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斯人已去生死两茫（二） ...
-
白玉箫看着孟之日复一日老去，慢慢变得苍老疲惫。而孟尘却愈发淡漠，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知道她的孩子好像长大了。
她常常在门口张望，深切地感受到岁月匆匆，又庆幸自己早早死去，留在孟尘心中的，仍然是年轻漂亮的模样。她有时又会想象，倘若她并没有死去，老了会是什么模样。
她的死并非偶然。
那一夜，火光冲天。江湖人好像很爱用火来毁尸灭迹。孟之带着养子先离去时，她感到忐忑。孟之向来不待见这孩子，怎么会在这样危急的时刻，选择带他先走一步？
孟之明白，这场祸乱因那养子而起。白玉箫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将孟尘安顿好后，赶了上去。她见到孟之时，孟之正要将那养子送到修仙人手中。她顿时惊骇地双目大睁，冲上去抽了孟之一鞭，将养子护在身后。顿时，孟之后背出现长长血痕。
她以凡人之躯与那几名修者纠缠，孟之畏畏缩缩不愿出战，只大声喊着交出养子便可保全族人。白玉箫伤痕累累，鲜血飞溅。她不顾其中一名修者的杀招，一手持鞭一手抱着养子，跃到半空将人抛出去。
那养子离了打成一团的他们，跌坐在地上，眼底无助又恐惧。
“快跑！”
白玉箫凄厉的惨叫唤回他的神智。他爬起身撒腿就跑，在林中穿梭，那些修者见状，甩开白玉箫追上去。白玉箫不是他们的对手，她被长剑捅穿心口，几近气绝。
孟之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向白玉箫，颤颤巍巍抱住她。白玉箫双目含泪，满身是血。她到死也想不通，孟之竟然是那样的懦夫。
“我真是气得想拉着他一起死。”白玉箫咬着牙，骂道，“我从不指望他能做什么大事，只要能有担当有骨气就很好。谁知道他为了保全自己，竟让一名稚子去送死。懦夫，凡人中的败类。”
苏厌山见其双拳紧攥，对着空气胡乱出了几圈，便安慰道：“他也是为了族人。”
白玉箫眉头皱起，双唇紧闭，看看自己的拳头，最终叹气，慢慢松开。“不管他是为谁考虑，都无法改变结局。就算把养子交出去，也无济于事。我已经死了，孟庄上下一百多人也都死了。”
纵使孟之后来为白玉箫修了祠堂，给了在灾难中无端受害的乡亲交代，为年少丧命的孟庄弟子们立了冢。即便如此，他依然常在深夜辗转，依然带着悔疚与自责痛苦地活着。
为了族人这种话，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过他自己。那一夜的孟之，本能地想活下去，本能地先考虑自己。
白玉箫感到有一口气堵在心口，难上难下。她道：“孟之，到底是个凡人。”她死去多年，本该没有那样呼吸不能的感觉。只是身处祠堂多年，她有太多话想说了。
孟之听不见，孟尘也听不见。孟之来这里的次数一双手便能数清。他是在怕吗？怕见到她的灵牌，怕她在他午夜梦回时质问他、怒斥他吗？
孟之坚决不允许孟尘涉足江湖纷争，难道也是在怕吗？怕重蹈覆辙，还是怕回忆起那一夜，自己的软弱模样？
这些，白玉箫并不清楚。
苏厌山道：“孟庄为何会遭此祸端。”
白玉箫仰头，捂着眼睛，长长吸了口气。
停顿片刻，她才开口：“你……你师父是苏谙，对吧。”
苏厌山道：“是。我六岁就在水月山了。六岁以前的事情，我记不清。”
白玉箫伸出手，探了探苏厌山的额。她暗自猜测，这人莫不是苏谙之子？
眼前的少年眉目犀利，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孟尘心有九窍，倘若此人对他日后的图谋无益，他必然不会将其带回孟庄。说到底，孟尘也只是利用苏厌山罢了。只是，若单单为了利用，孟尘又为何要带他来祠堂拜自己的母亲呢？
白玉箫温温和和地瞧着苏厌山。眼前的这孩子与孟尘，倒是有一两分相似。她并未探出苏厌山的修为与功法，只知此人奇经八脉皆被打通，全身经络无不展示着他曾拥有过如何汹涌的灵力。而现在，他的体内毫无灵力，白玉箫只觉得，他的经络像干涸多年的河床。
白玉箫：“你不知晓你的身世？”
苏厌山摇头道：“听说，我是师父在山里捡到的。”
白玉箫的眼珠转了一圈，竟然不是苏谙之子吗？她笑着问：“她拿你当养子么？”顿了顿，她又问：“她的徒儿，只有你一人？”
苏厌山诧异，但还是点点头。
“倘若我猜的不错，她还有个亲生孩子吧。”
苏厌山颔首。“他叫苏尽闲。”
白玉箫思考片刻，道：“苏谙是不是很在乎那孩子？是不是对你很严苛，但什么招数都教给了你？”
苏厌山颔首。
白玉箫大笑道：“她果然还是逃不过啊！可怜，可悲！”
她便就着门缝中吹进来的冬夜的冷风，讲述起多年前的事。虽然只过去几十年，可她却恍若隔世。苏谙腼腆又不服输的模样，总在白玉箫脑海浮现。
苏谙并非凡间修者，她乃九天凌仙长女。而前贯月堂堂主萧灯眠，是苏谙的妹妹。
凌仙与芸仙夫妻，一个位列仙班，一个掌管下修界。九天帝与凌仙自小相识，成神后见双方爱妻都已有孕，便指腹为婚。谁知，芸仙诞下的竟是双生子。
苏谙与萧灯眠同时降生，姐妹二人一同长大，一个随父姓苏，一个随母姓萧。九天之上玩伴颇多，白玉箫正是在修习时与苏萧姐妹相识，并成为知己。
与凌仙之女有婚约的，正是九天帝立的储君。然而储君只有一位，凌仙却有两个女儿，这让大家犯了难。按理，是应当让作为长女的苏谙与储君结为伴侣，只是凌仙这个位置，也只能传给长女。而凌仙不愿传位给苏谙。
因为苏谙实在愚钝，资质平平，别人学一日就能了如指掌的术法，她要学三日。相比之下，萧灯眠展现了出无与伦比的天赋，年纪轻轻就得到诸多天神的赞许。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与妹妹的差距越发明显。苏谙的修为，甚至比不上飞升成神的下修界修者。凌仙越来越不看重苏谙，将本就稀薄的父爱全给了萧灯眠，到后来更是打算传位给她。
苏谙气得不轻。她作为长女去成亲，本该传给长女的凌仙之位，却是传给了萧灯眠，她颜面丧尽，只能成为储君身边的花瓶，萧灯眠却风光无限，荣耀加身，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偏生那见了鬼的储君不知道发什么疯，义正词严道：“吾此生只取阿眠一人。”多讽刺。苏谙气极，找父亲说理，凌仙只冷冷地丢下一句：“弱者何来反抗之声。”
是长女又如何？在这弱肉强食的九天，亲缘本就不算什么。凌仙认为，当时储君很有可能被九天帝的其他儿子推下神坛，不愿将萧灯眠许给他，只想着将作为长女又不被看好的苏谙送到储君殿。而那一边，储君立下毒誓非萧灯眠不娶，狠狠嘲讽苏谙不受重视，无人在意。
苏谙在九天本就受到诸多冷眼，这一遭更是让她身心俱疲。曾经，她努力修炼，闭关，参透，她渴望成为凌仙，掌管一方水土。可她就是比不上妹妹，甚至比不上小辈。天赋的差距太大了，大到她一迈步，便要栽倒在无尽深渊。
天赋，天赋，该死的天赋。最终，她决定成全父亲，成全妹妹，纵身一跃，跳下堕凡云崖，从此流落凡间，做一名修者。
然而她没想到，凡间也有凡间的险恶。当她被凡间的男子纠缠时，被那富商强娶时，不知她是否后悔剥去一身神骨，沦为普通修者。
苏谙承认，她确实比不上妹妹。萧灯眠善良又亲和，对苍生永远怀着怜悯之心，仿佛一朵玲珑的解语花。苏谙不同，她鄙夷丑恶，从未心怀苍生，只希望能好好活下去，不再过问天上的那些事。她只希望能够护好自己。
或许她曾经也心怀苍生，但堕凡云崖剥神骨那一遭，她的赤子心也一同被剥去了。于是，她痛下杀手，血洗魏府，独自奔赴益州，开山立派，招揽四方游侠，撑起一方水月。
萧灯眠听闻姐姐怒剥神骨跳下堕凡云崖，痛不欲生。她不愿成为下一任凌仙，只希望按照律法，继母亲之任成为贯月堂堂主，从此离开九天。
当时的九天帝见状，当即下令让萧灯眠继凌仙之位，速与储君成亲。萧灯眠只得受命，成了凌仙。只是，这天下，谁人不知九天帝只是为了削弱凌仙的实力，好为真正的储君铺路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今的储君最不得九天帝的心。
萧灯眠确实对储君有意，但她始终过不去姐姐那道坎。二人被九天帝派往魔族进行神魔大战，战胜归来后储君因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萧灯眠辞去凌仙之位，回到贯月堂。
她去找了苏谙，希望能得到姐姐的原谅。苏谙心灰意冷，将其拒之门外。萧灯眠无奈离去，回到贯月堂，闭关修炼。
正是在萧灯眠闭关的这段时间，天上地下都乱作一团。九天帝不满萧灯眠的做法，问罪贯月堂，下派了数十名天神捉拿萧灯眠。萧灯眠闭关失败，遭到反噬，那些天神趁机夺了她的神力。萧灯眠为保江湖令，只得离开贯月堂，四处流亡。
九天之上，储君出关后听闻萧灯眠被害，恨意滔天。他密谋篡位一事，不料被九天帝的第八子察觉，禀告了九天帝。九天帝勃然大怒，下令铲除储君与其同党。然而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九天帝已老，疑心甚重，已经不算良主。九天帝第八子又血气方刚，冲动鲁莽，学无所成，相比之下，反倒是当时的储君更可靠些。这时九天之上有了两帮人。
五重天以上的天神与部分老神仙站在九天帝一边，五重天以下的天神与部分小神仙站在储君一边。父子反目成仇，九天之上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动乱。
最后，九天帝被储君砍下脑袋，曝尸云天。但储君也在此战中身受重伤，不得不再次闭关，错失了寻找萧灯眠的最佳时机。
天上乱，凡间更是八方风雨。那日，苏谙不愿见萧灯眠，本想在山林久居的她终无法忘却前尘，只得云游四海以排遣忧愁。然而，没过多久，她就遭人算计，被绑至魏府私宅。
说到这里，白玉箫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如果苏谙选择原谅阿眠，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厌山低垂眼眸，脑海中浮现出苏谙孤独的背影。
苏谙幼时亲情稀薄，只能埋头修炼，希望有人能看好自己。只是九天之上，天赋异禀者多如牛毛，她苦求的温情从未垂怜过她。长大后苏谙要被迫承担所谓的凌仙长女的责任，可凌仙长女应有的名分却给了妹妹。她一怒之下抽神筋拔神骨，跃下堕凡台，从此与九天划清界限，与满天神佛死生不见。
她的离去无人在意。似乎她一直都是孤独的，无人问津的。
就算如此，她不愿接受妹妹的道歉，不愿成为富商的小妾，不愿任人宰割被迫流亡。苏厌山忽然有些敬佩苏谙了。
白玉箫见苏厌山失落的模样，道：“我一直觉得，苏谙很有傲骨。我不知道苏谙会不会在深夜梦回，想起曾经在九天，做仙子的时候，短暂的欢乐时光。又或者，她会不会在一人独行时，想到身边的人一个个远去。”
苏厌山摇头：“她不会。”对上白玉箫淡色的眸，他继续道：“她就是远行者。但她已经疲倦了。”水月讨伐时，苏厌山最后一次见到苏谙。她并不慌乱，带着几分释然，仿佛早已料到这一日的到来。
白玉箫仰头，天空只几颗星，闪烁着黯淡的光。她脑海中浮现出苏谙的面庞，浮现出她无比倔强的泪光。
因为苏尽闲是苏谙与凡人结合生下的孩子，注定资质平平，无甚天赋，而身为养子的苏厌山却能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功法。苏谙确实想关爱这个天赋绝佳的养子。
不可否认，多年以后的苏谙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的想法，但她不愿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她开始坦然。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的父亲母亲和她的妹妹都已仙逝，只有她还活在人世间。苏尽闲的平庸让苏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何况苏尽闲是苏谙被强迫才有的孩子，苏谙待他，必然也是矛盾的。
她常常会厌恶自己的儿子，而偏爱捡来的孤儿。为了不成为当年的父亲，她又从未给过那孤儿好脸色。
苏谙这样的矛盾，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她好像一片飘零的枯叶，落到土地，被风吹起，落到河流，被水打湿，最后沉下河床，腐烂成泥。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斯人已去生死两茫（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