里罕有的暖。
      她活得很苦,却仍想给另一个人温柔的全部。
      这一夜,山雨绵绵,玄狐斋的檐角滴水如线。雨落在瓦上,像是丝丝缠绕的思念,慢慢晕开,一点一点,渗进人心最软的地方。
      赵子赟看着李钰祺坐在香案前,小心地将香插好,焚火未旺,袅袅升起的白烟在檀香中氤氲。香气将她细致的眉眼衬得愈发柔和,像是江南雨后乍晴时天边一抹云。
      她生来并不擅讨好人,可今夜似乎特意收敛了脾气,不再蹙眉、不再倔强,甚至将一壶热茶斟满后,两手捧起,递到赵子赟面前。
      “师父,喝茶。”她低声唤。
      赵子赟接过茶,看她头发有些湿,忍不住轻轻将披风往她身上裹了又裹。炭盆边的火噼啪作响,屋里暖意渐浓,可赵子赟心头却更乱了。
      她想,这孩子长大了。
      不只是年岁,而是眼神——她眼神里再不是一只求抚的幼孩,而是一只睁眼望着你,要你回应她、给她答案的女人。
      而她呢?怎么敢回应这份眼神?
      可她又怎能不回应?
      今夜,她看着李钰祺穿着自己旧的藏青道袍,跪坐在榻边煮茶,煞有介事地比着茶经中写的手法,连拨火都笨拙得惹人笑,却又认真得叫人心疼。
      她忽然问:“你做这些,是想让我高兴么?”
      李钰祺抬眼,睫毛微湿,“不是。”
      她顿了顿,又说:“我是想你别再当我是个孩子。”
      赵子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地饮了口茶,那茶温得恰好,苦里有香,像心事。
      她想转开话题,想说点别的。可唇齿尚未开口,一双手已悄悄从她衣袖下探出,轻轻握住了她的指节。
      “赵子赟……”李钰祺唤她的名字,不再唤师父。
      她声音不高,却叫得人心都要碎了。
      赵子赟没有抽手,只轻声问:“你晓得你在做什么吗?”
      李钰祺点头,眼里有雨色的光:“我知道你破了很多劫。我想陪你的。”
      那一刻,炭火映红她的眼,雨声将万籁都洗净,只余这句话在屋中回荡,像某种禁咒,被念出、便再不能收回。
      赵子赟闭上眼,像是叹气,又像是低诵。
      她终于伸手抱住了她,抱得很紧,不像安抚,不像怜惜,而是像许久未敢言说的思念与渴望,在此刻终于找到出口。
      “你总是这么倔。”她喃喃道,“你若再多等我几年,说不定我真能守住戒律的。”
      李钰祺趴在她肩上,嗅着她衣襟的檀香味,只是笑,没说话。
      那夜炭火未灭,香未尽。
      雨打在窗棂上,檐角的风铃微微摇晃,像梦中细语低低。
      赵子赟的道心,终是破了戒——不是破了修行之戒,而是破了那一颗凡尘中的孤独之心。
      她想,若是她的命里注定有劫,她甘愿让这场春雨来得更猛烈些,让这姑娘,来得更坚定些。
      因为这世上,能点燃她残生余念的,不是香,不是经,不是道法,是这一个人,是她命里的人。
      赵子赟低头看着怀中的李钰祺,隔着炭火与夜雨,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她的怀抱并不热烈,却稳,像山一样,山下有雨,山上有雪,而她只让人心安。
      李钰祺的手指在她胸口缓缓打圈,那指尖像有火,烫得她皮肉发颤,连带着心里也起了波澜。她有一瞬想握住那只手,但她忍住了。
      她太明白自己了。
      她若握住了,就再也放不开。
      赵子赟垂下眼,嗓音却依旧平静,“别闹了。”
      李钰祺听她这话,眼里水意更重了几分,却仍旧仰起脸,带着一点点调皮的倔劲儿问:“我怎么闹了?”
      “你知道么,很多时候,我总觉得你和道观里头坐着的神像,院子里的桃木没什么分别,没有心似的……”
      赵子赟没有答,只是用指尖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湿意,指尖一触,那一层温热像是电流似的,叫她整个人僵住了。
      她明明是个道士,讲究清净无为,讲究“色即是空”。可在李钰祺这样望着她时,那些清规戒律仿佛都是纸糊的。
      李钰祺见她不说话,更觉委屈,咬着唇小声说:“你是不是从来没动过心?”
      赵子赟心口狠狠一跳。
      她当然动过。
      可她动的是心,不是念。她爱得克制,沉静,像溪底的水,终年不显,却深不见底。
      “你总是这样。”李钰祺低声道,“你抱我,疼我,也护着我,可你从不真正靠近我。”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痛意,像是那场从未停歇的雨,绵密、执着,不达目的便不停。
      赵子赟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这道观叫‘玄狐斋’,是何意?”
      李钰祺愣了,摇头。
      赵子赟将她轻轻抱紧了一些,像在讲一个很远的传说。
      “千年前,这观里供奉的,不是一位仙,而是一只狐。”
      “她通灵,护人,最后因情伤陨落,后人为了纪念她的忠与情,立此斋名。”
      “她不是凡人,也不是神,她只是心动了——哪怕是错的,也要爱到底。”
      李钰祺听着这话,像是明白了什么,眼里骤然泛起光。
      赵子赟只是将额头抵着她的,声音低得仿佛落进她心里:“我不是没动心。”
      “我怕你后悔。”
      “我怕……我不能全然给你一个好的结局。”
      李钰祺却轻轻一笑,嘴唇像樱桃一样泛红,她说:“那你便吻我一回,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爱。”
      赵子赟抬起头,望着她的眼,那眼睛像极了那夜梦中的小狐狸,软软地贴着她,信任地张望。
      她终于不再退,不再藏。
      那一吻来得不快,却极重,像是压了一个轮回的深情,从指尖、心头、发梢,一路蔓延,烧得她心惊。
      外头的雨仍未停,玄狐斋里香火未断。
      这一夜,道士不再是神像,狐狸也不再孤单。
      火光映着她们相贴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那影子仿佛是两个人,一起走过了千山万水,终归一处。
      *
      那一夜雨下得极久,檐下滴水绵绵,似乎要滴穿岁月的缝隙。赵子赟与李钰祺的唇分开时,外头天色已微亮,她没有多言,只是拥着她,像山风拥着暮雪,不疾不徐。
      这一夜,她睡得不算安稳,却梦得极真。
      梦里,她回到了玄狐斋的春日午后,阳光落在青石地面,缝隙里是生机勃勃的青苔。李钰祺被她唤去练功,嫌打坐枯燥,剑法繁复,便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偷懒。
      “又不是真的要飞升成仙,练那么辛苦干嘛?”梦里的李钰祺仿佛更年少几岁,眼睛大大的,披着白狐皮做的披风,偏生嘴甜,说起赖功来头头是道。
      赵子赟在梦中仍是那副模样,冷着脸,说要罚她,再不练功就让她扫院子一个月。
      李钰祺却跑了,一眨眼不见了人影。
      再出现时,是一道雪白的狐影趴在屋顶,尾巴晃啊晃地晒太阳。
      “这小崽子……”赵子赟仰头,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她走进院中,忽然发现角落里原本空着的酒坛子,被打碎了一地。坛子底下,竟藏着一块她许久未见的护身符。那是多年前她在山中修行时,一个老妇人交给她的,她说:“这道符,是你们二人的护身符”
      可那时玄狐斋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明白老妇人的意思,却收下了。
      赵子赟低头拾起符,符上朱砂未干,像是才刚被唤醒。她心头微颤,才转过身,便看见那雪狐不知何时跃了下来,正站在她身后,尾巴拂过她的脚背。
      “钰祺。”她唤了一声。
      雪狐耳朵一动,身形一晃,竟又变成了少女模样,眼角还带着刚睡醒的水汽。
      “你做梦都要管我练功啊。”她撒娇似地说。
      赵子赟愣在原地。
      那梦里的阳光太暖,狐影太真,连那护身符上的朱砂味都像极了现实中久远的回忆。
      她忽然意识到,梦中不过是千年轮回的一页残章——而她和李钰祺,或许早已不是第一次在这玄狐斋相遇。
      她醒来时,天光已从窗纸洇了进来,李钰祺还在她怀里沉沉睡着。她的发搭在自己颈间,温热的呼吸让赵子赟几乎有片刻恍惚。
      她伸手,从柜子最底层取出那只红漆小匣子。匣中静静地躺着一枚旧符,朱砂早已褪色,只余模糊的符纹。可她记得昨夜梦中的那符清清楚楚——和这一模一样。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符,仿佛抚过千年的光阴。
      赵子赟低声说:“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
      外头春雨未停,玄狐斋的桃花却悄然开了一树。她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未必讲得清前因后果,但她和李钰祺——是注定的。
      这一夜之后,玄狐斋便不再只是她的道场了。
      它成了一个家——一座雨中微暖,有茶有香,有情可依的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玄狐斋·三世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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