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阿黄——分别 ...
-
松下泉水,月影流波。
一堆篝火,将所有人的脸照成暖色。
褚灵曜守着铁锅造饭,勤劳又沉默的宋巧娘抓紧时间,蹲在泉流边浣衣。
与母亲团圆后,日渐开朗的女娃宋小月,则乖乖守着娘亲,哪儿也不去。
“娘亲,你看!嘻嘻嘻!”小女娃抓了一朵野花,抬起小胖手,笨拙的往自己耳朵上别。
贫家儿女没有工巧玩具,一朵花,一团泥,就是玩具。地母仁慈,以七彩花卉、柔软泥土,滋养着幼儿纯洁的灵魂,装点他们快乐的梦。
费力拧衣的宋巧娘偏头一看,不由得会心一笑:“我的囡囡真好看!”
“令爱乖巧,有乔女之貌。”盘坐青松下的褚灵曜侧首观之,也忍不住笑了笑。
在骨头里沉睡一整个白日的熊巨伸着懒腰飘了出来,同露宿的褚善良说了几句话后,跑去逗小狗。
此时的褚善,独自趴卧在一丛红蓼花下,抬起一只爪子,捂着耳朵。
“小狗,你怎么了?”熊巨弯腰,袍角摇曳,发丝随风,虚影轻轻扫过小狗的身躯。
葳葳红蓼垂如麦穗,皎皎月光柔如薄纱,低烧晕眩的小狗听闻鬼声,恍惚抬头,轻轻“呜”了一声。
水声好吵,我好难受!
不通兽语的熊巨:“……”
他摸了摸无精打采的小狗,扭头问狗主人:“这狗怎么了?霜打的秧苗一般?”
“它白日里被一条白犬咬了,脖子上有一道伤。已上了药,将养几日便没事了。”
此时,锅中米粥已稠,褚灵曜招呼宋家母女用夕食,“宋娘子,先用饭吧,今夜无雨,饭后再洗也不迟。”
“是,贵人!”宋巧娘突然被唤名,手有些僵,她慌张的将衣物堆在事先刷干净的大石上,又不放心的抓了一块鹅卵石压住,这才抱起女儿,靠近锅边。
“娘!糖糖!”香糯的米粥固然不错,可小女娃吃过了褚灵曜以饴糖调味的甜粥,她爱上了那甘甜的滋味。
“不!不行!”自觉拖累了别人,内心羞愧不安的宋巧娘赶紧去捂女儿的嘴!
搭救已是大恩,饴糖昂贵,她不敢得寸进尺,再让贵人破费!
“糖在车内的匣子里,但取无妨。”
浑然不在意的褚灵曜指了指车架,端起小狗专属的葫芦瓢,盛粥磕入一枚鸡子,翻勺吹凉后,送到小狗嘴边。
他宽厚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小狗头,声音低沉温柔,“吃些东西吧,吃饱了才好养伤。”
在主人的鼓励和安慰下,褚善小狗勉强压下晕眩,撑起上半身,将毛绒绒的狗头凑到了葫芦瓢上方。
可惜,今夜月明,瓢里的粥水反射月光,摇荡水波晃的小狗眼花!松下一直流淌的泉水,还总发出令它烦躁的哗哗声!
“哕!哕!”
受到刺激的小狗,喉头控制不住的痉挛,连连干呕。
幸好,它腹中空空,吐无可吐。
“它怎么了?可要喂药?”小狗反呕的气味可不好闻,熊巨以袖捂鼻,凑近了细细观察。
小狗调皮,但庆幸有它做伴,熊巨终不至于时时哀愁。楚公子嘴上嫌弃,其实内心很喜爱这黄狗儿。
褚灵曜俊脸凝霜,探手摸了摸小狗毛毛稀少的腹部,掌下的异常高温,让他心神不宁,“它在发热。”
他将小狗抱起,行至篝火前,细细查看它脖子上的伤口,“创口红肿,有些脓水,我再给它上一道药……”
继水声和波光之后,卧在主人膝上的小狗直面篝火,刺眼的火光让它畏惧,哔啵的炭火声又令它烦躁。
不耐郁燥的它只觉满口的牙都在痒痒,好想咬人!
“汪!!!”眼前发花的小狗,恍惚间看见一条白犬朝它冲过来,它龇牙欲咬,却听见了主人的声音。
“褚善?”
“……嗷呜。”小狗勉强恢复神志,后脑勺蹭了蹭主人紧实的腰腹。
“你啊,可是嫌弃药苦?”
给小狗重新上了药的褚灵曜,看看手心的内服药粉,以为它龇牙是在嫌弃药苦,于是翻找包袱,掏出一块肉干,将药粉包裹后,塞入狗嘴。
“哕!”
小狗喉咙痒痒,下意识吐舌,将肉往外顶,大量粘腻的涎水,也随吐舌的动作流了出来。
小狗的口水越流越多,夹杂着细小的白沫子,几乎覆了褚灵曜满手。
面容紧绷的他,捏住狗嘴,难得对它强硬,“吃下去!否则伤病难愈!”
于是,听话的小狗,忍住喉咙的肿胀不适,吞刀子一般艰难的将药吞了下去。
“贵人,这狗……”抱着女儿坐在篝火旁进食,一直旁观的宋巧娘仔细看了看小狗赤红的眼睛,犹豫着开了口。
“这狗如何?”心中隐约有所猜想,只是不愿相信事实的褚善曜,一抬眸,目光凛冽。
宋巧娘被他凶煞的目光吓的一哆嗦,赶忙摇头,“没、没什么……”
她怎么敢说,贵人的狗,可能得了疯狗病?!
二人的简短对话,叫一直对宋巧娘母女隐身的熊巨看在眼里,他犹豫着伸手,按住小狗微微抽搐的后腿。
“褚贤弟,这小狗恐怕不好了……”
腮帮子咬紧的褚善曜,猛然抬眸,瞪向神情凝重的楚鬼。
一个男人,一个男鬼,两两对视,眼中皆是失意情绪。悲痛和无力回天之感,就像酷暑晚风中的水汽,绵绵密密,堵的人胸中潮湿,沉郁憋闷。
深深吸气后,褚灵曜稳住有些颤抖的手,翻出一个蜡封的瓷瓶,将其内唯一的保命丸喂给小狗,“这是师父精心炼制的保命金丹,寻常人即便半步入黄泉,也能将命拉回来……”
“你吃了它,一定能熬过去的!”
“……”
不顾形象,曲腿蹲在小狗面前的熊巨,抬眼觑了觑褚灵曜的脸,终是不忍出声,戳破人类的侥幸。
……
篝火渐渐暗弱,月亮升高,夜已经深了。
“呜呜呜……”浑身高热的小狗双眼紧闭,浑身开始剧烈抽搐。
一直未进食的褚灵曜抱着它,一只手环住小狗的嘴筒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它的头和后背。
瞧着小狗“呜呜”叫唤时,自唇下露出的森森白牙,熊巨忍不住担忧道:“你用绳子捆它的嘴吧,一旦被犬齿误伤,你也会死……”
“无事。”
见他哀戚模样,熊巨心中不忍,又劝道,“我知你与它亲近,然君怀大才,为一条狗搭上性命,实在不值得……”
褚灵曜漆黑的眸子润了水,秋波不胜他哀愁,“巨公子,它非只是一条狗啊。”
“您为楚王子,识得旧臣屈平,我离洛阳时,几近于屈平赴汨罗之心境,若无褚善陪伴,我恐已自戮于白骨之野,饱了饥鸟嗉囊……”
风动青松,光影斑驳,照得褚灵曜的脸上明明灭灭,模糊不清了,“师父曾戏言,它为我'犬女',我无子嗣,它与亲女何异?女为天妒,轰然凋亡,我心恨且凄……”
“呜呜呜!”痛苦的小狗自喉中发出凶狠咆哮,死命挣扎,它蜷身翻背,四脚蹬踹几乎站立起来,挣脱嘴上桎梏!
然,褚灵曜的手握如铁拷,不曾松动分毫!
熊巨看的揪心,叹息后,低声建议道:“它已无救,拖延下去不过活受罪。我懂一门御魂术,可助它了结,转世投生于指定之胎……”
褚灵曜闻得此言,双眼眨了眨,他抬头正欲说些什么,怀中的小狗再次剧烈挣扎起来!
且这次挣扎中它睁开了双眼,眼中满是仇恨,直刺车厢!
水腥臭!
它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可憎的水腥臭!
小狗脖颈乱甩,几乎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褚善!你冷静些!”褚灵曜心惊大喊,并在听到狗儿脖颈的骨骼脆响后,不得不松手跳开!
落地的小狗没有咬人,而是满目仇恨,偏偏倒倒的朝着车厢冲了过去,“汪汪汪!”
主人,鬼又来了!那个该死的鬼!
“不好!鬼童子!”熊巨惊醒过来,立马飞入车厢!
“可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褚灵曜携剑前奔,去救车内母女二人!
而跑到车前的小狗,突然听见一阵刺耳的抓挠声,那声音像无数指甲在抓挠铁板,又像木刀在白骨上不停磋磨!
更像是,猛兽锋利的牙齿,在啃噬人类头盖骨!
本就癫狂的小狗遭此声不断刺激,牙齿奇痒无比,疯狂欲噬血肉!
“呜呜呜!汪汪汪!”
双目绯红的小狗龇牙咧嘴,不断寻找目标!此时的它,哪怕是最最喜爱的主人,也想啃咬!也想撕碎他!
一面躲闪着鬼童子的红绳,一面指引褚灵曜以桃木箭攻击的熊巨,原本只是诧异鬼童子为何发出乱响,等听见小狗暴怒凶狠的吼叫,这才惊醒!
“褚灵曜!注意你的狗!它怕是被鬼童子刺激的发狂了!”
他惊呼的同时,一道黄色的身影已经朝着褚灵曜扑咬过去,那正是满口涎水的黄狗儿!
“褚善!停下!”遭亲缘倒戈,仓皇躲避的褚灵曜悲声大喝!
他的悲声暂时唤醒了褚善神志,它停住脚步,哀伤的望向一脸惊惧的主人,“呜……”
主人,我不是想害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桀桀桀……滋啦……”鬼童子奸笑着再次以鬼爪抓挠车架,刺激小狗。
褚善小狗再度混沌,恍惚间,大黑狗的话,惊雷暴雨一般响彻脑海,“谁被你咬了,他也会死!”
“褚善?”举剑鞘防备的褚灵曜,看着颤抖落泪,步步后退的小狗,心痛的低声呼唤它。
小狗死命咬紧牙关,含泪望了望主人,扭头,跳过溪流,仓皇逃入凄凉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