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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忆梦前尘 ...

  •   落尘猛地睁开眼,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目光所及,不再是殿内一睁眼就能看到的龙首吊顶,而是……一片冰原。

      雪白如同利刃,狠狠刺入眼中,将落尘残存的睡意驱逐得干干净净。旷野死寂,唯余风雪呼啸,远处隐约可见大片墨色森林的轮廓,而在林海更深处,一座雪峰的尖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这是……哪儿?

      他下意识想活动四肢,却发现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完全不听使唤。没等他理清头绪,头顶便传来一道温和男声:

      “辰儿,我们此行去天柜山拜师学艺,需谨言慎行,不可顽皮,知道吗?”

      “知道了,爹爹。”落尘感到自己嘴巴开合,出口的话语稚嫩清脆,分明是五六岁幼童的嗓音。

      视线陡然跳转,一张陌生的男性面孔映入眼帘。

      若忽略那满面风霜、未修理的胡茬以及未能洗净的暗沉血污,这原本是一张极为俊朗的脸。只是如今神采凋零,眉宇间笼罩着难以化开的沉郁,使得那份俊朗也蒙上了灰败之色。

      那张脸仅在眼前停留了短短一瞬,视野便再度被漫天的白占据,可那憔悴的容颜却深深烙在落尘脑海,挥之不去。

      无他,只因这张脸带给他的感觉……异常熟悉,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落尘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飞速回想白日入口的所有食物,严重怀疑自己误食了紫鸢那盘颜色可疑的“十全大补糕”,以致于梦魇缠身,还上了别人的身!

      等等,天柜山?北冥?!

      师尊白日才前往北冥,他夜间便做了与此地相关的梦,这绝非巧合!

      还有,那个男人唤他“辰儿”……

      是封尘的“尘”,还是……落辰的“辰”?

      无数疑窦如同冰原下的种子,在他心中疯狂滋生,却寻不到破土而出的答案。他只能如同一个被禁锢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男人牵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转眼间,二人已抵达山脚,沿着被冰雪半掩的石阶蜿蜒而上,最终来到一座被浓郁林雾环绕的古老宫殿前。殿宇风格粗犷古朴,与昆仑的精致华美截然不同,弥漫着洪荒般厚重苍凉的气息。

      男人——青玄,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本就破旧的衣袍,深吸一口气,牵着幼子,一步踏入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浓雾之中。

      雾散之处,并非预想中的大殿,反而是一处开阔的露天庭院。庭院中央,一名身着玄黑长裙、身姿曼妙的女子正慵懒侧卧于冰榻之上,纤长指尖缠绕把玩着一缕发丝,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睥睨。她身旁,一名身着月白绡纱裙、模样娇俏灵动的少女正蹲在地上,好奇地戳弄着几株在冰雪中顽强绽放的莹白灵植。

      感受到生人气息,黑衣女子懒懒抬眸,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青玄与落辰,朱唇轻启,嗓音带着一丝天然的冷冽与沙哑:

      “青龙遗珠,蛟族客卿……青玄,你不在北渊收拾你的烂摊子,带着这半蛟半龙的小家伙,跑来我这天柜山作甚?”她语速不快,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刺入青玄竭力掩藏的痛处。

      青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将落辰往身后护了护,恭敬行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尊者明鉴。青玄……已无立锥之地。唯愿尊者念在旧日一丝情分,收下小儿落辰。他不需知晓身份来历,只求能在此地,习得安身立命之本。”他未提族长之争,未提丧妻之痛,更未提那场让他双手染血、灵魂永堕的暖渊屠杀,所有的苦难与不得已,都浓缩在这句“已无立锥之地”中。

      那名戳弄灵植的少女——白溪闻言抬起头,露出一张甜美无邪的脸庞,她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被父亲护在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的小不点,小家伙继承了父母优异的容貌,眉眼精致,只是过于瘦小,脸色也有些苍白,一双明亮的龙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与不安,像只受惊的小兽。

      “哇!好漂亮的小龙崽呀!”白溪的声音甜美,带着天然的亲和力,她凑近几步,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落辰,“别怕呀,姐姐这里有好吃的灵果哦。”她试图缓解凝重的气氛。

      漆泽却并未因青玄的恳求或白溪的打岔而动容,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小落辰身上,仿佛要穿透这具幼小的躯壳,看清他血脉中流淌的因果与未来。半晌,她才重新看向青玄,语气听不出喜怒:

      “天柜山不是避风港,我也非慈悲为怀的圣人。养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身负……如此复杂血脉的孩子,是麻烦。”她指尖轻轻敲击冰榻,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记都敲在青玄紧绷的神经上。

      青玄嘴唇翕动,似想再恳求,却听漆泽话锋微转:“不过……”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落辰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兴味:“小子,抬起头来。”

      落尘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幼小身体的恐惧与依恋,他紧紧抓着父亲破损的衣角,却在漆泽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一点点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漆泽凝视着他,片刻后,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根骨尚可,眼神……倒也干净,没染上你那爹娘的血腥气。”

      她重新看向面如死灰的青玄,懒懒道:“人可以留下。”

      青玄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与如释重负的光芒。

      “但是,”漆泽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庆幸,“既是拜师,需守我天柜山的规矩。他能学到多少,看他自己的造化。你……”她目光锐利地看向青玄,“留下他,便即刻离开。从此他的路,与你无关,与青龙族、蛟族的恩怨,更无瓜葛。”

      这便是划清界限,彻底将落辰从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剥离出去。

      青玄身体剧震,脸上血色尽褪。他低头,看着紧紧依偎着自己的幼子,眼中是无尽的痛苦与不舍,最终,却化为一片死寂的决然。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根根掰开了落辰紧抓着他衣角的小手。

      “辰儿……”他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儿子冰凉的小脸,声音哽咽,“以后……要听尊者的话。”说完,猛地起身,决绝地转身,大步踏入浓雾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小落辰愣愣地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落尘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小小身体里传来的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巨大恐慌与无助,心脏仿佛也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白溪看得心软,上前一步想安慰。

      漆泽却已从冰榻上起身,玄色裙摆曳过冰面,无声地走到小落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她的声音依旧冷冽,“从今日起,你只是天柜山的弟子落辰。记住,想要活下去,想要不再被人轻易抛弃,唯有变强。”

      她伸出手,并非拥抱,而是一指点在小落辰的眉心,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涌入,瞬间抚平了他激荡的情绪,也在他神魂中烙下了天柜山的印记。

      “白溪,带他去侧殿安顿。”

      “是,漆泽姐姐!”白溪连忙应下,牵起小落辰冰凉的小手,柔声道,“走吧,小落辰,姐姐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吃的哦……”

      .
      梦境并未因青玄的离去而结束,反而如同缓缓展开的卷轴,将落辰在天柜山的岁月一幕幕呈现于眼前。

      对年幼的落辰而言,修行之初堪称刻骨铭心。漆泽的教学方式与她的人一般,直接而严苛。北冥的极寒于她是天然的熔炉,落辰被勒令在冰原最凛冽的风口打坐,引导那足以冻裂金铁的寒气入体,循着特定经脉运行,锤炼筋骨,凝练妖力。

      落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冷,以及一个孩子对温暖和亲情的渴望。但小落辰出奇地倔强,再冷再难,也从未哭闹,只是抿着唇,一遍遍练习。

      “灵力运转,不是让你在经脉里散步!”冰冷的训斥在空旷的修炼场回荡。小落辰一次次因灵力操控不当而被骤然凝聚的冰棱击倒,细小的手臂、脸颊上很快布满青紫。

      “起来。”漆泽的声音没有半分温度,“控水是龙族天赋,你这半吊子血脉若连本能都掌握不了,不如早早废去,免得日后丢人现眼。”

      话语如刀,割在稚嫩的心上。小落辰眼眶泛红,却死死忍住,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次凝聚心神,引导着体内那并不算丰沛的灵力。失败,爬起,再失败,再爬起……直到力竭晕厥,被始终旁观的漆泽用一道灵力托住,带回冰室。

      落尘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仿佛能体会到那种在绝望中挣扎、拼命想要抓住一丝力量的迫切。这与他在昆仑,被师尊看似嫌弃实则暗中回护的教导方式截然不同。

      然而,这片苦寒之地也并非只有严酷。

      白溪便是那抹最亮眼的暖色。她总会“恰好”在落辰修炼到极限时出现,带着各种借口——“哎呀,我刚摘的雪浆果,可甜了,分你一点!”“漆泽姐姐让我来看看你冻死了没有……咦,还没死啊,那陪我玩会儿!”——强行打断修炼,塞给他能快速恢复体力的灵果,或是用她活泼的、带着草木清气的神力悄悄帮他梳理紊乱的经脉。

      她还会在落辰想家偷偷掉眼泪时,突然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用欢快的声音说:“猜猜我是谁?猜对了有奖励哦!”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用冰雕成的小兔子,或是讲述漆泽多年前某次闭关闹出的乌龙,逗得他破涕为笑。

      有时,白溪会带着他在冰原上“不务正业”,教他辨认那些在极寒中绽放的奇异灵植,告诉他哪种果子最甜,哪种看似无害的雪堆下藏着危险。她牵着他的手,在无垠的雪地上奔跑,笑声洒落在冰晶之间,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小落辰,你看那边!”白溪指着远天变幻的极光,眼睛亮晶晶的,“像不像巨大的彩色瀑布?漂亮吧!”

      小落辰仰着头,被那瑰丽的景象震撼,暂时忘记了身世的飘零与修行的苦楚,用力点头:“嗯!漂亮!”

      “这是雪魄花,只在月夜子时绽放,花瓣能宁心静气哦!”

      “哎呀,小心脚下!那冰层下面是沉睡的寒玉髓,踩碎了它们会生气的!”

      “快来,试试用你的龙息感应这片冰湖底下流动的水脉,对,就是这样,要温柔一点……”

      相比之下,与白溪的修行就显得“愉快”许多。白溪引导他感受北冥大地深处流动的水灵之力,甚至在他成功引动一丝纯净水灵,汇聚成一颗晶莹水球时,欢喜地拍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甜滋滋的雪浆果作为奖励。

      而这轻松之下亦藏考验。落辰很快发现,白溪姐姐要求他对力量的控制精细到毫巅。凝聚的水球不能有一丝涟漪,引导的水流不能惊动湖底任何生灵,就连用妖力催生一株雪魄花,也要恰到好处,多一分则伤,少一分则枯。

      “力量是工具,心是执掌工具的手。手若不稳,再利的刀也会伤及自身,乃至无辜。”白溪捧着他小心翼翼催开的花,笑容依旧甜美,眼神却通透睿智。

      落辰的天赋在这样冰与火交织的磨砺下,逐渐展露。他继承了青龙对水灵的天然亲和,又兼具了蛟族强韧的体魄与意志。尤其在操控寒气与水流方面,进步神速。不过三年,他已能在漆泽规定的极寒环境中入定数个时辰,周身妖力流转自如,甚至能凝聚寒气,在掌心化作一面薄如蝉翼的冰盾。

      这一日,他正于冰崖上练习操控水流,试图将一道瀑布在落下瞬间完全冰封。反复尝试间,对力量掌控稍差分毫,冰瀑在半空轰然炸裂,碎冰四溅。他下意识地引动妖力,在身前布下一道旋转的水幕,将大部分碎冰卸开,却仍有一小块尖锐的冰棱穿透水幕,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啧,笨死了。”

      清冷的女声自身后响起。漆泽不知何时到来,正倚在一块冰岩上,依旧是那副慵懒模样。

      “凝水成幕,意在‘御’与‘导’,你却只知硬挡,徒耗力气。”她屈指一弹,一道细微的乌光没入不远处另一道瀑布。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奔腾的水流在触及乌光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行蜿蜒盘旋,化作一道柔韧无比、层层叠叠的水绸,将几块被漆泽随手掷出的坚冰轻轻巧巧地包裹、偏移,消弭于无形。

      “看明白了?刚性易折,柔韧长生。对你体内的力量也是如此,无论是青龙的,还是蛟族的,接纳它,引导它,让它如臂使指,而非对抗、压抑。”

      落辰怔怔地看着那玄妙的水绸,若有所悟。

      夜晚,他盘坐在自己简陋却整洁的冰室内,回想白日漆泽的演示,尝试着调动体内那泾渭分明却又隐隐交融的两股力量。青龙之力清冽磅礴,蛟族之力霸道炽热,以往他总下意识地偏向更易操控的青龙之力,而对那份源于母亲的蛟族之力带着一丝本能的疏离。

      此刻,他回想起白溪姐姐说的“接纳”,回想起漆泽尊者演示的“引导”。他闭上眼,不再抗拒,小心翼翼地引动那丝炽热的蛟族之力,尝试着让它与清冽的青龙之力如溪流般交汇。

      起初仍是磕绊,两股力量相互冲撞,带来经脉隐隐的胀痛。但他耐心极好,一遍遍尝试,调整着比例与节奏。不知过了多久,那两股力量终于寻找到某种奇异的平衡,如同冰与火的共舞,虽属性迥异,却在他体内形成了一种更为坚韧、更富生机的循环。

      落辰缓缓睁开眼,摊开手掌,心念微动。一缕缠绕着细微冰晶的淡金火焰自他掌心跃出,静静燃烧,既散发着寒气,又蕴含着内敛的热度。

      他低头看着这缕独一无二的火焰,冰晶折射着月光,映亮了他褪去不少稚气、线条渐显坚毅的脸庞。窗外,北冥的风雪依旧,而天柜山中的少年,正在悄无声息地蜕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忆梦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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