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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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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伸出双手,一下子扣住了伊万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双腕。手指感觉到了脉搏那强/健有力的跳跃,这霎时让王耀想起了遥远的童年时代,妈妈教他怎样给自己把脉。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的惊诧、欣喜与感动:如果说在外婆的墓地上,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大地给予和接纳生命的魅力;那么,从血液的永无止境的奔腾里,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这生生不息的大地的一部分,因而自己和大地一样不老不死。
他真舍不得将手从伊万的腕上移开!
“万尼亚!你就是生命!”他用小男孩那样嘹亮的声音说。
“研究生物的人才会说这种话。”伊万重又回复了一贯不动声色的玩笑口吻,“我就是个画画儿的,我的任务是把生命表现在纸上,按照我的意思,再给他们第二层生命。”
这时王耀才想起,自己那幅肖像画一直捏在伊万手里,不知道该皱成什么样了。他急忙抢过画纸,还好,但是画纸的一个角已经在伊万的手心变得又皱又破,还被汗水浸透了。
“瞧你!这么不爱惜!”
“等战争结束了,我给你画张更好的。这算个什么啊……”
肖像画在一张从学生练习簿撕下来的纸上,大概是部/队收复别廖扎村时,伊万拐回家拿来的。毕竟在前线上不能奢望高级画纸和油墨水彩,但王耀却着实喜欢这简练的铅笔画稿。尤其是画中人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这是他自己的眼睛,却让他在亲切之余又觉几分新奇。战前他照镜子的时候,从未发现自己有过这般眼神。
但他明白,如今的自己不可能有别样的神情。因为他看得见:这些天来托里斯和娜塔莎就是这般模样,万尼亚也是如此——那冬季晴空般澄澈、明朗而惆怅的神情啊……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踮起脚尖,双手勾住万尼亚的脖子,对着心上人的嘴唇结结实实地吻了上去。他唯一记得的是,当那双结实温暖的手臂环过他腰/际的时候,自己的脸颊忽然像烫得像火烧一样。
“你还说画得不好哪!”他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刚刚因自己的主动而生发的一阵羞赧,手指在画上点来点去,“你看这眼睛,画得多好……”
“你指的地方明明是脖子。”伊万笑着眨眨眼,在王耀眼中这笑容简直像看耍猴一样。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猴,王耀像大人物讲话前那样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你看这眼睛,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啊……”
俄语中对应“画龙点睛”的表达方式是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只好用祖国的语言说出了这个抑扬顿挫的成语。果不其然,他看见伊万迷惑不解地抬抬眉毛,急忙补充一句:“就是画一条龙,再给它点上眼睛,然后它就活了!”
“你先告诉我,这‘龙’是什么?”
王耀莫名地高兴起来。在这个总把他当小家伙的伊万面前,他终于找到些优越感了:“在我的祖国,龙是传说中的灵物,老百/姓都很尊崇它……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妈妈曾想给我取名叫小龙……”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关于龙的东西,直到伊万苦着脸求他:“行啦,给我讲讲画龙点睛的故事吧!”
“在一千四百多年前——比莫/斯/科公国还早!”他得意地冲伊万扬扬下巴,“那时中/国有一位大画家,画起画来简直像是活的——没准你将来就赶得上他——有一天,他在一座寺庙的墙外画了四条龙,但只有一条龙点上了眼睛。过了片刻,电闪雷鸣,那条点上眼睛的龙就飞走了……”
“……为什么?”
“因为龙有灵性啊……点上眼睛就飞走了,没点眼睛的还留在墙上。”
“耀……后来那条龙飞回来了吗?”
“龙是最自/由的,谁能束缚得了龙啊,飞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心头刹那间撞起一阵钝痛,王耀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变得煞白。只是在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双脚离地、腾飞起来了——伊万一下子揽住他的肩背和腿弯,就像新年前夕在另一片杨树林里那样,将他仰面朝天地抱在怀里了。唉,他们那时多幸福啊……
他没有挣扎或吵闹,只是将脸庞紧紧地埋在伊万的脖颈,不让伊万看见自己的眼睛。就像在别廖扎村附近的森林里,伊万第一次吻他时那样。
“真好,我们到底还是回到这个话题上了。”他听见伊万压着嗓子说道,“你这条小龙到底还是要飞走的吧?可要是我一直这样抱着你,不让你飞走呢?”
“我飞不走的……我会一直留在大地上……万涅奇卡,还记得你以前说的话吗……我们俩都是大地上的工作者,将来我们的名字会以大地的名义并列的……大地是母亲啊……”
他不做声了,生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放声大哭起来。尽管自从父亲牺牲后,他就再也没有痛哭过。
“可是各人有各人的母亲,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你不需要去想那些。”他从伊万怀里挣扎着下地——他是多么留恋这个怀抱啊,但是他也明白,再这样躺上一会,他就会彻底缴械投降,“你只要知道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就好……”
战争无时无刻不按自己的方式支配人们的命运。到了1942年1月下旬,从西/欧调来的德/军若干师,使得维/亚/济/马战线上的双方兵力对比重新有利于敌。战争几乎是凭着惯性推进了。攻势有所减弱,步调有点不稳。眼看着又有一段时间将转入防御了。
花名册上不断划去旧的名字,补充进新兵,有些人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被记住,就被划去了。在最近的一次进攻中,步兵侦察连又一次遭到了惨痛的损失。娜塔莎忙着料理伤员,准备把他们送到卫生营去。王耀、托里斯和其他没受伤的人,一声不吭地在挖墓坑。掘墓人中没有伊万?布拉金斯基,他的左肩负伤了。妹妹刚给他包扎过,现在他抚摸着用绷带挂在身上的左手。紫罗兰色的眼睛阴郁地望着那些把死者安放在墓坑里的生者。
王耀刚一忙活完,就来到他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很快,连里从附近的村庄借来了一辆大车,要派一个战士把伤员们护送到卫生营。王耀理所当然地承担了这个任务。伤员们躺在车中的稻草堆上,很快被颠簸得睡着了。只有伊万一个人在车沿上坐直了身子,默默地望着王耀坐在马上赶车的背影,仿佛自己的目光能绕到前面去,迎上那双沉思和孤寂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当卫生营的帐篷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王耀转过身来,轻轻地在他那白金色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万尼亚!别担心,在卫生营里呆上一阵就能归队的……”
王耀并没有立刻返回前沿去,他要等着看一看伊万的伤情究竟如何。王耀所熟悉的那位护士长拆开伊万肩头的绷带,皱起了眉头,和身边的主/任医生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宣布:“伤倒是不重,却很麻烦,必须做个手术。我们决定把您送到莫/斯/科的医院里去。”
“我哪儿也不去!”伊万忽然大喊起来,“我就留在卫生营,要是你们不治,我马上就回前线!”
护士长厉害地挑高了两条纤细的眉毛:“您这人怎么回事?就拿您这位朋友来说吧。”她冲着王耀的方向抬抬下颏,“人家呆在这里的时候可真听话,您倒好……”
“万尼亚……”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王耀终于开口说道,“她说的对,肩上的伤不好伺候,一点也惊动不起,而且肩是关节部位,不容易收口……”
他们俩心里都明白!如果伤员留在卫生营,那么伤愈后还可以回到原部/队;若是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出院后被分配到哪,就很难说了。
“对不起。”伊万沉重地呼吸着,闷声说道:“要是我坚持不去医院,会怎么样?”
“会拖上好久,勉强好了也会留下病根。”护士长语气复杂地回答,“弄不好还得截肢。您要是还想要这条胳膊,就乖乖去莫/斯/科做手术。”
伊万垂下头,不再说话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坐上去莫/斯/科的卡车,也记不清自己怎样和王耀告别。他只记得当卡车开出老远的时候,他还在固执地回头张望着——路边那个面色苍白、神情肃穆的王耀,那一句似有似无的耳语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会找到你的……因为王耀想要找到的人,没有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