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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庸平脑子里转过千百个念头,他想自己该说什么,做一个什么样的引导,怎么以温和又不失严厉的方式告诫劝慰。然而下一秒,魏逢背着手,声音相当轻快地说:“老师看了朕就不能看其他人了。”
 
 他很没有安全感,许庸平心里轻叹了一口气:“臣以后不看其他人,陛下不用穿给臣看。”
 
 魏逢歪头:“不用吗?”
 
 他还小的时候,是常常穿女装的。戴月夫人希望他是一个女孩,能帮助她重获帝王宠爱。他对男女装扮并没有什么所谓,什么好看穿什么。
 
 许庸平那一刹那紧急把所有能提供养儿帮助的官员名字都想起来了,最后他面色复杂地问:“陛下清楚自己是男孩吗?”
 
 “啊?不然朕是什么?”
 魏逢下意识低头摸了摸自己,脑袋上顶了个问号看许庸平,十分之不解:“朕是男孩啊,朕肯定是男孩,朕确定以及肯定自己是男孩,老师不知道朕是男孩吗,为什么这么问。”
 
 他犹豫了一下,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红,闭眼豁出去一般:“老师不信可以摸一摸。”
 
 “…………”
 
 “臣知道陛下是男孩,臣不用摸。”
 
 肉眼可见他们双双松了口气,许庸平问:“陛下……爱好女装?”
 
 魏逢轻松否认:“没有,穿什么都一样,天天穿一样的不新鲜,朕喜欢漂亮衣服。”
 
 许庸平:“还有谁见过陛下女装?”
 
 魏逢骄傲且自豪:“花鸟走兽月亮,朕夜里出去晃荡,从来没被发现过。”
 
 许庸平足足沉默了十个数,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斟酌了很半天:“臣知道了,陛下,此事……”
 他委婉道,“不宜让人知道。”
 
 魏逢失望地“啊”了声,又打起兴致:“朕知道影响不好,但朕很小心,没有被发现过。”
 
 “朕在宫里有时候觉得无聊,出去装鬼随机挑选一队侍卫,追在他们身后跑。他们一个有朕两个宽大,被吓得疯狂尖叫四处逃窜……朕这次出宫就是因为老师不在宫中陪朕,朕批完折子觉得无聊,才跑出来的。”
 
 许庸平微微闭了闭眼,他是很巧舌如簧的,也确实在金銮殿上将三朝老臣气得告老回乡,然而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臣的错。”
 
 魏逢一顿,听见他沙哑地说:“臣以后不会让陛下觉得孤单。”
 
 “那说好了。”
 魏逢狡黠地笑起来:“老师要常常去宫里陪朕过夜,这样朕不觉得无聊,就不会大半夜跑出去吓人了。”
 
 许庸平:“臣记住了。”
 
 魏逢想了想,又想起什么似地保证:“那朕以后要是想穿,就只穿给老师一个人看。”
 
 许庸平再一次哑口无言,半晌无奈道:“……好。”
 
 魏逢得寸进尺:“今日宫门落锁,朕肯定是回不去了的。朕好不容易出宫,想在宫外待两日,就两日,好不好?”
 
 许庸平虽然不赞同也没有反对,最后还是说:“随陛下心意。”
 
 魏逢:“那朕今日要去老师家里睡。”
 
 他很会拿捏人,知道许庸平刚刚才对他愧疚,肯定不会拒绝。果然,许庸平道:“臣安排黄公公……”
 
 魏逢打断:“老师,朕今天不想当皇帝,不想让任何人跟着,就想和老师一起说说话。”
 
 “老师不同意朕就抱着被子去老师家门口打滚!”
 
 许庸平:“……臣没说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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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入夜。
 
 “国公府”的牌匾高高悬挂,砖瓦颜色是墨汁一般浓黑,一片接一片堆叠。梁坊比列沉重。主体建筑坐正中,东西南北高度低于中央。世家大族多门楣显赫,等级差距在脚下铺开的每一块砖石中。太宗皇帝在位时世家已经没落,这块牌匾昭示着曾经的辉煌。
 
 本朝孝道伦理制度严苛,遵循“父母在不分家”的原则,许国公所有子孙后代都淹没在这间巨大的深宅中。
 
 许庸平的住处在东园,卧房外种了一大片青竹。风吹过,有潇潇竹鸣。
 
 “朕感觉好多了。”
 
 魏逢双腿垂在床沿,愁眉苦脸盯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朕不想喝。”
 
 许庸平:“臣回来前希望陛下已经喝光了。”
 
 魏逢立刻问:“老师这么晚还要出去?”
 
 “臣要去一趟祖父那儿。”
 
 许庸平替他放下左侧床幔:“陛下困了就先睡吧。”
 
 魏逢乖巧:“朕等着老师回来。”
 
 许庸平没有说什么,轻轻挥灭了一盏最亮的灯烛,留下暗的那盏。
 
 他走出房门,蜀云在外面等着。
 
 “阁老。”
 
 蜀云低声:“您去广仙楼的事传到国公爷那儿了。”
 
 许庸平:“你留在这儿。”
 
 申伯在外面等着,身后跟了两名下人:“三少爷,请。”
 
 他微弯着腰,许庸平接过他手中照亮的灯笼,道:“劳申伯带路。”
 
 申伯年过五十,穿一双平底青灰布鞋,落地悄无声息。他没有阻止许庸平拿灯笼,目不斜视往前走:“三少爷在朝中有大作为,国公爷心里高兴。”
 
 许庸平微微笑了笑:“不及祖父千万分之一。”
 
 申伯道:“国公爷总有退下去那一天,后头许家的名声,还要靠族中少爷们。国公爷盼望少爷公子们相互扶持,方能将家世门楣发扬光大。”
 
 许庸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中外和乐。祖父的意思我明白。”
 
 “三少爷当真明白?”
 
 许庸平:“还请申伯明示。”
 
 申伯毫无起伏道:“二少爷站错队,那是他的命。死了一个二少爷,许家有千千万万个二少爷站出来。”
 
 “国公爷的意思,五少爷许贵琛就不错,在都督府任职已久。”是时候换个地方了。
 
 许庸平不知道听没听懂,淡笑一声:“五弟勤勉。”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申伯无声地看了眼身后青年,对方手持灯笼长柄,缓步走在偌大国公府中。他是这三代中最出色的后辈,除了少时并不愿意科考入仕外没有忤逆。
 
 许家的后代,不管嫡庶,出身已经凌驾大部分普通人之上。至于能走多远,那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国公爷嘴上不说,心里对三少爷是满意的。”
 
 申伯将许庸平送至该去的地方,躬身道:“三少爷如今身份贵重,广仙楼之地还是少去为好。今日惊动了族中长老,国公爷纵有心相护,也心无余力。”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广仙楼只是导火索,许僖山之死让族中长老心怀不满,今夜不会善了。
 
 许庸平将灯笼还给他:“谢申伯提醒。”
 
 宗祠沉闷耸立。
 
 许庸平迈过门槛,夜里鬼哭风嚎,入目是奉祀高、曾、祖、祢四世神主的四龛祠堂,荣耀压在每一个进入的后辈头顶,不得喘息。许家宗长、宗正、宗直齐聚一室,于无边深夜中怒目望来,压迫更甚鬼神。其中一人白髯长须,威严道:“许僖山之死,你可知错?”
 
 被注视的青年提膝下跪,行叩拜大礼。宗教礼制重压他佝偻的脊背。
 
 灰尘从每一处扬起。
 
 “但凭族长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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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庸平出现在竹斋时已至深夜,蜀云接过他手中灯笼,闻到他身上很淡的血腥气。
 
 “阁老……”
 
 许庸平摆摆手,看向卧房:“可睡了?”
 
 蜀云也看过去,放轻声音:“折腾累了,阁老走了没多久就睡下了。”
 
 寒冬已去,园中青竹总算多出点新嫩颜色,一片一片争着冒出头。
 
 许庸平负手站着,忽然说:“我记得你擅剑。”
 
 “不及阁老。”
 蜀云低声而恭敬。
 
 许庸平叹道:“人在高处往往听不到一两句实话了。”
 
 蜀云心神一凛,单膝跪下请罪:“属下不敢。”
 
 “点到为止,恕你无罪。”
 
 ……
 
 魏逢在梦里听见刀剑声。
 
 熟悉的气息令他丧失警惕心,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发现许庸平还未回来。稍黯淡的那盏烛台火光羸弱,他着单薄寝衣,自己摸下床,然后举着灯台穿过屏风和大门。
 
 越往外走兵器碰撞声越清晰。
 
 寒光剑影,满地竹叶翻卷至眼前。有三棵竹子被剑气削得光秃秃。
 
 “……老师?”
 
 魏逢提着烛台,呆了一瞬。
 
 是他很少见到的许庸平。
 
 长剑快出残影,破空声接连传来。魏逢不躲不避,雪白剑尖直指脆弱喉口,堪堪悬空一寸之处。
 
 “陛下!”
 
 蜀云惊呼,又看向拿剑的人:“……阁老。”
 
 许庸平收剑回手:“陛下恕罪。”
 
 魏逢刚睡醒,声音很粘,小小的:“老师不高兴?”
 
 许庸平将剑递还给蜀云:“吵醒陛下了?”
 
 魏逢又问了一遍:“老师不高兴?”
 
 许庸平微微顿了顿,道:“臣是不太高兴。”
 
 “容臣先去洗漱。”
 他冲魏逢一点头,“夜深了,陛下睡吧。”
 
 魏逢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老师受伤了吗?”
 
 许庸平视线下移,落到抓住自己衣角的手指上,他突然问:“陛下,你可知臣见到你后肩那一刻在想什么?”
 
 魏逢一怔,手指从他衣角上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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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漱完许庸平还是去了卧房,他身上有水汽潮湿的气息。
 他在床榻前站了会儿,心知魏逢不愿意理他了。他默然等了片刻,自省道:“臣不该对陛下发脾气。”
 
 床榻上的人咕蛹了下,不说话。
 
 许庸平又道:“臣明早有事要出门,陛下早些休息,明日上午不会有人来打扰。宫中规矩森严,臣知陛下辛苦。”
 
 他转身打算离开,脚步一顿。
 
 “朕很想替老师做点什么。”
 
 魏逢用被子蒙着头,闷闷:“朕没有不珍爱自己。”
 
 “朕很听老师话,平日都有注意不要受伤。但朕在老师的事上和老师一样,朕见不得有人说老师是奸臣,更见不得史官乱写。朕下次尽量不涉险,而且朕后背已经不痛了,老师不要为朕担心。”
 
 许庸平静了静,熄灭灯:“臣知道了,陛下长大了……臣以后有什么事会和陛下商量,也不会让陛下担心。”
 
 魏逢“嗖”一下拉下被子,露出脑袋,仰头眼睛亮晶晶:“那老师可以亲我一下吗?亲一下朕今晚就能做个好梦了。”
 
 灯已经熄了,但魏逢知道许庸平不会让他等太久。窗外风轻轻,他趴着,感受到气流的变化。
 
 “臣逾矩。”
 
 许庸平倾下身体,阴影覆盖过来,吻没有如儿时一样落在他眉心。正如许庸平所说,他长大了,这是不妥当的。
 
 但许庸平从来宠爱他,不忍让他任何一个期待落空。
 
 ——那是一个落在掌心的,略带凉意的吻,蝴蝶振翅一样飞过了。
 
 魏逢手心一颤,五指微微蜷缩。
 
 留在掌心的痕迹很轻,像一片羽毛在挠痒痒,最开始是手心,接着是整条手臂,最后是心脏。
 
 奇怪,朕心跳很快。魏逢情不自禁摸了摸左胸口,在一片鼓噪声中想,好快。
 
 快得……仿佛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