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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废墟之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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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蓝漩涡”包厢的门,比想象中更沉。张薇吸了口气,猛地发力推开,整个人踉跄着撞了进去,活脱脱一个被劣质VR设备晃晕了头的底层工蚁。
  霎时间,狂暴的声浪和迷乱的光影劈头盖脸砸来,几乎将她掀翻。震得胸腔发麻的重低音鼓点,无数道旋转扫射、光怪陆离的激光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发腻的合成甜香和酒精挥发的气息。包厢中央,一个巨大的环形沉浸舱如同蛰伏的怪兽,舱盖敞开,露出里面斜倚着的年轻身影——沈越。他头上戴着最新款的神经接驳头盔,半透明的面罩下,那张英俊的脸上表情迷醉又空洞,嘴角还挂着一点口水渍。
  张薇的闯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沉浸舱旁,两个穿着黑色制服、肌肉紧绷如铁块的保镖瞬间动了,快得带出风声。一人如铁塔般堵在她正前方,另一人从侧后方闪电般钳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道极大,指关节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
  “滚出去!”堵在前面的保镖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眼神凶悍地剐过她兜帽下的阴影。
  “对…对不起!”张薇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底层人特有的慌张和卑微的讨好,身体却像吓傻了般钉在原地,“走…走错了!隔壁!我找‘幽光森林’!”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喊着,一边下意识地、慌乱地挥舞着没被钳住的左手,试图比划方向。她的指尖在混乱中划过保镖粗壮的小臂,又带着一种盲目的、寻找支撑般的姿态,向前探去。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感猛地窜上张薇的神经末梢。
  就是此刻!
  她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连保镖粗暴的推搡都感觉不到了。嘈杂的音乐、刺眼的激光、保镖的怒骂…所有的外界信息瞬间被拉远、模糊,变成背景里混沌的噪音。她的意识像一枚被精准发射的鱼雷,循着那瞬间建立的、极其脆弱的物理连接,毫无阻碍地沉入了沈越毫无防备的意识之海!
  嗡——
  轻微的眩晕感转瞬即逝。眼前豁然开朗,却并非预想中扭曲复杂的心理迷宫。
  一片令人炫目的、纯粹的金光扑面而来。
  张薇的意识悬浮在一个巨大、温暖、流动着蜜糖般光泽的空间里。这里没有棱角,没有阴影,只有柔和的光晕在缓缓流淌。她脚下,并非坚实的地面,而是一条庞大无比、蜿蜒盘旋的镀金滑梯!滑梯表面光滑如镜,折射着无处不在的暖金色光芒,散发着慵懒和无忧无虑的气息。滑梯下方,并非深渊,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堆满了各式各样奢侈品的“玩具池”——最新款的悬浮飞车模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旁边随意扔着几件镶嵌着能量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珠宝,几瓶限量版、年份足以让底层人奋斗十年的醇酒滚落在一旁,还有各种张薇只在顶级广告里见过的私人定制娱乐设备……它们像不值钱的石子一样,被随意地堆积在一起,形成一座散发着欲望和挥霍气息的小山。
  滑梯上方,更高处,悬浮着一个巨大的气泡。气泡里光影流转,赫然是沈越正在“极乐幻境”中体验的刺激场景片段:星际战舰的激烈炮火、香艳迷离的异星舞会、肾上腺素飙升的极限运动……但这些片段都蒙着一层梦幻的、不真实的柔光滤镜,如同精美的糖果包装纸。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冲击着张薇。这就是沈越的精神世界?一个建立在无尽资源供给上的、巨大的、镀金的游乐场?没有挣扎,没有抉择,甚至连一点需要费力思考的阴影角落都找不到!沈家倾覆的血雨腥风,父亲沈康的背叛与逃亡,似乎都被这层厚厚的、由信用点堆砌起来的柔光彻底过滤掉了,留下的只有被精心豢养出的、理所当然的“单纯”。
  这根本不是单纯,是真空包装的愚蠢!张薇的意识深处,一股冰冷的怒火开始悄然滋生。
  她没有时间沉浸在这种令人作呕的对比里。意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滑梯下方那座“玩具山”。目标明确——沈康!相关的记忆节点必然与这个父亲紧密相连。
  她的“视线”聚焦在那些堆积如山的奢侈品上。意念扫过,每一件物品都瞬间被解析、回溯其来源。
  那辆悬浮飞车模型,精美的合金外壳上浮现出一段记忆碎片:一个奢华的酒会角落,几个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的男人围着沈康,谄媚地笑着。沈康矜持地抿了口酒,随意地指了指展示台上的模型。第二天,这辆价值不菲的模型就出现在了沈越的房间。碎片中,沈康对沈越说:“一点小投资的红利罢了,你喜欢就好。”
  投资红利?张薇的意念捕捉到碎片角落里一闪而过的文件残影——一份被迫签署的、明显不平等的矿产开发合同,乙方负责人那绝望而麻木的脸如同烙印。
  一件顶级基因定制运动手环的记忆被触发:沈越在朋友面前炫耀新装备。画面一转,却是某个小型科技研究公司被伏羲科技以“技术侵权”为由强行收购的新闻简报,收购价格低得离谱。沈康轻描淡写的声音在背景里响起:“市场规则,优胜劣汰。他们的技术能被整合进伏羲科技的平台,是他们的荣幸。”
  “荣幸”?张薇“看”到新闻图片里,那家公司创始人一夜白头的憔悴,和他身后员工茫然无措的眼神。
  还有那些堆叠的高级营养补剂、私人定制的星舰驾驶模拟舱……每一件“礼物”背后,都黏连着一段被掠夺的血泪,一个被碾碎的希望,一个被沈康用沾满背叛和算计的手,硬生生从别人命运里剜出来的果实!而这些掠夺的痕迹,在沈越的记忆里,被轻飘飘地包裹在“爸爸给的”、“投资回报”、“市场规则”这些光鲜亮丽的糖纸里,成了他游乐场里一件件理所当然的装饰品!
  沈越的意识滑梯上,一个更清晰的片段被张薇精准捕捉、放大:就在几天前,沈越坐在他那间堪比豪华酒店套间的宿舍里,手里把玩着一个极其精致的、闪烁着幽蓝引擎微光的星舰模型。他对着全息通讯另一端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用一种混合着炫耀和天真的口吻说:
  “喏,最新限量版,‘星尘探索者’原型!酷吧?我爸刚弄来的!你们是没看见,那个小破公司的老板,为了求我爸高抬贵手别压死他那点可怜的专利费,就差跪下来签合同了!哈,我爸说那点信用点打发他都算做慈善了,这模型才配得上他‘识时务’的觉悟!”
  那年轻人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在讲一个有趣的、与自己无关的笑话。他脚下的“玩具山”里,正安静地躺着那个被“打发”走的老板破碎的梦想和尊严。
  “呕……”一股强烈的生理性恶心瞬间冲上张薇的喉咙。意识深处那冰冷的怒火轰然爆燃!这群蛀虫!这些趴在无数人尸骨上,吸吮着血汗,却连基本生存能力都退化殆尽的寄生虫!他们掠夺得如此心安理得,挥霍得如此理直气壮,甚至将别人的苦难当作自己生活的点缀和谈资!
  愤怒像岩浆在她意识核心奔涌,几乎要冲破冰蓝防御墙的压制。她强迫自己冷静,理智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夹住那沸腾的怒意。现在不是宣泄的时候!沈康!找到沈康!
  她的意念如同最疯狂的矿工,抛开那些令人作呕的“礼物”表象,不顾一切地向这座记忆宫殿的更深处、更私密的角落挖掘、穿刺!
  时间在无声流逝。意识链接里,沈寂传递来的能量脉冲信号变得极其微弱——三分钟的窗口,所剩无几!谛听系统的无形压力仿佛冰冷的毒蛇,开始缠绕她的精神感知边缘。
  快!再快一点!
  意念粗暴地扫过沈越记忆中无数浮华的派对、无聊的旅行、昂贵的课程……终于,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被刻意淡化、蒙着薄薄尘埃的记忆气泡被她锁定!
  那是沈越少年时期某个寻常的下午。他似乎在父亲的书房外,百无聊赖地等待。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开了一条缝,传出沈康略显疲惫的声音,正在与某人进行全息通讯。沈越好奇地凑近门缝,偷偷张望。
  书房内的景象映入张薇的“眼”中:沈康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全息星图前。星图的一角被局部放大,显示的并非繁华的星港城区域,而是远离核心区、靠近“锈铁带”边缘的一片荒芜山地。沈康的指尖正点在星图上一个闪烁着微弱绿点的坐标上,对着通讯另一端的人低声吩咐:
  “…静海基地那边风头还没完全过去…对,就是‘翠鸟谷’庄园,坐标确认…外围的认知干扰屏障必须维持最高等级…除了我们授权的定期补给飞行器,任何未经识别的信号接近,启动‘落叶程序’…明白吗?”
  画面中,沈康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猛地回头!少年的沈越吓得缩回了脑袋。记忆气泡到此戛然而止,蒙上了更多刻意的模糊。
  但足够了!
  那个坐标!那个被沈康称为“翠鸟谷庄园”的坐标点,在星图上瞬间被张薇的意识牢牢刻印下来!它位于星港城远郊,一片被标注为废弃工业区、几乎无人踏足的荒凉地带!完美的藏身之所!
  “找到了!”张薇的意识在链接中向沈寂发出了一个极其短促、却饱含信息的确认脉冲。
  几乎就在同时,意识链接的另一端传来沈寂急促而虚弱的警告:“撤!谛听…有反应!”
  一股尖锐的、如同高频噪音般的精神探测波动,猛地从外部扫过这片区域!它冰冷、锐利,带着女娲生物“谛听”小组特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窥探感。张薇构筑在意识核心的冰蓝防御墙瞬间应激性地光芒大盛,无数银色纹路疯狂流转,将那探测波竭力挡在外面,发出无声的剧烈震荡!
  巨大的反噬力量顺着意识链接倒灌回来!张薇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冒,剧烈的眩晕和刺痛让她几乎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喉咙里溢出。
  这声音在包厢震耳欲聋的音乐背景下微乎其微,但钳制着她手臂的保镖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身体的突然僵直和轻微抽搐。
  现实时间只过去了一秒钟。
  “干什么?!”保镖警惕地低吼,钳着她手臂的力量骤然加大,另一只手甚至按向了腰间的电击棍。
  不能再停留一秒!
  张薇猛地一挣!这一下爆发出的是被精神反噬和滔天愤怒共同催生的、远超她平时体能的蛮力。保镖猝不及防,竟被她挣脱了钳制!
  “神经病!”她扯着嗓子尖叫一声,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底层人遭遇惊吓后的歇斯底里。她不再看保镖,也不再看沉浸舱里那个依旧无知无觉、沉溺在虚拟极乐中的沈越,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深蓝漩涡”包厢,狠狠撞上了外面走廊里一个醉醺醺、正对着全息水母傻笑的壮汉。
  “哎哟!眼瞎啊!”醉汉骂骂咧咧。
  张薇根本顾不上道歉,推开对方,踉跄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沿着汹涌的人潮边缘,向着“极乐幻境”那闪烁着诱惑与堕落光芒的出口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太阳穴剧烈的抽痛,那是过度使用能力和抵挡“谛听”探测留下的后遗症。
  她冲出了“极乐幻境”那巨大、扭曲的霓虹门洞,一头扎进外面星港城傍晚污浊的空气里。混合着悬浮车尾气、廉价食物摊油烟、以及无数底层人身上汗味的复杂气息,如同肮脏的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呕——!”
  一直强压着的恶心感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对着人行道肮脏的地面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液不断上涌,烧得喉咙生疼。每一次干呕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和剧痛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
  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贪婪地攫取着这污浊不堪的空气,仿佛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
  脑海中,沈越那镀金的滑梯、堆积如山的“礼物”、他炫耀时轻佻的语调、以及沈康书房里那个决定他人命运的坐标……无数画面碎片疯狂闪回、交织,最后都化为一股黏腻冰冷的实质感,死死堵在她的胸口。
  那群寄生虫……那些高高在上、吸食着无数人骨髓的渣滓!他们掠夺了别人的一切,财富、尊严、希望,甚至连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都吝于给予!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在血泪铸就的金山上,用掠夺来的果实堆砌他们可笑的“单纯”乐园!
  而自己呢?张薇直起腰,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酸水,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麻木行走的人群。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为了生存,为了向上爬,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废墟之匙”,她成了沈寂的刀,刺向了一个同样被命运裹挟的、年轻的祭品。她利用了自己的能力,闯入了那个看似华丽实则空洞的游乐场,翻检了那些被精心包装过的掠夺罪证,成为了这肮脏链条上最新的一环。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灯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是为了刚才的呕吐,而是为了这无孔不入、渗透进每一个角落的、属于上层阶级的“气味”。
  那混合着昂贵合成甜香、稀有醇酒、以及被掠夺者无声绝望的气息,此刻仿佛还顽固地黏附在她的鼻腔里、皮肤上,比“蜂巢”贫民窟里终年不散的霉味、汗臭和绝望的酸腐气,更加刺鼻,更加令人窒息,更加…令人作呕!
  她最后看了一眼“极乐幻境”那如同巨兽咽喉般吞吐着迷醉人群的门洞,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然后,她猛地转身,拉紧兜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灰扑扑的工装里,汇入外面灰暗、冰冷、充满了真实污浊的人流,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脚步有些虚浮,却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