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主荣光》听十月雪

3、与主的第三天

　　不止是风，还有着山摇地动的晃感。

　　恐怕就是那黑山林上的大妖下来了。

　　凛南雪不动声色，将哆嗦的小石头搂入怀里，悄悄施了一个安心咒在他身上，见小石头逐渐平静下来后，他刚要有所动作。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

　　原本现在应该陷入沉睡的小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大大的眼睛就这么盯着凛南雪看。

　　见凛南雪要拂开他的手，小石头又伸出了一只手，两只手紧紧抓着凛南雪的衣袖，不让他走。

　　“别出去，它今晚不会进食。”

　　“它只下来走一遭，天不亮就回去了。”

　　小石头声音低若蚊蝇，附在凛南雪耳边轻声说道。

　　……果真如小石头所说，那大妖经过时掀起一阵腥臭的风，即便紧关门窗，那味道还是无孔不入。

　　但今夜除了大妖出行的声音，也没其它的动静。

　　等月光洒进来的时候，大妖已经走了。

　　小石头仿佛虚脱了一样，瘫在凛南雪怀里。

　　“它今夜为何不会进食，你怎么知道的？”凛南雪轻轻拍着小石头的后背。

　　小石头微眯眼睛，强忍睡意嘟囔着说：“这是规矩，大妖已经下来了三月了，每逢十五前就会空着肚子。”

　　“下来走一遭，什么都不吃，但是等明日十五，它就要大开杀戒，见谁吃谁。”

　　“第一次，那大妖吃了……上百人。”小石头的声音低下去，等凛南雪垂下眼的时候，他已经呼呼大睡。

　　凛南雪刚要将小石头抱到床上时，突然有所预感。

　　他翻手一记真气朝窗外射去，正好射在大妖的眼睛上。

　　大妖吃痛地嚎叫一声，原本如灯笼般大的眼睛如今正往下滴血。

　　凛南雪安顿好小石头后，执剑朝外赶去，本就垂涎凛南雪的大妖见状也是紧紧跟在其后。

　　地面震颤，如山般大的大妖牢牢遮住月光，凛南雪所见之处一片黑暗，他指尖再度燃起一点火苗，照亮前方的路。

　　直到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凛南雪才挥剑回身，原本还在闷头往前冲的大妖还没反应过来，凛南雪已经执剑捅进了它的身体。

　　一剑拔出，妖血喷涌而出。

　　大妖哀叫一声，亮出森森白牙，发狂地朝凛南雪啃咬而去。

　　凛南雪身子灵活，左避右躲，他的剑在大妖身上留下条条血痕。

　　——不对。

　　凛南雪心中一紧，仰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此时的月亮圆如银盘，悬挂在天上。

　　幻术！

　　凛南雪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恐怕当他踏入这村子的时候，已经落入了大妖的幻术。

　　他赶路时分明已经是十五，可小石头仍认为今天是十四。

　　他被幻术遮掩，竟一时没记起这一点。

　　凛南雪目光冷冷，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手腕处狠狠一咬，右手沾血飞快地凭空画符。

　　随着符的最后一笔落下，整个空间悄然破碎。

　　面前的大妖全然不是幻术中那般庞然大物，而是如正常人一样站在凛南雪身前。

　　见凛南雪从幻术中醒来，大妖惊诧一瞬：“没想到凛家的公子真是不负天下盛名，竟然这般快就解了我的幻术。”

　　此刻外面天光大亮，折射着白雪皑皑。

　　凛南雪没有应声，而是将剑刃对准大妖的脖颈，眼里杀机毕露。

　　周围的场景全然不似昨晚看到的那般安详平和，而是已经破烂不堪。

　　小石头的屋子也坍塌成了废墟，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死在什么时候。

　　大妖倒也不怕，两根手指将剑往旁边一拨，灿然笑道：“凛公子迟迟没有杀我，是有什么顾虑吗？”

　　“或许你也看到了，我和你梦中的陈平安一模一样？”

　　“怎么，下不去手？”

　　大妖微微一笑，眼里透着讥讽。

　　“你不是陈平安。”凛南雪顿了顿。

　　就在大妖猖狂大笑的时候，凛南雪接着说：“你也不是犯恶的大妖。”

　　“你是谁？”对上大妖惊愕的眼神，凛南雪垂眸，将剑刃往前再送了一点。

　　“你的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作恶的黑气。”

　　大妖努力稳平了声音，嘲讽凛南雪：“我就是陈平安，我就是大妖。”

　　“你不是。”凛南雪否定了他的话，“你若是大妖，有施展幻术的能力就将我吞吃。”

　　“正是因为你身上没有漫天的妖气，也没有背负人命。”

　　“是你杀了大妖。”凛南雪肯定道。

　　“陈平安”露出一丝恶意的笑：“那你要杀了我吗？”

　　他双指夹住剑刃，往自己的脖颈处送了送，形貌悄然间变换，最终定格在一个幼童。

　　他眼眸灰扑扑的，像是识不出光芒，扯起一抹笑。

　　“那你要杀了我吗？毕竟我也算得上是半妖。”随着他一语落下，原本齐肩的发悄然猛涨，最后垂悬脚边。

　　他说：“你要杀了我。”

　　凛南雪将剑收回剑鞘，撇过眼不再看他。

　　凛南雪径直走向村尾的村长家，任由半妖在他身边扯着嗓子叫唤。

　　这村里只有一个活人，那就是住在村尾的村长。

　　幻术中的“陈平安”一共和他提过两个人，一个是住在村头的李婶家，一个是村尾的村长家。

　　刚刚那幻术，是定格在陈平安死前的记忆。

　　……将时间溯源到那时间，然后一遍遍重复。

　　“我不会杀了你，陈平安和我说过，要保护你。”

　　就在半妖又一次扒拉住他的腿不让走的时候，凛南雪低下头，看着半妖认真的说。

　　“你制造幻术，可你进不去你的幻境。你只能将所有人归溯到死前的片刻。所以我见到的是还有一天就要死去的陈平安。”

　　“他和我说了，他有一个好朋友叫乌蓝，让我见到他一定要保护他。”

　　半妖忽然僵住了身子：“你骗人！”

　　他梗着脖子，有着如这个年龄段的稚气：“陈平安也是个大骗子，你也是个大骗子！”

　　他抬起头流着泪，哽咽着断断续续：“他明明不要我了，又怎么会和你说我是他的好朋友！”

　　……

　　当他为小石头盖上被子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声。

　　衣料摩擦……凛南雪的目光锁定在墙角倒放着的背篓里。

　　凛南雪抽出佩剑，用剑尖轻挑开背篓，只见一个孩童蜷缩在墙角。

　　又一个孩子？

　　那孩童身体颤抖，头埋入腿间，当凛南雪挑开背篓时，孩童下意识四脚着地，想要逃窜开。

　　不对……这是个妖孩。

　　尚未成年的妖孩，威胁力甚至连小石头都比不上。

　　凛南雪甚至不需要伸出手，单是他身上的气势，就将妖孩震在原地。

　　但凛南雪没有放松警惕，仍然剑尖对准妖孩。

　　“……转过身来。”

　　随着凛南雪一句话落，妖孩的身子抖得更加明显。

　　等妖孩转过身时，凛南雪呼吸一滞。

　　但转瞬就恢复了正常，他看着妖孩稚嫩的脸部，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他为什么会感到熟悉？可是从他近年来的捉妖记录来看，明显没见过幼妖。

　　妖孩肌肤白嫩，五官精致可爱，可唯独眸中一片灰色，像是见不了光芒。

　　这等有着人模样的幼妖，就是人与妖的产物。

　　……是做契奴的最优选择。

　　既不像妖一样蛮横失去控制权，又不会有用人一样的负罪感……不，在他们口中，是不适感。

　　凛南雪收回目光，将剑收入剑鞘，不再看妖孩一眼。

　　“你走吧，今夜我就当没见过你。”

　　凛南雪转身拿起自己的行囊，给自己打地铺的时候，原本站着不动的妖孩突然蹭了过来。

　　妖孩抬起头，双目无神，但仍是寻着了一个落点。

　　妖孩手指捏紧了衣服，他小声的开口：“我听见平安说，你是捉妖人？”

　　凛南雪忽的忆起刚刚小石头听见他是捉妖人的第一反应，是将他堵在门外。

　　想来应是为了家里的这个小妖孩。

　　凛南雪手下动作未停，正要将抱枕放于铺盖上时，妖孩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指。

　　妖孩的手指灼热得异常，他见凛南雪不言语，难免有点着急。

　　“你杀了我，好不好？”

　　凛南雪动作一顿：“为什么？”

　　妖孩咬了咬下唇，面色流露出一丝决然：“我知道我是怪物，我天生看不见，他们见我都要杀我。”

　　妖孩身子颤了颤，显然是回忆起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些日子我已经受够了，从我生下来之后我就没有得到过温暖。”

　　妖孩灰色的眼睛兀地滴下一滴泪：“我曾害怕死去，可我的存在让小石头为难。”

　　“小石头若护我，迟早有一天会被村里人发现。”

　　“可如若让小石头放弃我，那比我死了还难受。”

　　凛南雪静静说道：“可他不会放弃你。”

　　妖孩脸上的泪汹涌流下，无声地哭了好久，才艰难地坦诚：“可我，我会有吃血的欲望。”

　　妖孩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眼里是绝望：“那一次，小石头受伤了，我想将他吃了，你知道吗？”

　　“我不能容忍我自己会伤害小石头。我宁愿自己死。”

　　这是妖孩的本能。

　　身为妖孩，既拥有妖物食人的欲望，又有着人的基本意识。

　　凛南雪不会杀这样的妖。

　　他垂眸看向面前这个痛哭的妖孩，即便这样痛苦，他还会捂着自己的嘴，不让声音流出。

　　这是他一直思考的问题，妖孩如果有人的思维，为什么要沦为最底层的契奴链。

　　可是没有一个人会告诉他答案，所有人都和他说，契奴生来就是这样的使命。

　　当他问出契奴会不会痛，会不会有情绪的时候，父亲母亲就会痛斥他异想天开，将他关入禁地。

　　久而久之，凛南雪再也没再提出过。

　　当他想为妖孩擦去眼泪的时候，一个冲劲将他的手冲撞开。

　　小石头后怕地抱着妖孩，同样泣不成声：“乌蓝，乌蓝！”

　　……两个孩子交杂在一起的哭声震得凛南雪耳朵发痛，两人像是已经预料到以后生离死别的景象，再也顾不上什么大妖，痛哭出声。

　　……

　　“在他的幻境里，有你的身影。他会假设有人来害你，在幻境中我遇见他的第一时间，他就把你藏了起来。”

　　“你以为他欺骗了你，害了你是不是？”

　　凛南雪闭着眼接着回忆，他竭力地沟通小石头最后一点残缺的魂魄，“可他没有，他要保护你，在你以为他不会回来的晚上，他死在了门外。”

　　“他被大妖吞吃入腹，连你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你只能催动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将他塞入不断回溯的幻境里。”

　　凛南雪轻声说：“你一直在重复，你一直想进去，你只知道他死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死在了哪里，为什么会离开你。”

　　“走吧，去见村长。我想知道最后的结局。”

　　凛南雪牵起嚎啕大哭的孩子，一步步走向了村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