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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恨血千年土化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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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启年今日知道了一个新鲜词,叫什么......批什么。
“ptsd了,一定是”范闲压低了声音第无数次自言自语着。对就是这个词,王启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词是什么仙境里的咒语吗?小范大人念叨着变得神神叨叨的。
“承泽是心病,调养一段时间会好的。叫下人们小心伺候着,不许高声说话,不许疾走吵闹,不许猛然推门,不许......哎我暂时想不到,总之都要顺着他不许忤逆,要让他觉得足够安全放松”
范闲絮絮叨叨的说过许多次了,也不知说给谁听的,王启年已经倒背如流,李承泽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
“老王你近日辛苦了,只是还需要再提一口气,承泽的一应医药事务我已安排人照顾,其余的事,只要是安全的,承泽爱做什么做什么;若他不听人劝糟践身体你只管使坏拦下,莫怕他恼,到时候我回来给你撑腰......”
范闲说着脸上逐渐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明明是好心为他人操劳,王启年却觉出一股寒意,忽然心头闪过一丝疑虑,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了
“若殿下有公务事委派...王某该听谁调遣?”
范闲眼角微微抽动,神色怪异
“承泽名分上终究是我上官,即尊且贵,令行禁止,上下不敢不从,但....”范闲顿了顿
“无论承泽有任何动作,都来报我”
范闲预想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李承泽近日里很乖,乖的有些莫名其妙了,让吃药便吃,让休息便真的倒头就睡,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不问。
伤处的绷带换了一次又一次,范闲不放心怕伤情恶化,每次都要细细查看,李承泽竟真的允准,大大方方解了衣襟方便他操作,任由范闲的手指在身上四处探查,赤条条的一个白玉人坐在锦绣堆里,臂间挂着将退未退的衣衫,有几分香艳,反倒让范闲不好意思起来。
李承泽全心信任心无杂念,自己倒是伪君子真小人脑中腌臜不堪。
“如何?”李承泽出声询问打断了他的旖念“可有好转的迹象?”
“外部来看好了许多”范闲将衣衫拢回李承泽肩上,理好衣领去系袢带,动作十分娴熟“可惜没有X光看不到脏器情况,殿下感觉如何,这几日还咳血吗?”
“倒是不曾咳血,只是夜里痛的厉害总是睡不安稳。”
李承泽对于他言语中莫名其妙的词不予理会,任由小范大人做侍婢,抬起手示意他再系紧些,倦倦的打了个哈欠
“可不是,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范闲像个老妈子嘀嘀咕咕的,将披袄搭在李承泽肩上,又掖好他身下的锦被,看着李承泽细长的腿像纸片一样消失在厚重的被子中,范闲忽然觉得这层层叠叠的重量也会是一种负担。
“前两日不是还凶得很,如今倒是体贴起来了,当真是医者仁心。”
李承泽这张嘴毒的很,脾气又烈,从来不饶人。范闲举手投降露出讨好的笑容,李承泽求毒药的行为确实刺痛了他,一时急火攻心才发了脾气,他已然忏悔过了,这些天他只要有时间都是贴身伺候这位活祖宗的,偏还换来言语刻薄可谓是自作自受。
哎,怎么办呢,愿打愿挨呗,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殿下养病也是很无趣的,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我可帮忙探听,有想做的事我可代劳”范闲的话说的极为诚恳,一方面怕真的憋坏了李承泽,另一方面他心中不安,李承泽静悄悄的危险系数远比张牙舞爪时更大,不如主动扫雷,大家心里都踏实。
原以为李承泽听了这话会兴致冲冲讨价还价一番,不想他面上毫无喜色,叹了口气道
“范闲,我累了,这些事也无趣的紧,实在是提不起一口气去管,未来又不求陛下看中赏识,便...都由你吧”
这是心冷了,也难怪,如今的李承泽是靖王夫妇好水好肥娇养出来的花,是全府上下都供养的猫主子,阳光下打个盹都有人心疼的抱进殿里,做什么来理这些污糟事,这颗从政的心冷便冷了吧。
范闲思量的功夫,李承泽已然目光迷离,没骨头一样趴在他肩上似睡非睡。
不好,要陷入美人温柔乡了,再不跑公务全要荒废!
“殿下躺下好好睡,我忙完就来找你!”范闲揽着腰将人放平,甫一沾枕席,李承泽立刻缩成一团将被子卷在怀中,发出模糊不清的鼻音示意自己听到了,
真好,真乖,范闲心里柔软一片,抬手蹭了蹭李承泽的鬓角,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脚步声远去,李承泽睁开双眼,清明一片,哪里有半点睡意。
范闲素来知道李承泽善于做戏,更知道他心狠,吃的亏不会轻易咽下,必会报复,但知道没用,他总在李承泽身上吃了一堑又吃一堑。
抓捕审问需要人手,李承泽又乖的很不要人操心,范闲不知不觉把得力之人一个个调走,只留下一支卫队保护行邸安危
很快,他就后悔了。
王启年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冲进营帐来一把抓住范闲“小范大人,明飞他们被推到菜市口开刑了,是您的意思吗?”
“是承泽”范闲皱起眉来“判的什么?”
“千刀万剐......哎呦您这是怎么了?”王启年答完抬眼,眼见范闲干呕起来,吓了一跳
范闲强压下一股反胃,耳边响起轰鸣声,视野里开始出现斑斑点点的红与黑,直到被王启年摇晃着才勉强找回了神智。
那四个字像是一道伤疤,提也不能提,一旦触及便是恶心混着恐惧翻涌上来,压的他不能呼吸。
缓过一口气来,范闲翻身上马一路向刑场疾驰而去。
善恶有报,他能接受李承泽报复,能接受李承泽杀人,一刀一个砍了干净都好,但他不能接受李承泽动用这样的刑罚,一想到李承泽此时坐在场边监刑,更是从胃里升起一种厌恶,仿佛跨越近百年时空看到了李云潜那颗冷酷残忍、令人作呕的心。
他不接受自己要爱的人有这样一颗心。
范闲拨开层层围观的群众闯入其中时,形架上的明飞已经不成人形了,四肢血肉模糊之间露出森森白骨碴,没了痛苦呼嚎的力气,但其他等着被行刑的同谋却扭动挣扎着发出骇人的惨叫声,如同地狱。
每一声哭嚎,都让他想起前世的陈萍萍。
李承泽正坐在监斩亭中,面色和缓,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去端桌上的茶盏,似乎被烫到了手,低头去看那被纱布裹着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动作让范闲想起了坐在花丛中染指甲的李云睿。
“李承泽,你戏做的好,我竟真的信了”范闲努力压着怒火,声音发颤“我知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这血淋淋的,你的仇也算报了,停手吧。”
“什么做不做戏的,小范大人好生奇怪,莫非不想我好起来?”李承泽状似惊讶的捂住嘴“可能是我疏于国法,这开了刑哪里有停下的道理呢?”
“好,你有怨,我帮你杀了他就是,何苦这样辱没人命?”范闲说着抬手向明飞命门打出一道暗器,却被谢必安半途截下递在李承泽面前。
“我辱没人命,好大的罪过”李承泽好奇的端详着暗器,好像幼童摆弄玩具,半响抬眼望向范闲“我这也是,为民除害,你看,他们多高兴。”
围观人群的欢呼声咒骂声回应着范闲的视线,像一场原始的祭司。
“你可以打他板子,可以杀了他,可以将他戮尸,这些都能平民愤,但你不能把他像畜牲一样的挂在那儿,一刀一刀的割,他是有血有肉人呐!”范闲压低了声音近乎咆哮,却不知道自己这份感同身受究竟是为了这个恶人,还是为了那年的陈萍萍。
“不能?”李承泽笑了“我大庆律法,谋害皇族者,视同谋反,谋反乃是死罪,理应千刀万剐。桩桩条条都是从律法所来,何谈辱没?有何不能?”
他放下茶盏,毫无愧色的迎上范闲的视线“我秉公办事,小范大人若有不平,也可按律法相告,更何况......”眼波流转间透出煞气“如今他们受这刑罚,被他欺压过的百姓看着开心,我也乐得高兴。”
范闲被他的态度骇住了,心底升起一股厌恶。
李承泽再怎么被别人教养长大,也终究流着李云潜的血,从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嗜血冷酷,一样的非人。
“李承泽,你跟果真你老子一样......”范闲冷冷的吐出这句,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脆的巴掌截断了声音,脸上火辣辣一片。
“放肆”李承泽慢悠悠的两个字在巴掌之后砸在范闲心上,“小范大人,慎言。”
范闲伸舌顶了顶刺痛的脸颊,正欲张口,却被李承泽掐住了下颚“范闲,莫要用你那套理论来训我,如今出巡,我为上为尊,你为下为臣,若敢有违抗,刑法处置。”
他抬手一甩,范闲偏过头去,刘海散下来挡住眼睛,看不清神情,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笑着笑着,忽然浑身一颤,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星星点点洒了满地。
“好,好,李承泽”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五脏六腑都有毒火在翻腾。
“来人,小范大人旧伤复发,送他回去休息。”李承泽依旧不为所动,一点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范闲。
王启年见势不对,赶忙半搀扶半拉扯的带着范闲离开。
“小范大人好走”李承泽对着他的背影说道,随后轻声道“继续行刑吧”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又回响在上空。
良久,谢必安俯下身,在李承泽耳边道“殿下,细作已然走了。”
李承泽僵直的脊背骤然放松下来。
范闲一路被带回房间并无二话,只是恍惚的有王启年牵着,入了房内,早有人呈上了温水与帕子。
“老王,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范闲的声音低哑“辛苦你了,你也出去吧”
王启年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转身行礼带上了门,将院中人都带走了。
范闲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双目通红,额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下半张脸乃至脖颈前襟上都蜿蜒着血迹,仿佛刚生啖活人。
他看了一会儿,又笑了一声,多日操劳,一路而来的颠簸,赶上刚才的暴怒,真气早已乱翻涌,被李承泽那一巴掌激出来,才吐了血。
然而,现在冷静下来,他并不恨李承泽那一巴掌。
他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假如当时旁边有他人耳目,自己所说的话足以被治罪了。
李承泽在救他,他明白。
李承泽是善的吗?是。
他也曾扶危济困,他也曾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他也孝敬父母,兄弟孝悌,他也待人和善,对幼子极尽爱护。
可李承泽是恶的吗?似乎也是。
他可以凌驾于个人尊严之上,在无比血腥的场景中谈笑风生,以痛苦为养分,他可以将人千刀万剐,为一己私欲不顾一切。
李承泽,我看不透你。善的与恶的,到底哪个是你?
前世与今生的样子,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而我的一片真心又是否所托非人了呢?
范闲自问来自于一个文明的现代社会,遵守的是程序正义。而这里的社会连同李承泽其人,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讲究的是恐惧、震慑与同态复仇。范闲并不是废死派,却并不认同从□□上折磨他们,从精神上凌虐他们,以达到维护统治的效果。刚刚看着那些观行的欢呼的群众,他心里万分煎熬,他知道那些民众是被压迫的人,可看到他们欢呼的场景,又心下骇然。
这个社会里,仿佛每个人都在吃人。
但他想不通,即便是为了解恨,为了立威,李承泽就那么堂而皇之无动于衷的看完整场刑罚吗?他忽然想好好看看李承泽,看看他爱的,是不是一具食人血肉的妖怪。
范闲想着,拿起帕子机械而胡乱的擦拭脸上的血迹,忽然一偏头,在颧骨与鬓发之间寻到点点红痕,那颜色偏淡,还有涂抹开的痕记。
不是溅上的血,范闲想。
他伸手去比对方向,随后恍然大悟。
这是李承泽的血,李承泽在扇他耳光时,指尖的伤口迸裂,渗出来的血迹。
范闲伸手蘸了一点儿,在指尖捻开,萌生了想尝一尝的念头。
李承泽,我若吃下你的血液,我们是否算血肉交融,是否能心意相通?
谢必安端来一盏新茶,李承泽指尖撕裂着痛,皱眉示意谢必安上前,就着他的手啜了几口。
酷刑仍在继续,惨叫声不绝于耳,李承泽心悸的厉害,脸色煞白。
“殿下,您这里”谢必安点了点下颚与颈部相接的地方“这里有血迹,您受伤了吗?”
是吗?李承泽借着茶水的反光看去。确实,有几点零零星星的红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这是什么?哦,这是范闲的血。
范闲离去时摇晃的身影浮现在李承泽眼前,好苦。
李承泽下意识的抬手去擦,然而指尖渗出的血迹与这几点红融为一体,抹开在颈间,如同一道夺命的伤疤。他愣了愣,随后笑起来,笑声凄厉。
范闲,范闲,这或许就是我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