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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可奈何花落去·其二 ...
穷尽所有词句,乔四儿都难以形容她见到林维清时那一刹的心情。
她只觉见到了神明。
想她以乞讨为生,混迹市井,尝遍了世间薄凉,哪里还信得了神佛?可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她彻彻底底的错了。
眼前人,如何不是,怎么不是,又为何不是呢?
四下忽而嘈杂起来,此地彼伏的吸气声与低浅惊呼次第传来,充盈于耳久久不绝,乔四儿却丝毫未绝夸张。眼前人身上分明是与同门一般样式的白色道袍,甚至连个正经的发冠也未着,只以一根竹簪将两鬓青丝随意绾于脑后,却是说不出的风骨神俊,姿仪清绝。
林维清的肤色很白,唇间也不见血色,眉宇间微带倦色,眼神却深邃得恍若深谷幽潭,整个人半点笑意也无,冰冷得仿佛山顶积年不化的冻雪。
他缓缓步入殿中,向着台上主座拱手一礼,“维清来迟,请两位师兄恕罪。”
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举动,却见他腰身轻浅一折间,衣袂轻拂,在这金碧璀璨的正殿里,恍若深秋缓落在暖黄银杏叶中的新雪,说不出的风雅动人。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韩维德贯来刚正严肃的面上难得有了丝笑意,抬手欣慰道:“无事。师弟此次出关,想必旧伤已无大碍了。如今沉玉与沉樾都已有小成,你也该收几个新徒儿了,既免得膝下寂寞,也是为光大师门出一分力嘛!待你选了新弟子,咱们便去师父牌位前上一炷香,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定然也甚是欣慰!”
韩维德的声音分明与方才得一般沉稳中厚,不知为何,乔四儿却品出了一丝淡淡的讨好。
奇怪,韩维德乃是云山宗这代的掌门,一手掌管着内外门大小事务。这样高的官,也会讨好门内的一个师弟吗?
提及恩师,林维清眉心却浅然一蹙,只低头颔首,“是,维清不敢忘记师父教诲。”
“好!” 韩维德抚掌而笑,与方才渊渟岳峙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竟有些像菜市口吆喝卖菜的老大爷,热切张罗道:“你瞧,能来到这殿里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好孩子,也不知哪个与你有缘?”
林维清转身,却并未像方才的三人一般绕场而行,只以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一周,便干脆利落地向着乔四儿身前坐着的那位白衣少年行去。
乔四儿咬着唇,眼睁睁地看着林维清一步一步走向她方才还嗤笑不屑的手下败将身前,心底生出的那最后一丝希冀也随着那旁若无人的冷酷脚步,剥茧抽丝般一点点消磨干净。
想到这一路来风餐露宿的艰辛,想到一日一夜攀登断魂云阶的凶险,想到心心念念的那份安宁平稳,泪水便猝不及防地冲入了眼眶,又酸又瑟,不争气地便要落下来。
算了吧……输人不输阵,哭也不能在这里哭。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她低下头,瘦小的手紧紧抓着残破不堪的衣袖,心中不停地默念,苍白而徒劳地安慰自己,企图将已然汹涌而出的泪水逼回去。
“吾名林维清,云山宗第二十八代弟子,入门倥偬三十载,对混天诀略有领悟。不知你可愿入我门下?”
林维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玉石一般冷泠低沉。乔四儿的头越发低,不想看白衣少年那小人得志的嘴脸。别人的师父都像挑白菜一样挑徒儿,凭什么那个王八蛋就有这样的好福气,还得师父好声好气地哄着,生怕他不拜师似的?
四周安静得可怕,她等了半晌,也未听到那白衣少年的应答。一时好奇压过了羞恼,也顾不得满面泪痕,直直抬起头来——
林维清……并不在那个白衣少年的面前。
乔四儿的瞳孔一阵震颤,几乎傻在了原地。
她仿佛跌进了一个幽深而绮丽的梦境,像是穷行荒漠中的行人一夜焦躁渴眠后睁开眼,猝见一方诗画袅娜的绿洲,不知是该欣喜若狂,还是惊疑惶恐,生怕所遇只是海楼蜃景。
林维清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眸色如平湖秋水。既没有期待,也没有不耐,却令人徒生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仿佛随他走过了沧海红尘,亘古洪荒,在无尽的岁月后,只余长夜尽头那一抹如霜似雪的月光。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她的心脏忽然砰砰跳动起来,难以理解这顷刻间脑海中燃烧迸开的火花、四肢百骸中澎湃汹涌汩汩奔流的悸动,那样陌生,却又仿佛经历了千百遍似的刻骨铭心。
她这是……怎么了?
仓促间,乔四儿别扭地深深埋下头去,只祈祷满脸的泥尘能掩盖其上不合时宜的晕红。
“可是不愿?” 头顶是林维清微带疑惑的声响,“也罢,无妨。”
见他转身欲走,乔四儿霎时慌了神,仓促之间狼狈向前膝行几步,一把拽上林维清素白道袍的宽大袖摆,急急道:“我我……我愿意,师父!别走!”
林维清眉梢微不可觉地一颤。
“放肆!” 韩维德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一掌拂开了她攥着林维清袖口的手。
乔四儿只觉被那刚强劲道的掌风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脑中一片嗡嗡,依稀听他厉声训斥道:“你这小娃娃,方才我师弟问你时,你扭捏自矜着不说话,现在却又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乔四儿又急又委屈,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强忍着喉间的一口甜腥,呛声回去:“我师父都没说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是我师父要收我为徒,又关你什么事?”
“你!” 韩维德从未在这座大殿中见过如此猖狂不懂礼数的孩子,又不好跟一个幼童较真,一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身对着林维清怒道:“此子桀骜不逊,执着过甚,实不适归于我云山门下。”
又拉过那名白衣少年,热切荐道:“师弟,你且看看这个孩子,骨相天成,年龄正佳,最难得的是性子稳重,等到如今也是宠辱不惊,我看倒是颇有几分你当年的神韵。这样好的苗子,我方才特意未选,就等着你来呢。”
林维清浅淡扫过韩维德揽着的那名少年,又转向乔四儿,缓缓打量了片刻她脏污眼角晕开的水渍薄红,却是错开了目光,淡声道:“沉舟,即入我门下便要守我门规。你方才顶撞了师长,跪下给你韩师叔道歉,随为师回玄晖峰领罚。”
乔四儿愣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声“沉舟”便是喊得自己。
她乞讨惯了,哪会在意那些填不饱肚子的尊严和脸面,一反应过来,便立刻业务娴熟地向着韩维德扑通一跪,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抬头腼腆一笑,讨好道:“沉舟知错了,以后再不敢顶撞师叔,还望师叔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沉舟一次。”
全是技巧,不含一丝感情。
饶是年过半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韩维德,一时也被这师徒俩的一唱一和气得七窍生烟,只冲着林维清咬牙切齿地丢下句“随你”,捞起那名白衣少年便拂袖而去了。
殿内气氛一时死寂。
“哈哈——”
徐维衡浅笑着一击掌,自高台上缓步走下,打起了圆场:“到底是林师弟眼光独到。吾观此子虽然年岁略大,根骨也不是最为出众,但他的耳力却是绝佳。方才师弟入殿前,殿中诸多孩子中,唯独他一人有所觉察。单凭这份耳力,又有师弟教导……今后也未必不能另辟蹊径,光大我云山门楣嘛。”
“多谢徐师兄体谅。” 林维清拱手一礼,转头对着乔四儿道:“沉舟,与你徐师叔告退。”
乔四儿乱魂初定,正望着林维清的背影发呆,闻言又惊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徐……徐师叔告退。”
对她冒冒失失乱七八糟的胡话恍若未闻,徐维衡面上一派春风,只笑眯眯道:“乔师侄不必多礼,还望你日后好好练功,不要辜负你师父今日对你的多般维护。”
“维清告退。”
耳畔又响起了林维清低沉浅淡的嗓音,仿佛敲击钟磬一般击在心头。
未及她反应,林维清便一振广袖,以气劲裹着她轻身而起,向殿外掠去。
乔四儿瞪大了双眼,感受到周身萦绕着一股清正纯和的玄妙内息,如有实质一般,稳稳承住了她的重量——她竟被带着直直踏在了云间,正伴着山势云气而飞!
四周山景风驰电掣匆匆而过,满目之间皆是峰峦叠翠,深深浅浅恍恍惚惚的绿,呼啸不断冷冽纯净的山风,还有鼻尖缠绕不去的那抹若有似无的清冷香气,那是——林维清道袍上的衣香。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她沉浸在一股莫名其妙的荒唐感中,仿佛方才种种不过是她的一场黄粱美梦。
她忍不住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直疼得龇牙咧嘴,又转头看着周遭的天高云阔,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快意,笑出了声。
见她疯疯癫癫地手舞足蹈,林维清止不住地有些头疼,故意迟滞了片刻内息,低声警告道:“再乱动,跌下去了为师可不管你。”
“啊!” 被狠狠颠簸了下,差点坠下山崖的乔四儿再不敢造次,只乖巧地抓住了眼前人素白道袍的衣袖,紧紧不敢松开。
一路无话,重叠山色里,林维清带着她一个折身,一座孤剑般直插霄宇的山峰便豁然眼前。
其上峰石凌厉,时有嶙峋斜错而出的几块,质色竟如漆墨一般深幽,浅淡的日光照耀其上,隐隐泛出玉石般的冰凉光晕。依着山势,她被带着一路往高处而去,随着云气渐浓,氤氲辨不清前路,气温也徒然低冷了下来。
此起彼伏的寒气透过单薄破碎的衣衫,牛毛细针般绵密不绝地刺入乔四儿的躯体,很快便将她冻得打起了寒颤。
她不敢为一点小事打搅新拜的师尊,只得咬牙强忍着。
待她那晕晕乎乎的脑浆都快被冻成一坨冰渣时,身上那股温热有力的内息忽然平淡干脆地撤去,随即双足触地,落到了半山平地之上。
“阿嚏。” 被山风一激,乔四儿鼻尖通红,止不住掩鼻打了个喷嚏。
“师父安好。”
两道整齐清越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她迷迷糊糊抬起头,便见林维清身前站着两个正恭敬折身行礼的弟子。
他们身上皆穿着制式简洁的浅色道袍,一持玉箫,一持竹剑。乍一望去,即使不辩面容,单看二人芝兰玉树的挺拔身姿,便觉仪态俊雅清华,不愧是名门弟子。
林维清微微侧身,露出仍躲在自己身后的小不点,淡道:“乔沉舟,来见过你的两位师兄。”
乔四儿本不是怕生的性子,此时见了两名仙人似的师兄,却一时有些自惭形秽,只低着头,强整了整满身的狼狈泥污,欠身道:“沉舟见过两位师兄。”
“四师弟免礼。” 左侧那名身着黄衫,手持玉箫的青年温柔一笑,朗声道:“我是你的大师兄吴沉玉,往后修习中若有什么不懂的,不要客气,尽管来问我便是。”
大师兄的声音清朗又温柔,被那融融笑意一迎,乔四儿只觉周身冷意都散了去。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她晃了晃脑袋,也不知自己一个大字也不识几个的小乞丐,脑中怎会忽然蹦出这样没头没尾文绉绉的形容,怕不是被冻出幻觉了。
相较于笑意温雅的大师兄,右侧抱着剑的蓝衣师兄却是满面冰霜,挑了眉有些厌憎地打量着她。
直到被沉玉暗含警告地撇了一眼后,才扯了扯唇,不太客气地吐出句:“季沉樾,平素惟好剑,讨厌吵闹,更不喜人打扰。”
气氛一瞬落至冰点。
不甚融洽的寒暄,林维清却似毫无所觉,只平静地吩咐道:“沉玉,你三师弟方才犯了错,带他去思过居面壁三日。”
“师父!” 沉玉面上闪过一丝微讶,眉心微蹙,语带隐忧,缓缓劝道:“三师弟初来乍到,我观他身子孱弱,又刚经历了试炼,怕是受不得思过居的清苦。不如由我先照顾他几日,待调养好了身体,再领罚也不迟。”
林维清不为所动:“错便是错。若是受不了罚,自行下山便是。”
沉玉不敢再劝,恭敬应下:“是。”
林维清微微颔首,便欲离去。
沉樾却突然抢了一步横剑错身拦住了他,梗着脖子道:“师父,他是四师弟。”
林维清只侧头看了他一眼,淡声道:“樾儿,去戒心堂领十戒鞭。”
说罢便干脆地绕过他离去了。
乔四儿愣在了原地。
——难以置信,在历经了千难万苦,走了狗屎运,终于拜入云山宗门下的她,到了师门的头一件事,竟然是去受罚?!
乔四儿跟在沉玉身后亦步亦趋,一边打量周遭风光,一边暗中腹诽。
她这个仙人似的师父,怎么这样狠心?
看着如初生牛犊般尚在东张西望的小师弟,沉玉心中暗叹了口气,却也不好更打击他,只柔声介绍道:“这里是玄晖峰,路并不难记。东边是我们的寝居,南面是我们平日里练功的断潮崖。我现在先带你去听雪池沐浴梳洗,然后再去西侧的思过居领罚。你仔细记着路一些,玄晖峰地方虽大,却只有我们师兄弟三人,若是迷路了,我不一定能及时找到你,你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乔四儿点点头,只觉四周景象莫名熟悉,似乎根本不需费神,那路线便自然地印入了脑中,想忘也忘不了。比起记住路线,她更疑惑:“那师父呢?”
沉玉浅笑着解释道:“师父平日都在峰顶的夕照居修行,并不与我们一处。只在初一十五时下来检验我们的功课。”
他的态度实在和善可亲,乔四儿很快放松了下来,思及这半日来的所见所闻,心中好奇更甚,不由便骨头一轻,脱口打探道:“大师兄,为什么你和二师兄都唤我四师弟,师父却说我是你三师弟?我听说,师父之前曾有过一个女弟子……”
“住口。” 沉玉的脸色骤然一冷,眸色锋利若刃,再不复方才的半点温柔,冷硬训斥道:“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你既已入师父门下,我希望你牢记,师父不收女弟子,你也未曾有过什么师姐,更不许你往后在师父面前提,明白么?”
“……是。”
无辜踩雷,乔四儿喏喏应下,闭上嘴再不敢多话,只一路默然跟随。
玄晖峰山势陡峻,奇石嶙峋若刀劈斧削,谁知这寒玉利剑般的山腰腹地间,竟暗藏着几汪星子般的温泉,氤氲着袅袅暖烟。
听雪池便建在这里。
泡着暖泉,洗净了一身脏污后,乔四儿终于活了过来。
她换上了一袭云山统一制式的浅色道袍。她从未穿过这样柔软温暖的衣衫,整个人似被云朵羽毛包裹般轻盈,又结结实实地为她挡住了阵阵冷厉呼啸的山风。
她兴奋地手舞足蹈,在温泉池畔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冷静下来,对着池水将头发仔细打理成男童样式,咬唇不禁有些苦恼——
林维清不收女弟子,可她偏偏是个女孩子,还是个冒名顶替的女孩子。
唔,反正她才十二岁,装起男孩儿来得心应手。就算几年后不得已身量显了,被人识破,那也是木已成舟,能奈她何?
明天的烦恼留给明天再说。
幻想着将来日日高床软枕混吃等死的美妙光景,乔四儿脚步轻快地出了听雪池。
沉玉已在外室等她多时,初见她涤尽污尘眉梢眼角的轻快时,竟是一时怔忪,原本温雅的笑意也僵在了面上。
“大师兄,怎么了吗……怎么这样看着我?” 乔四儿生怕自己的女子之身暴露,一时惊得尾音都抖了抖。
沉玉却只摇了摇头,唇角扯出一抹微苦的弧度。
气氛一时凝滞,半晌,沉玉将方手边一碟热气腾腾的栗子糕推向她,温声道:“多吃些吧,一会儿,我便送你去思过居。”
拜师路上千难万险,乔四儿已饿了足足一整个日夜。此时看见吃的,立刻眼冒绿光,几乎将脸扑进盘子里,左右开弓拿起两块便往嘴中猛塞。
栗子糕香甜软糯,板栗的清香与糯米的甘甜混在一起,半点不干噎,比外间小摊卖得不知好吃凡几。
这才是栗子糕该有的味道嘛。
大嚼特嚼时,乔四儿脑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还未及抓住,便已消失在了舌尖的细腻清甜之中。
见她活像只贪食的小松鼠,分明嘴中已塞了两块都快咀嚼不动了,手中还犹嫌不足地去够碟中的糕点,沉玉笑着摇了摇头,怕她噎着,又为她添了杯热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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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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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下一本开《清商月》,疯批厌世长公主 X 隐忍深情尚书令,一场锲而不舍的拉扯与救赎的故事,小天使们求个收藏~万分感谢~鞠躬~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