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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不成礼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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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台滴红蜡,泪水照高明。
裴归溯伸出指节僵硬的纤指,抚上铜镜上的那张不琢粉尘的脸。
那张脸相较于寻常十七八岁青娥少女,显得格外苍白孱弱。
手下的肌肤上好像还溅有上一世的鲜血。
房外锣鼓喧天,大摆宴席。
丞相府中的下人们互相招呼着,府中上下挂满红绸,檐下垂着鎏金喜灯,照得青石板一片暖色。
家丁们赤着膀子将朱漆箱笼一一抬上马车。
管家握着礼单高声唱念:“紫檀雕花拔步床一张——”
震得树梢喜鹊扑棱棱飞起。
反观屋内冷清昏暗,唯有铜镜前麻木僵硬的女子静默无声。
红烛高烧,烛泪如血。
这是裴归溯第二次重生。
三生三世,药汁苦胆吐尽,终究也难逃宿命使然。
裴归溯唯一能做的是护心镜藏利刃,她不追求龙情凤意的虚伪情爱了,人活三世早已看破红尘。
她生来为凤,偏偏要逃离这四面朱墙围起的嫡府,偏偏要冲破命运的桎梏。
*
“小姐,吉时到了。”
身穿藕荷间色的丫鬟眸子亮亮的,对往后的日子充满盼头。
裴归溯看着羡鱼憧憬的模样,轻应了声。
太子东宫内,朱红的灯笼挂满廊檐,一阵风掠过,金丝缦在空中扬起一道弧度,窗棂上贴满喜字,宾客的寒暄隐约传来,映得满室生辉。
裴归溯坐在喜轿上,迎亲队的唢呐声喧天,笙箫沸地,透过晃动的轿帘,可以隐约看到马上那模样俊美的男子。
墨发高束,身着绯色婚服,英朗才俊,周身散发的气息如墨玉般古朴沉郁。
迎亲队伍行至门府前,马儿高高嘶鸣一声。
李觉予翻身下马,拂开轿帘,动作轻柔地牵起里面的女子。
他时刻保持着那副温润自持的模样,叫外人抓不住话头。
耳边传来一道茶杯碎裂的声音,裴归溯眼神一瞥,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下一瞬他又隐没到人群中。
两人并肩走过众宾的欢庆祝福,半透的红盖头上勾勒着李觉予的侧脸。
裴归溯喉间一梗,要说恨,其实也恨不起来了。
她两世都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很多事情都看不真切。
放下仇恨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裴归溯的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末礼。
“一拜天地———”
两位新人面向天地牌位跪拜行礼,三叩首毕。
“二拜———”
话音未落。
殿堂外一阵疾跑声渐近,一大批人马涌了进来。
为首的那人迅速翻身下马,微俯下身子赤红着脸努力让声音平静:“扰了众宾喜兴多怪。
到两人身侧压低声音说:“皇上昨夜病重,唯念裴小姐不下,现允在下妄请裴小姐……”
李觉予早在他们闯进来的那一刻就将裴归溯拉起护在身后。
现听这一席话,纵然裴归溯也全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再管什么礼仪顾秩,一把扯下红盖头。
“皇事不可稍慢,我同你们加去。”
李觉予侧头吩咐下人准备好车马,加急往皇帝寝宫赶。
两人身穿喜服快马加鞭赶到垫门外才惊觉不妥,奈何没有其他办法。
皇太监远远看到两人,转角处时低声吩咐宫女取来一件宽大的裘袍,正好可以遮盖身上的大红喜色。
“多谢姜公公了。”
裴归溯裹紧白色软裘,瑟缩在寒风中,将脸埋在裘毛中,微微呼气,没由来得心慌。
不稍多时,姜公公小跑过来,鼻尖上冒着热汗,呼吸间喷洒热气。
“裴小姐请。”
裴归溯盯着脚下不算长的路,历经朝代变迁的石砖板坑洼,散发着雨后的潮湿气息。
和旭皇帝早些年重视兵防,集资创办白马义从和铁屠院,甚至常驻边疆,朝中文武双派官怎么劝都没用。
长日的沙锵生活也让这位老皇帝的身体落下了难治的苦病根。
可惜这位历史明君留下的皇嗣并不多,宫中也频繁有妃子无故死亡,蹊跷之余又很平凡。
“咳咳咳咳——”
临近殿外的长明灯,一阵阵苍老年迈的咳声传来,每一声都好像要将半条命都一并咳出来。
寝殿中昏黄的长明灯像是灯油不足般忽明忽暗,在地上落下飘忽不定的烛影。
金帐中药味未散,床帐全敞,末端被一根鎏金色丝绸捆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仰躺在那里。
“归溯……咳咳,走进来。”
那人发了声,声音仍然显示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帝王风范来。
裴归溯走进,一只形如枯槁的手募得从帐中伸出,死死抓住裴归溯的手腕。
她一惊,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却主动伸出另一只手上前握住了老皇帝在空中胡乱抓的手。
他是那么的苍老,即使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睛,也显得毫无生机,如同须草般的发丝并不花白,他吃力地看着裴归溯,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最终也只是无力吐出几个字。
“免……免礼,归溯到我身边来。”
她规矩地放低身态,却看到老皇帝枯黄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顺着眼角和额角的皱纹而下,像是眼睛中流下的脓水。
老皇帝喉咙里嗬嗬作响,皇太监隐身在阴影里,双手交覆在身前,低垂着脑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归溯,你……嗬嗬!你休要奇怪,我与你非亲非故,蓦然通下人传告你过来,坏了你的喜事。”
“臣女惶恐。”
裴归溯连忙抓紧老皇帝的手。
和旭帝低声又连咳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全都吐出。
“朕这么些年从未传唤过你,但现如今朕自知亏欠你,也自知瞒不下去了。你可知晓凤族一族?”
裴归溯迟疑地点点头。
接着和旭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你便是那凤族最后一代传女,也是现唯一一代传女。”
和旭帝越说声音越虚弱,嘀嘀咕咕好一会儿,像是在胡言乱语地组织语言。
一时静得只闻呼吸声。
“咳咳!朕如今没有什么可信的过的人了,朕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再有什么榆社虚伪,朕将这江山天下交付到你手上,日后重振江山就真的没有朕一份力了。”
“臣女不知所措。”
裴归溯很乱,和旭帝的这一番话不就是想让她与李觉予同理天下吗?
老皇帝张大嘴喘着也要努力支起上半身,枯枝般的手指用力,颤颤巍巍从枕下拿出一本泛黄的破旧古记,不容置疑地塞进裴归溯手中。
亲眼看着裴归溯将那古记放好才再次开口,只是这次的语调虚弱起来。
“归溯今日没有外人,但再多的话,朕也无法对你说了,最后一句话……
用你这两世的所有,来完成江山秩事。”
裴归溯瞳孔一缩,这和旭皇帝到底知道多少!
“咳嗬嗬嗬!”
他不给裴归溯再问话的机会,仿佛刚才的那一番话已经耗费掉他的所有精力,他摆手遣散内事,领着裴归溯出宫。
和旭皇帝风云了一辈子,看着裴归溯离开的背影,最后脸上竟显现出几分回光返照似的洪润。
裴归溯穿过光线暗淡又叫嚣着风声的廪廊,九九八十一步,她却走得终生难忘。
太子东宫内的宾客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设宴的主角没了,总是会招来一些闲言碎语的。
台下众宾议论纷纷,但迫于身边多是些有身份的皇室名爵,不敢说的过于直白,以免坏了自己的身份,又叫人落下了话根。
常跟随在李觉予身旁的宅府管家站出来安抚宾客的情绪。
“诸君雅兴正酣,本不当扰。太子和太子妃迫有要事在身,上命难违,诸位贵客海涵!特添西域葡萄酒十瓮,并教坊新排柘枝舞助兴。老仆在此侍奉,诸公但有需求,但吩咐无妨。"
既然强调上命难违,在人新婚将成之时将人叫走的,恐怕也就只有皇上了。
台下宾客自然不愚,听了这番话,谁还敢多说半个字。
可架不住偏偏有几个顽固子不懂礼仪分寸,闻言还要大声嚷嚷起哄说:“还没过门的女人就呼上太子妃了?这太子东宫中的规矩还真是有够松懈的啊。”身侧围着的一群公子笑作一团。
连带着东宫中的内侍都一并看去,那是一群皇后母族的外戚宦官,平日里就嚣张跋扈惯了,奈何有家族在后面撑者腰,连皇帝也不好有什么动作。
简单来说,就是白领着俸禄,净给皇上找事的一群走狗。
许是早就看李觉予不惯,这次竟然同在婚宴上作乱。
众人两相对视,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鄙夷之色。
果然只是蛮夷之地出来的,行事不顾头尾,做事不忌后果。
宅府管家皱了皱眉,又念在是家主成婚的好日子,只能硬着头皮开口打圆场。
突然眼角瞥见一抹人影,张着的嘴慢悠悠地合上了。
大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冷风裹挟着威气灌入堂内。
“让本王看看是谁在造次。”
李党予不紧不慢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带头起哄的人本来就不敢和李觉予结下梁子,但余光看着周围人的反应,硬是梗着脖子回看过去。
李觉予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没搭理这群混子。
只是转身往那男的家族家主的前襟中塞了张纸票,随后无所谓似的转身。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事情搞成这样,这婚宴也是万不能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