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生活 ...

  •   阳光好亮。

      天花板好陌生。

      梁秋声盯着头顶那盏吊灯看了一会儿,猛地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公寓,也不是酒店。

      这是蔺明的卧室。

      空气中弥漫着缠绵之后温暖潮湿的气息,窗帘没拉严实,金脆的阳光切进来,恰恰照亮满地狼藉凌乱的衣物。

      他和蔺明睡了。

      这个念头几乎让梁秋声摔下床,他扶住床头柜才稳住,光脚踩在地上,伸长了手,胡乱去抓自己的衣服套上。

      思绪混乱,记忆却在跑马——

      想起昏暗的夜色,想起小店的日光灯,想起甜口的菜肴在舌面。

      想起她抓着他的手腕,把他从店里拽进了车里;她没开车,所以是他的车,副驾驶上还扔着保温杯和剧本,她直接把他按在上面,梁秋声一边被硌着,一边仰起颈接受她的亲吻。

      滚烫的吻,占有的吻。

      他喘不过气,感到她指腹用力擦过他的眼角,那里一定泛红了。

      眼眶有点潮,他用力眨眼,就听见她连名带姓地叫他:

      “梁秋声。”

      喉咙里自发地溢出一声呜咽。

      时隔多年,竟然还有这样近乎本能的回应,梁秋声绷紧了手指,心理咨询室里自我解剖的心情突然涌了上来。

      她在这时第二次叫他,依然是连名带姓的叫法,却是他没听过的语气。

      像于唇齿间经年发酵过的,绵长悠远的一声叹息。

      “给你最后一次推开我的机会。”

      她垂眼看他,要抽回手。

      梁秋声猛地把她的手按回自己的左胸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响,心脏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在鼓胀。

      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这样。

      他仰起头和蔺明对视,怀着破罐破摔的心情,直面那双铁黑的眼睛。

      “我没有办法。”他说。

      蔺明闭了闭眼,说:“车钥匙给我。”

      从老城区到市中心需要经过多少个红绿灯?

      他们接了七次吻,至少是七个。

      蔺明的公寓是复式大平层,从玄关到卧室的距离,没来得及开灯,他蹬掉鞋,脚步匆忙,一头栽进陌生的黑暗里。

      黑暗是滚烫的。

      黑暗会焊住灵魂的银河,使我爱你存在,让跳舞的心脏变成月亮。①

      于是他在黑暗中吻了蔺明。

      从玄关到卧室,他们靠得太紧,头挨着头,欲退又进,斩钉截铁,被蔺明扣着手腕,扣着背,他竟有种仿佛在跳探戈的感觉。

      她是Leader,他是她的Follower。

      一直如此。心甘情愿。

      “阿明。”

      他带着无边的战栗喊她,被推在床上,她手指走过他的面颊,触过他滚动的喉结,随后扯开了他的衣领。

      ……

      他明明应该逃的。

      梁秋声以为自己会落荒而逃。

      可是他没有。

      床头柜的蜂蜜水尚有余温,杯子底下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凌厉的字迹写着:

      “冰箱里有早餐,自己热。”

      梁秋声在这时看见了那支钢笔,万宝龙StarWalker,笔帽上的蓝色半球和漂浮的白花是标志性的。

      这支笔被别在床头一本深蓝封皮的书封上,蔺明应该是用它写的便签。

      梁秋声把笔抽出来,在金属笔帽上看到刻字:

      Game, Set, and Match. ②

      这是他送给蔺明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用他攒了一个暑假的片酬,怀着少年时期特有的青涩且羞怯的心情,送了她这支钢笔。

      她还留着,还在使用。

      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

      梁秋声把钢笔放回原位,他冲进浴室,像要逃开什么,抬头却对上镜子里的男人,眼尾发红,头发乱翘,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扣子还系错了两颗。

      可是这个狼狈至极的家伙居然在笑。

      他胡乱洗漱了一番,用的是蔺明准备的、刚拆封的洗漱用品,用力抹了好几次脸以后,他抓狂的心情终于降了下来。

      也是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蔺明的家。

      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罗列,有好几个没盖好盖子;旁边的插座还插着吹风机,电线缠绕成一团;一旁的脏衣篓里扔着几件衣服。

      又想起床头柜上那本看到一半的书,想起那支钢笔。梁秋声闭了闭眼。

      这不是她名下随便一套房产。

      她在这里生活。

      他经过复式公寓挑高的客厅,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还放着半杯咖啡,马克杯上残留着唇印,他神使鬼差拿起杯子抿了抿。

      果然加了很多奶和糖。

      打开冰箱,油纸包好的三明治安静地躺在玻璃盒里。

      “吃了再走。”又是便签纸。

      梁秋声视线越过早餐,看见冰箱里整齐地码着矿泉水和保鲜盒,保鲜盒里装是西蓝花和鸡胸肉。另外是沙拉包、碱水面包、咖啡专用的杏仁奶。

      她平时就吃这些?梁秋声皱眉。

      经纪人的电话是这时打进来的,陈炜在听筒的另一头咆哮:

      “梁秋声!你人呢?!你记不记得你今天该飞鄯州?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要起飞了!!!”

      鄯州。青年电影展。③

      “在朋友家,不小心睡过头了。”

      梁秋声含糊地说,他把三明治塞进微波炉,趿拉着拖鞋去找自己昨晚带着进来的口罩。

      “地址给我,我开车去接你!”

      “得赶快!评审会议晚上六点开始,全体评委必须到场!”

      饶是陈炜一向擅长处理突发事件,驱车一路狂奔到市中心,也没想到会看见自家演员站在路边,衣服是昨天的,头发乱糟糟的,眼下还有青黑,一副纵欲过度的颓废样。

      “你昨天到底在哪个朋友家?”陈炜瞪大了眼睛。

      他带了梁秋声十多年,第一次见他这副鬼样子。

      “……蔺明。”

      梁秋声抓了抓头发,钻进了车里。

      “谁?”陈炜愣了一下,随即大怒,“梁秋声!你他爹三十岁给我搞出这种和初恋滚上床的破事?!”

      “陈哥,你知道的。”

      后视镜里陈炜看见梁秋声那双平静的眼,他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蔺明对梁秋声而言是什么存在。

      他做梁秋声的经纪人之前就在清宇集团下的娱乐公司任职,成为梁秋声的经纪人也是蔺明私底下牵的线。

      他也见过分手的那段时间,梁秋声演戏成了什么不要命的疯样,现在身上还贴着个戏疯子的标签。

      蔺明?他早该想到的。

      梁秋声的独立工作室里依然有清宇影业的部分持股,即使对面放弃了投票权,全权委托给了梁秋声。

      “后座有备用衣服,”他最终只说,“自己换好。”

      ……

      林小河是在候机厅发现那个男人的。

      他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戴着棒球帽,坐在不显眼的地方,膝盖上摊着一本皮质笔记本。

      说来也不是她先注意到的。

      她听见有个羞涩的声线喊了声梁老师。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大学生,自我介绍老家在鄯州,这次回电影节做志愿者,恳求他替他在一张蓝光碟上签名。

      男人合上笔记本,温和地说了句当然可以,很快就在碟片上签下漂亮的大字。

      天才演员梁秋声。

      23岁的金马影帝,26岁入围戛纳,去年更是因为一部茅奖改编的片子,直接在柏林擒熊,年仅29岁就成了柏林影帝,也是这次影展主竞赛单元的评委。

      而25岁的林小河,是北电的硕士在读。凭着一部被导师批评过分私人化的短片入围了先锋创作竞赛单元。

      影展分设评审团,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不负责短片竞赛单元的片子,影展有那么多片子,梁秋声不会评她的片,很有可能注意都不会注意到。

      林小河磨了磨牙。

      林小河原来不叫林小河,她家里给她定的名字是林小荷,小荷才露尖尖角,美好、充满诗意,结果登记的时候闹了乌龙,变成了小河。

      读书的时候,加上成绩优异,经常被以为是个男孩子。别的班的老师会诧异地问,你们班那个总是第一的林小河是女孩子?

      到了现在,她那一窝糟心朋友都不管她叫“小河”了,管她叫“林大江”,说小河哪里配得上将来的林大导演?

      朋友们都知道,“林大江”导演从十八岁开始最爱做的梦之一,就是请影帝梁秋声演她的男主角。

      天才演员,外形条件好得吓人,偏偏可塑性强,演什么像什么,一种角色在不同的片子里能演出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多复杂的层次都演的出来。

      梦中情演。人生理想。

      每次受打击了,林小河就抱着她那个编剧朋友一顿呜哩哇啦地哭,最后又豪情万丈:

      “我可是要让梁秋声演男主角的女人!”

      如今理想的演员就在眼前,可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导演。

      林小河扒着脑袋想自己应该假装成影迷先骗个签名呢,还是应该直接说自己是要做导演的呢。

      纠结着犹豫着就登机了。

      在候机厅看到梁秋声的时候,林小河还没反应过来,可在经济舱她放包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帮了她一下。

      一米六的林大江。

      林小河一边郁闷一边礼貌:“谢——”却在看清那人是谁后瞪大了眼:这不是梁秋声吗?他坐经济舱?

      “不客气。”

      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温声道。

      “我坐里面。”他两眼弯弯,显然是看出她认出他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指了指她包上挂着的那个电影徽章,“塔可夫斯基的粉丝?”

      该死的,老天都帮她到这份上了。

      林小河心一横,直接莽了上去:

      “梁老师,我是入围先锋创作单元的导演,能请您看看我的片子吗?”

      对面怔了一下,很快笑起来:“先说好,我只提供私人意见。”

      林小河用力点头:“这我知道!”

      于是她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请梁秋声看她的片子。

      男人看得很专注,可在一旁的林小河非常紧张。

      虽然她经常觉得导师的意见都是狗屁,可面前这个人是梁秋声。如果她对不上他的胃口,她林大江多年的美梦就要破灭了。

      进度条一点点走到了尽头。

      林小河看见梁秋声支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转头向她:“很有野心的作品,你有很强的作者性。”

      这是夸奖?林小河一激灵。

      “我喜欢你对镜像的调度,水面、车窗、玻璃幕墙,用来切割拆迁废墟和高楼大厦,这种表现形式很锐利,也很残忍。”

      “而且你很敏锐,擅长于将宏观历史具象化为个人感官体验。”

      “我导师说那是女导演的私人化视角,说我的作品太精巧了。”

      林小河不小心秃噜出一句,立刻又捂上嘴:遭了,因为不服气太久,没憋住。

      “那你是打算变得更硬一点?”男人温和地问。

      林小河一绷,脱口而出:“才不要!”

      眼见男人又弯起眼睛,她稳下自己,平静地说:“我就是女导演啊,导演协会会长也是女导演呢,为什么非要去拍男性视角的东西,我不喜欢。”④

      “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她听见梁秋声说,“她今年的片子入围了主竞赛单元。”

      “是苏韫师姐吧!”林小河立刻接话,“听说您和她高中就认识了,还演过她负责的话剧?”

      不知为什么,提及往事的时候,梁秋声明显顿了一下,才接道:“是的,我和她确实很早就认识了。”

      林小河纳闷,难道两个人关系不好?

      “说来还是因为演了那部话剧,我才知道原来我有表演的天分。”

      男人语气里忽然出现了难以捉摸的私人情绪,有什么东西从完美的影帝壳子里漏了出来。

      林小河眨眨眼:“这算伯乐与千里马?”

      “算是吧。”梁秋声说,“只不过伯乐另有其人,我和她都是马。”

      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梁秋声微笑地转移话题,开始聊她短片里那非常北电系的学院派气息,很快青年导演就被讨论占去了精力,不再顾及他刚才的失控。

      梁老师。梁老师。

      每个人都这样称呼他。

      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刚从别人的床上滚下来的家伙。

      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这个扮演着导师角色的天才演员,手指间还缠绕着一根黑长的发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生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