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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你坐在钻石镶嵌的王座上,看着堂下那个佝偻老头有些走神。
这是父王刚刚为你赐婚的对象。
26岁的老姑娘和62岁的老男人,嗯……左右相加都是八,你想了想,起码八字挺合。
你没有什么很大的情绪起伏,只是忍不住攥紧了胸前那颗能给你安全感的黑珍珠。
那个人据说拥有比你的部落更加尊贵的神秘血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成为了为你国效力的铁血骑士,从此屡战屡胜横扫敌国。他颇受父王赏识和恩宠,因战功赫赫受封公爵。
而他凯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赐婚。
你忍不住皱眉眯眼,因为你高度近视,从始至终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
幸亏母后懂你,暗示父王将对方召进前来。逐渐明晰的眉眼让你心头猛惊,是因为那颗泣血般殷红的假眼?
你并不喜欢这种感受,本能的,对这桩婚事感到了恐惧。
你抓紧珍珠转身就逃走,连句场面话都不想说。
身后,父王母后都感到错愕,看向你又看向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那人的一颗假眼没有情绪地、冰冷地勾勾看着落荒而去的你。
02
当晚,宫廷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主角自然是老公爵,然而他却没到场。据说代替他出席的,是他英俊帅气的儿子。
众人都在背地里窃窃私语,那桩赐婚多么荒谬,老公爵有这样适婚的儿子,却想着为自己求娶公主。
你一夕之间成为了王国的笑话。
你没见到他们口中的公爵儿子,因为你压根没有心思去应酬贵族们,更不想见到与老公爵有关的任何人。舞会才开始,你就躲进了花园。
“凯瑟琳娜公主——凯瑟琳娜公主——”声音由远及近又远。
仆从们没有谁发现你藏身的地方,那些嘴碎的贵族们也没有。
默默无言,你坐在重重叠叠的灌木丛深处,取出胸前挂着的黑珍珠轻抚。
说来也是奇怪,你并不知道这个黑珍珠是从何而来,连父王母后都不知道,但你晓得,它对你来说很重要。
你抚摸着它,仿佛,是个人在陪伴你……
“看来公主殿下并不在这啊……”身后的灌木丛外突然传出一个异常好听,略微陌生的男嗓,声音带着莫名的戏谑。
你恍惚,甚至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到了这里,居然没听到脚步声么……
你屏息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同时暗中猜测这个声音的主人。
“也许,我该到别的地方找找”
话音刚落,你甚至没来得及放松,突然感受到灌木丛异常猛烈的震动。
下一刻,你愕然转头,熟料迎上一双眼,其中一颗眼眸里散发出红晃晃的奇异光泽。
“啊…唔”
那人宽大的手掌即刻封上你的嘴。有股奇异的香钻入鼻子,那般熟悉,你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
你双目瞠大,除了瞪他,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法。
很明显,除了老公爵的儿子,没有谁会有这样的眼睛!
他想干嘛!?
你被捂着唇,含糊斥责“饭湿!”(放肆)
他眯眼,露出得逞诡计般的狡黠微笑,你有些发呆,看着那张俊美的脸,脑子隐隐胀痛。
可当他的目光漫不经心扫到了你手间的黑珍珠,突然间那悠哉的神色结了霜,看回你时,眼神竟慢慢爬上阴狠,尤其是那颗血色的眼眸,好似马上要溢出血。更可怕的,是他那张青春饱满的面庞居然在慢慢萎缩塌陷……
!!!
你很不争气地,被吓晕了。
03
又来了!那些血、污泥、绞刑架、火焰……
世界是黑暗的,有止不住的漫天祷告声,撕扯着你的意志,舌齿间传来一阵阵火辣疼痛,还有尖利的石子割破你的肌肤,似乎有虫咬从脚尖开始吞噬你,最终侵蚀了你全身……不!不要!
你赫然从噩梦里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周身已是一片拔凉。你在自己寝宫的床上,森然的月光刚好映在你的脸上。你发现自己心慌地连手脚都在发软,喉中干涩地抽息也在发疼。
很快反应过来的你感到困惑,舞会,是结束了么?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忍不住抚上脖间挂的珍珠,想到那个公爵之子……
是梦?是幻觉?难道……和那阵香味有关?
你有些口干难耐,艰难干咽,“索菲亚”。
无人应答。
你猛然警觉,在静夜里默默聆听周遭有没有怪异之处,却渐渐感觉到潮起潮落般难以阻挡的困意,你提醒自己不该睡,却控制不止沉重的眼皮,磅礴的宫室缓缓被缩进眼缝,泛起雾气的眼模糊了一切月与影。
等等,那个影子……
梦,再一次,如同洪流般裹挟你卷到那片气泡迷乱的洋底。
这次,梦到的,却是天光灿烂里的田野,你随小鹿在林间奔跑,突然之间草地葱茏,到处是盛开的蓝鸢尾,这些花像海一样铺出去。新鲜的、咸味的仿佛被黄金炒过的大洋风浩浩荡荡穿越山谷,吹拂过你的衣裙,绚烂成一个动人的美丽神话。
接着,他来了。
那个英俊到令人呼吸都停了的少年。
你凝眸,瞧着他的眼好似在望天上云。
他微笑,说“你喜欢我…”那片湿润的嘴唇没等你反应就贴了上来。
你双颊火热,心跳加速,樱唇微启似乎在期待什么。
结果那人只是附身在你耳边轻喃“…那为什么要毁了我”
下一瞬,湿热的触感灼上了你的唇。
04
你大病一场,宫廷医师推测的病因是你可能被某品种奇特的毒虫咬伤了。因为很显然,公主的唇上有伤,肿得不太雅观。颇感窘迫的你联想到那梦里的片段,不无尴尬地意识到自己那晚居然被一只虫给强吻了。
祸不单行,你还在病中时,父王就将你与那佝偻老头的婚期定好了。日子选得很猴急,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老公爵等不及就走了,往墓里走的那种。
你实在有点担心那老男人的身体状况,稍加思索,你就决定不顾自己还在病中,出宫给他找些延年益寿的好法子。
当然,你这样义正辞严的解释也让侍女意识到了健康的重要性,她转头就拿来一套自己外出的衣服给你换上,嘱咐你晚风冷冽不要着凉了。
你非常感激,在双方郑重地交换过眼神后,你就成了公主的侍奉女官索菲亚,得到公主的出宫特赦为她寻找迅速康复的灵丹妙药。
你在城堡里鲜有人走的偏僻小道里左躲右闪,企图绕过主宫殿里忙碌来去的侍奉官员。这段路太长了,你有好几次险些被巡逻的侍卫逮住,只能瑟缩在城堡巨大又厚重的法兰绒窗帘布后,轻声祈求自己顺利出宫。
天边的晚霞逐渐压沉,宫禁快到了,剩下的路除了飞奔别无选择,所幸宫门的侍卫并不认识公主的模样,当你出示了手谕,几乎是丝滑地踏着宫禁鸣钟从侧门溜出了王宫。与此同时,你看到一队马匹踏着铁蹄甲从王宫的正门奔出,尘土飞扬地朝圣庭广场方向去了。
不会是来追捕你的吧?!你慌乱戴上斗篷帽企图遮挡面容,脑袋此时疼得很但也不敢再多停留,你隔着衣料攥紧了胸前的黑珍珠,随便选了个方向朝城里某条喧闹的巷子里跑去——投奔你从前偷溜出宫时在民间认识的朋友。
狭窄的酒巷上方是涌动的夜暮,借着各家酒馆门外的烛火,你艰难地在如同迷宫的小道里焦急乱窜。你原以为总能走回大路,结果耳朵却涌进越来越嘈杂的人声,还有冲进鼻腔里劣质酒和臭牛肉的刺辣辛味。你莫名有种感觉,自己脚下的路是在通往地狱。
也许,你猜对了。
这条巷子走到最后,一个堵墙成为了尽头,那里,是两个男人。
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你愣在原地,颇为绝望地想到,有些人活着,但快要死了。
那个站着男人的身体慢慢从佝偻变得挺拔,接着,缓缓地转过背着的身子,你心肝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胸膛发疼,直到——你在月光中看清那颗泣血般殷红的假眼!
那张脸……是老公爵!?
“你!你究竟是谁!”腿已经站不稳了,你只能靠着墙勉强支撑。
“真让人难过啊……我以为你见到我就会记起一切了”男人相当优雅地从胸袋里掏出手绢,纤长的手指携带绢布缓缓擦过嘴角,接着慢条斯理打理有些凌乱的衣襟。
又是那奇异的香,这次掺着血腥气,一步一步,更加浓郁的盖来。
你踉跄着往后退,紧盯着那人。
与此同时,男人的脸在以令人诧异的速度转换着面貌,更准确的说,是由枯瘦青黑皱纹遍布的脸一点点被新肉填满成青春盛年丰满俊逸的面庞,是公爵之子那张英俊的脸,也是梦中少年的脸……
“……艾琳娜…我很失望呢”。
听到那声艾琳娜,你脚下猛停,顿时哽噎,无法出声。
有什么东西像是被突然触发,难以控制地在记忆的某处破土生长。你害怕,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不停重复告诉自己:不、你不知道艾琳娜,你不记得!假的!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忘掉一切!
“看来你给自己下的咒也很强大嘛,哼”他嗤笑。
“住口!”
下一秒,你轰然倒地。
心脏骤停。昏厥,成为了你的救赎。
05
醒来睁眼,朦朦胧胧,你发现自己还在王宫……
啊不!这不是王宫!
你从床上挣扎坐起,下意识摸上胸前的珍珠——
不见了!
你倒抽一口凉气,一种巨大的空虚感袭来,你几乎是从床上滚到地下,急切又疯狂地冲向房门,仿佛门外就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艾琳娜——”
那清贵悦耳的男性嗓音从厚重的帘幕后出现地太过突然,让你脚下不慎趔趄,在地上摔出了一声闷响。
你忽略了那个陌生的名字,吃痛中愤愤向那声音来源瞪去,一个身段优雅的男人凝固在月色的温柔中看不清容颜,他穿着浴袍懒懒斜依在绒缎高凳里,纤长而骨节清晰的手指上把玩的——不正是你的黑珍珠!
怒气消了大半,你迅速平复心情,以最斯文的仪态从地上爬起,声音平和却带着骄傲和矜贵“冒昧请问,您是?”
对方沉默了半响,不答反问,“公主殿下是打算逃婚么?”
什么?逃婚?
你微微皱眉,倏地想起自己的确刚被父王赐婚给一个老公爵,似乎你的确是在逃跑的路上……
哼,难不成是那个可恶的老男人派人来追了?
你稳住自己高贵的仪态,非常大胆地朝着那人走去,显然也让他有些无措,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没办法,你高度近视。
如果不知道对方是谁,你很难应对啊。
看到一张俊美的脸,似乎陌生又似乎在哪见过,你思索半天,放弃了。也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可以把珍珠还给我么!”,明明是问句却是命令的语气,你朝他伸出手。
他忽得笑了,带着明显的嘲意。
但你的手上还是多了颗珍珠——他还给你了,指尖划过你的掌心,冰凉地不像话。
“你…”你想多问些什么,却担心因此招致危险。
不料,危险已经上门。
男人猛然从椅中起身,高大的身影像阴霾笼罩了你,一股更刺骨的寒意袭来,包裹住你的周身。他赫然伸手钳住你双肩,下一刻极其意外地埋头在你脖颈上。
???
直到两个尖锐的异物抵上你脆弱的喉管……
你幡然清醒——血族?!
你以为自己要命丧当场了,可是尖锐异物很快又被另一种柔软的触感取代,动作轻柔地让你发痒酥麻。
你稍一挣扎,他便钳制得更紧了。
那人似咬又吻,你不敢大力挣扎,被迫时不时在尖刺和柔软里被恐惧和愉爽的两种极端感知折磨心神。
你浑身发烫发虚,他的吻不断往下侵略,而你几乎要在这种心理?柔?蔺中昏厥,意识有些迷糊混乱时,只听他压抑着粗重的喘息,唇齿里逸出音节:“我原以为…找到你,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现在看来,我更想慢慢折磨你”
……
06
你又醒了,这次是白天,而且,是在王宫。
索菲亚站在床头,满脸担忧地看着你。
这是?梦?
你不可置信从床上起身,忍不住去摸脖子。珍珠还挂在那,而喉咙,还是光洁完整的……你陷入沉思,寻找一切可能证实昨晚经历的证据。但很快,索菲亚的话让你脊背僵直。
“公主,您怎么会昏迷?怎么会被…拉特兰公爵送回来?”
你睁大眼睛,与索菲亚对视,拉特兰是老公爵的封号。
“索菲亚,帮我换衣服,我要去见父王”
你直觉,这婚绝不能结。
没想到,索菲亚拦住了你,“公主,国王下令一直到举行婚礼那天,您都不能再出寝宫”
“索菲亚!你知不知道公爵有可能是……”
“王后殿下驾到”——寝宫门外有人通报。
你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在担心谁的到来。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王后清退了所有人,走到你跟前坐下,卸下了威严后俨然是个老母亲慈爱的模样“凯瑟琳娜,我的宝贝女儿,你犯了个大错”
你以为她是责怪你偷溜出宫,匆忙想反驳“公爵他是血……”没想到母后打断你:“你果然知道了…凯瑟琳娜,现在,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
你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妙,看着母后,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焦灼。
“王国恐怕会有大麻烦了……”
07
很快就到了婚礼当天,晚霞的斑斓恩泽了喧腾的王城,道路上繁盛的花木因挂了彩绸挫着身子,有一种独特的荣华与疲沓。
你看着镜子里被华服珠宝和铅粉彩脂装点起来的美人,紧闭的唇泄出一阵叹息。
“索菲亚,你真好看”
——可是,这么美丽的你却是要代替我深入险境。
索菲亚有点不自然地摩挲了一下身上显然十分贵重的婚服,摇着脑袋,把面纱摘掉,她执起你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像是在鼓劲,“公主!国王王后还有我,绝对不允许您受到一点伤害,请不要为我担心,我相信……最后一定能成功”
她没说得很清楚,你却明白她的意思。
今天这场婚礼,是个圈套,一场局。母后说,王叔前几日出城已经引来了血族的天敌,只需要今天的假婚礼上里应外合,一定能将对王位图谋不轨的拉特兰公爵和其他血族控制住,而新娘——无论是你还是索菲亚,都只是诱饵。
你深深拥抱住索菲亚,对她说了一句“谢谢”,真挚又感伤。
你明白,虽然索菲亚不可能成为血族魔鬼威胁王室的筹码,但她依然有可能会被迁怒,后果……你不敢想,只有更深的歉意和痛苦。
仪式很快就要开始,索菲亚再次戴好面纱,被侍女们搀扶出去。她的一举一动都与你那样神似,毕竟是和你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人。
也许是因为要筹备婚礼,今天的侍者都很面生,你命他们守在门外,自己孤身在寝宫中祷告祈求,你明白,今日注定会有一场恶战。等待的时光太过难熬了,你难忍哀伤心神慌乱,取出内衫里藏着的黑珍珠,轻轻摩挲,仿佛是一个能给你莫大慰藉的人在陪伴。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保护我,保护所有人”
看着晶润的珍珠,你出神了,莫名想到那个血族,他曾经说,要慢慢折磨你……
为什么?
为了王位?
杀你?折磨你?
你在此前根本没有见过他!
等下……你思绪混乱,因为那月夜里的惊鸿一瞥。
那张脸——你见过,在梦里。
太荒谬了!
你想摆脱这些奇怪的思考,快步走到窗口,企图从玻璃窗里暗中观望一下王宫外的情况。婚礼仪式的主场定在圣庭广场,从你阁楼的角度,想看到那边的情况属实徒劳。
你呆呆地望着略有些冷清的王宫,长久的凝睇突然被一抹疾速移动的黑影蛰痛。
那是……
你随父王去山林狩猎时见过奔跳如电的野豹,但都没有这个黑影移动地快,这种速度,这个方向——赫然是奔你而来!
你反射性抽手捂住自己想尖叫的嘴,脚下连连退后数步,身子撞上背后的茶几,昂贵的瓷器那样脆弱地坠落到地毯上,免去了凄惨的粉碎,却难逃断裂。
你只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陶瓷,再转身,赫然已被一双指节修长、冰凉有力的手卡住了喉咙,你惊恐的双眼牢牢盯着那颗血眸,姣好的俊美容颜上也沾了斑斑点点的血红色。你费力将指尖扣插进那人的掌想要扳开,却无用。
发不出任何求救,你痛苦地在那魔掌的扣锁中挣扎着呼吸。伴随着一阵奇异的、淡淡甜腻的鸢尾花香,灵魂,好似被一寸寸从□□上刮离,你先是脑门沉重,而后身体却开始如水荡漾,异常的轻盈。
如果是受死,那也请快些结束吧……你任命般,闭上了眼。
乌云笼罩王城,就像他给你的阴霾。
“又一次,你背叛了我”他说着,放松了力道,但手还钳制着你的命门,“艾琳娜……我该拿你怎么好?”
血和氧瞬间涌回你迷失的大脑,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你听到艾琳娜的名字——遥远,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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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你想起来了。
你与这个男人相逢在天光灿烂里的田野里,分别在火光烈焰的荒原中。
而那个沿海的村庄,原本只是你与父亲为了躲避王权搜捕的暂时落脚地而已,不曾会想到,最后成了父亲的坟冢,你的刑场。
你的父亲不是巫师,他是一位“科学家”,这个词,是他教你的,却不允许你对外说。他知晓天文地理、江海消涨、草木荣枯,他会在星夜里用一根神奇的管子带你遨游天外的天,他会在夏日照耀下带着你挖开草地寻找有着美丽花纹的石头,他会从海湾里带回装在水晶罐里的可爱动物给你玩,他会在层层叠叠的羊皮纸里教你书写你的名字艾琳娜、他的名字霍金、还有死去母亲的名字娜塔莉亚。
然后,他还会在逃亡途中为你乞讨来鲜甜的面包、为护住你不被恶霸欺负生生被打废一条腿、为了让你少受火刑痛苦用自己的身体垫在身下的柴火与你之间。
真可笑,王国那位大主教容不下父亲的才华,要对你们赶尽杀绝,你们逃过了数年的追捕,却不料,最后是一群蒙昧无知的愚民毁掉了你们的家、杀死了父亲、迫害你至极。
而这一切,也源自你和那个男人的相遇。
他叫什么呢,你还是…还是有点记不清,他说…他叫…
……
“我叫尼科拉斯”英俊的少年那时驮着一大袋用来做面包的小麦,毫不“怜香惜花”大刺刺穿行过盛开的蓝鸢尾花田来到有些发愣的你跟前。
“你是新搬来的那户人家,你叫……艾琳娜?”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密密渗出汗珠,沾了不少花粉,被他胡乱用脖子间的汗巾擦拂去。
你愣愣地看着他忘记了呼吸,下意识点点头。
他了然,似乎很是开心地卸下肩头的小麦袋子放到脚边,想和你攀谈几句“你好啊很高兴认识你,艾琳娜”
“也很高兴认识你(Nice to meet you too)”你用蹩脚又生疏的当地方言回应着,父亲很小就教过你的语言,但是你却不怎么有机会使用。
接着他又说了一咕噜你还听不太懂的话,你只好始终微笑着点头,直到他停下来看着你似乎在等待回答,你沉默半晌,笑地更甜,流利回应“哦,我很好。谢谢你,你呢?(Oh,I’m fine.Thank you,and you?)”
他噎了一下,也笑了,憨憨的手不自然摸了摸后脑勺。
你的心里嗷呜了一下:天呐,帅哥犯迷糊的样子也好迷人啊,老天爷,这样的美男子,你让我死在他怀里也是一种恩赐啊。
……
你当然没有想过,后来的你,确实将死在他怀里。
……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天了,一个乡野流窜的小偷闯进了你的家,盗走了那为数不多的财物和部分父亲珍藏的图纸和仪器。
你和父亲尽管很沮丧,却还是很乐观地打算在新家园自食其力,他为村里人治病、写信挣钱,而你可以做些针线活,日子总可以过下去的。
直到——谣言四起。
不知道是谁,开始传说父亲是个害人的巫师,因为自从你们父女来到这个村庄,就开始接连有人在夜里被某种生物咬破手臂,身体各种不适,而又那么恰好,你的父亲声称能够医治病患。
那些人开始还只是在远处指指点点小声议论,后来逐渐地,父亲门前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些生病的人或者让他帮忙写信的人,再后来,你会经常在路上被不小心的污水泼到,时不时被路过的马车撞倒摔得浑身破皮淤青,更糟糕的一次,你居然被几个蒙面男子用麻袋装起来扔进了水里,还好,尼科拉斯救了你。
父亲知道后几乎是立刻打定主意带你离开,只是,只是你还会在他面前表现出某种不舍,他隐隐猜出,放下了手中收拾好的行囊,让你去与他告个别。
你找了尼科拉斯大半日,直到薄暮冥冥时分才见到他,紧接着,你就从尼科拉斯口中听到了那件离奇的命案,黄昏时分有具青白色的干尸躺在蓝鸢尾花田中——是你的情敌,一个自小深深爱慕着尼科拉斯的美丽姑娘,玛丽亚,被发现时她的脉搏上赫然有两个巨大的血洞,你从尼科拉斯眼中清楚地看见了痛苦,你很想问他,是不是也在怀疑着什么。
而他,则劝你们最好赶快离开。
你当然知道大事不妙,匆匆赶回家中……
就在你们躲在屋后的小池塘底,艰难地通过芦苇管呼吸,以此避开来你们家搜捕的村民时,你透过朦胧的水面,隐约听到那群人议论着从你们家里找到的图纸和器物,他们似乎已经确定,你们就是邪恶恐怖的巫师。
你又想起尼科拉斯临别时的话“我相信你是无辜的,艾琳娜…是你父亲的身份害了你……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
他是不是也认定了,你的父亲是巫师呢?
即便是夏夜燥热,野外的水也冰凉的不像话,你在水底待的有些久了,脑子昏沉沉的,嗡嗡的水流似乎回荡着尼科拉斯最后对你说的话——
“艾琳娜,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艾琳娜,嫁给我吧,我带你走”
“我知道蓝鸢尾花田附近有一条小路,你今晚从那走……”
……
你听了他的话,带着父亲走向了那片草长莺飞的蓝鸢尾花田,而那条小路上,等候着你们的,却是充斥血、污泥、绞刑架、火焰的无边地狱。
……
他们说你是女巫。
……
原来,你真的是。
……
09
闭眼时,世界是黑暗的,有止不住的漫天祷告声,撕扯着你的意志,舌齿间传来一阵阵火辣疼痛,还有尖利的石子割破你的肌肤,似乎有虫咬从脚尖开始吞噬你,最终侵蚀了你全身……你倒抽一口凉气,不愿意再回忆——那最后,最痛苦的最后。
你本来已经成功摆脱过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追来?
哦,是呢,你屠尽了他的家园,也差点成功杀死了他,或许,还因为你带走了他的眼睛。
所以,他来复仇了?
以这样一种……耻辱的方式?
你呆滞的双目,望着天空的点点繁星。
皇室婚礼那天,你被他在追兵的众目睽睽下掳走,到如今,天穹正上方的双鱼星座已经转换成了白羊的星象,山峰尖的白雪已经逐渐化去,耳边山谷里的河流声清亮又轻快,匆匆流过。
你很不想动,不想去想,但是,你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于是你汗涔涔、浑身像被猛兽啃食过、虚弱而无力从草丛里挣扎而起。毫不意外,他已经整理好服饰,正俯身在河岸边清理着什么,魁梧挺拔的一席黑袍已然融进黑漆漆的森林。
下意识地,你抚摸上胸口的黑珍珠,必须把他的眼扔掉,不然,永远逃不掉。
你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又逐渐呆滞。
其实,你很想问,他后来怎么会变成了血族,才会让这颗本该枯死的眼睛重获新生。
但,你不能!你不能让他知道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不然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好过了。
这段日子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在他去狩猎时悄悄逃离,但每次你把他的眼丢弃时,他几乎就在下一刻就会瞬移到你跟前,枯老的面庞一侧是反射着刺目阳光的红眼,没有丝毫情绪地望着你,不发一语地,枯槁的手掌抚摸过你的脸颊,似安抚似威胁,又将黑珍珠重新挂回你的脖颈,回去继续他的狩猎。
日子流转,你的恐慌感越来越强,因为你很快要走出国界了,父王母后……他们赶得及来救你吗?或者说……他们会来救你吗?
毕竟,你已经无法确定言咒是否还生效,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想起了——你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或者,你是不是还能靠自己的巫术…不过该怎么唤醒呢……
“你在想什么?”
带水的清亮绸缎覆盖上你的脸,你身子一僵,他开始动手为你整理衣服。
冰凉的手指划过你的肩颈肌肤,停留在你的耳侧,轻轻捏揉你通红的耳垂,激起一阵颤栗。
这个动作,他当初从水中救起你时,也做过,或许,是一种安慰。
安慰什么呢。
“尊敬的拉特兰公爵”你满是委屈的腔调,把绸缎从脸上拿下捏在手里拉扯“我在想,肚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您的孩子”
你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在上,我这是在骗人!我这是在骗人!我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
他眼神一滞,与你四目相接,神情晦暗不明。
你讨好似地握住了他另一只安分的手:“我们的孩子,将来还能继承王位呢”
你继续祈祷:上帝你听清楚了!我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
他不做声,手指从你的耳垂划抚过你的脸颊,又停留在你的下巴——换了个地方把玩。
你笑地有些僵硬了,费神腾出一只手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和你的手指交握,“嗷嗷,王位当然先是您的啦!”你满眼星光闪烁。
你认真祈祷:才不是他的!才不是他的!
“我对王位没兴趣”但他这句话太轻了,轻到随风而逝。
你神情浪漫沉醉般自顾自畅谈着,企图麻痹对方:“你教他骑射打仗,我就负责教他读书认字,等他长大了,再给他找个像我一样倾城倾国的公主,嘻嘻”你忍不住暗喜,小小得意起来。“嗯……也有可能要找个良家好王子,最近民风放荡,宫廷贵族们男女不忌,我们肯定也要当个开明的父母…”
“我们不会有孩子”他清冷的声音打断你。
你的话音徒然断在风中。
他勾唇轻笑,“因为生殖隔离”。
你脑子凌乱。
“这是你曾经教我的”他神情专注一刻不移盯住你,不放过你任何的面色变化,“你肯定还记得”他的口气莫名让你感觉到可恶的自大。
“我教你?”你忘记了用敬语“公爵,你年纪大了该服老了”碎碎的呢喃“记性也太差了”
你甩开他的手,撇开头高声说,是傲娇忿忿的口气:“您老人家又把我记成旧情人了!”
他不答反问,“我老?”
他反手环住你的腰,将你的耳朵拉近,冰冷的空气打在你的脸颊边——
“我被你杀死时,只有20岁”
你呼吸一滞。
“8年了,你才是变老了不少”他的尖牙轻轻抵在你脖颈柔软又活跃的大动脉上,舌尖轻轻舔舐,你听到他深深嗅闻的声音。
你尴尬地干咽下一口虚无的口水,安抚状拍拍他的肩膀“咳呵,没关系的,老男人,您有病记得按时吃药,千万别放弃自己”
公爵:“……”
然后你又被吃了。
10
你们已经来到了王国边缘最后一个繁荣的沿海小镇,再往外,就是苍茫的蓝色碧海与浩瀚烂漫的云穹,望不到头。
透过木质格窗,你能看到码头横排许多小船只,上边有渔民家族往来兜售海里新鲜捕捞的鱼类。帆桅的顶尖是银色间或黑铁色的浮球,它们闪耀着光泽时而晃亮对岸缤纷的珐琅玻璃。那岸边就是热闹不凡的市集,飘漾着富饶的海风,从东西南北汇进城镇的街道里,搅进满城川流不息居民的人声鼎沸。
8年前,你被父王和母后从海中救起带回时,就是在这一跃成为公主之身。
这个国度血脉一向单薄,如今的国王那方面更是不行,王后和情妇都久无所出。大祭司寓言海洋是万物之母,应当做法寻求原始神之力,才能让王室子嗣绵延。
说白了,国王要带着整个后宫在海上那样那样又这样这样,以求神灵恩泽。
海上数月时光,唯一的成效,就是王后总算因为晕船体验了怀孕呕吐的感觉。
那日,她又在甲板边俯身清理胃中晦物时,恍惚间就看到了神迹。
—— 一只白鲸驮着昏迷不醒的你,来到了他们的主舰前。
你终于,又有了家。
……
你的公爵情人不知从哪里淘到了一枚鸢尾花珍珠胸针,别在你的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压住你彼时落拍的心跳。他正在将你打扮成当地最普通不过的少女模样,捣鼓了一阵后似乎终于完工,手掌正正遮住你眺望海洋的方向,拉回了你早已游行很远的神思。
而你,似乎知道了,他要带你去向何处。
——另一个,沿海的村庄。
你神色淡淡地回看向他,才发现,他也换上了当地小镇青年的打扮,洁白色的长袍从头穿到脚,圆边的草帽帽檐很宽大,坠着外壳剔透的贝壳。
下一刻,一顶款式类似的帽子就扣到了你的脑袋上。
你对他展露尽可能甜美的微笑,做挑衅状询问“航船明天才到对吧?”不等他回答,你继续说“老男人,想不想玩点刺激的”,你从紧封的前襟中,拉出夹在双峰间的黑珍珠,手指玩闹似地绕转着。
他俊眉飞挑,静候你说。
“我们去衤果泳吧”你的眼神尽可能流露出可以称作“妩媚”的扌兆逗秋波。
接着,你微糊的视界中,一根红线从他鼻头下落,精准无误地玷污了他干净纯白的衣袍。
你笑地前仰后合。
哼,男人。
……
你主动关上所有木窗,天光透过落地窗前深红色天鹅绒窗帘的缝隙洒在地板上,像点燃了整间卧房,空气逐渐升温。
Barolo倾倒入高脚深肚细口的勃艮第葡萄酒杯,你和他都不想再清醒。
角落里盛开着的薰衣草香淡淡地浸泡着拥抱的男女,楼下吟游诗人演奏起的鲁特琴音好似在随唇齿跳动。
层层叠叠的幔帐中,高脚床上的柔软床垫足以将你们深埋。海风悠悠吹过你和他的发丝,交缠飞扬,如花树重青,肆意滋长出春天。
将黑珍珠藏进枕间,透过冰冷的胸膛去抚摸他曾经跳动的心脏,再用热吻将掠过肺的烟送他,尝尝吧,尝尝你的愁。
你酿的数年心事破土拔节,这爱恨无端漫漫渺渺,这悲欢苦楚朝朝暮暮,如数还他。
海鸥的咕咕声远近悠扬,吟游诗人的声音也愈发动情,唱的是不知来处的情诗——
可是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悲哀的后果
都抵不过我看见你时这短短一瞬的快乐
我知道我知道
你的灵魂里恰好也唱着我的灵魂里所唱的那首歌
11
如果他死了
你愿意替他去死
但是他活着
你就不愿意再看见他了
你就想找一个人,一点也不像他
12
你好不容易,又有了家。
可为什么,
他又要来摧毁你的家。
——久无王子的国王遇上了长生不死的血族,仿佛为即将走向坟墓的自己和王国找到了永生法门,他想和对方做个交易,将自己同化成血族,以维系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统治。
——对方同意了。
——条件是求娶国王的掌上明珠,凯瑟琳娜公主。
可是,这一切依然是场骗局,只是血族为了光明正大接管王权的借口。
……
暗夜无垠的海域边缘,深蓝色如同无数狂暴的野兽,一次一次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激起漫天的水花。
你不回头地奔向那最高耸的岩壁上,身后是王国带来的狼人军团,正在和他混战。
国都终于摆脱了血族的混战,终于,能来救你了。
明明是你处处留记号引来了救兵,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觉得心痛。
他明明已经伤痕累累溃不成形,为什么为什么还要一路追随你。
你来到绝处,身后退无可退。
而哪怕高度近视如你,也能看到崖底的那个血红色身影,火光围绕成一圈,默契地包围着他,他进他们退,他冲就有狼人追,一场乱战,已经不知道纠缠了多久。他在地板上蜷曲做一团,仿佛一只被弓箭射穿身体的动物,浑身簌簌颤抖,狼人不断在向他发起袭击,少数得逞者在啃咬他的躯壳,喷溅出殷红的血花。
他露出了红白相间的肌肉组织,一如当年你生生将他的皮肉剥开。
你抽吸着空气,却只能进不能出,你又要窒息了,眼睛好疼好疼,那边的火光浓烟已经在你脚下升腾,像从前一样灼烧你的皮肤、蜇伤你的眼。
好热、好烫、好痛,心在痛还是肉在痛,已经分不清了。
海浪与礁石的交锋,是一场永恒的较量。海浪的泡沫在半空中舞动,随后轻轻落下,如同细腻的纱巾轻轻覆盖在礁石上,覆盖在你的脸上,而那里早已浑然湿透。
他已扑倒在地,像一团被人践踏的草,虚弱但不失张牙舞爪的姿势,好像在贪婪地守护着他的猎物。
而群狼,已经等不及了,要将他撕咬生吞入腹。
……
你摸索着伸出双手,捂住面孔,发出尖利的惨伤的锐叫,平直的,没有音节,没有高低,没有起伏的锐叫,从人生的一端开始,延伸,仿佛锐利的刀剑迎面破开一匹漫漫的长布,嗤啦嗤啦地一路锐利破开,直抵喉咙。
……
礁石坚韧不屈,屹立不倒,还会在无尽的岁月里,共同演绎一曲大自然的颂歌。而你,像一颗流落在外的海洋珍珠,在干枯无望的土地上苦熬数年后,终于回归母亲的怀抱,纵身躺入深渊之水,瞬间内被海水吞没,消失于无边黑暗。
你当然也没有机会再看到——
那个晃晃悠悠从死尸堆里挣出的枯手里,握着一颗温润完美的血色水晶球。
一个小女孩从角落瞬移而来,用上等绸缎隔着血污,从已僵硬的枯手中取走了水晶球。
……
在水流的涌动中,你自由地如同一条鱼儿,终于平静了,没有世俗和恐惧的束缚、摆脱了刀光火影的纠缠,你好宁静,好平和。
握着胸前那颗黑珍珠,你唇畔带笑,轻轻扯开,再一次吧,你深深地将他吻在唇间。
而后,很慢很慢的,你有些僵硬地张开手掌,海水听懂了你的心,从你这里接走了他。
你,是那样平静,望着他随洋流沉落漂远。
好似观看他人的人生悲剧随时光走远——
“我知道蓝鸢尾花田附近有一条小路,你今晚从那走……”
你听了他的话,带着父亲走向了那片蓝鸢尾花田的边缘山路,深夜中看不清路,你支撑着腿脚不便的父亲,走的艰难,随时担心会不小心坠落到山坡底下,亦或是被搜寻你们的村民发觉声响。
周围却静的出奇,甚至连夏夜常有的蝉鸣蛙叫都没有,你寒毛战栗,越走心越慌。身后突然响动了一声,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月亮被另一座山峰刚好隐住,你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黑影。
“尼科…拉斯?”
你无法确信,父亲的手也狠狠捏了一把你的臂膀,因为很明显,那人不高且很纤瘦,绝不是男人,而是……
刷刷刷一阵剧烈的花丛震动,你被几乎是瞬间亮起的刺目火光晃晕了眼。
你挡住双眼的手指只是微微张开,那笑地明艳的美丽面庞就狠狠冲击了你的神识。
是玛丽亚。
本该死去的——玛丽亚。
你尚未来得及张口说话,已经被一条沾浸过污秽物的绳索缚住了嘴,有恶臭的男人撕扯你和父亲的衣服,那粗糙磨砺的手掌可恨地在你的身躯留下深浅不一的淤青痕迹,你羞耻,你困惑,你痛苦,接着,你被推倒进花田的污泥中,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铁钩毫不留情地钉入你和父亲的嘴里,生生拔掉牙齿,扯断舌头。
好疼,真的好疼啊,疼到你撑不住就昏厥了。
失去光芒的眼珠,最后看到的,就是那一片蓝宝石般美艳的花田中升起的柴火绞刑架。
……
世界是黑暗的,止不住的漫天祷告声,撕扯着你的意志,舌齿间传来一阵阵火辣疼痛,还有尖利的石子割破你的肌肤,似乎有虫咬从脚尖开始吞噬你。
你耳边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艾琳娜!艾琳娜!就算是女巫又怎么样!她从未伤害任何人!天呐!放开她!可恶!你们欺骗了我!不!不要!”
你在昏沉中抓到了一丝清明——
是尼科拉斯吗?
“我的艾琳娜!你们!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声音突然消失了,只剩下躁动的人群哄闹声。
终于,你在炙烤中猛地从昏迷中清醒,黑色浓烟滚滚,你费力抽吸着空气,却只能进不能出,再睁眼时,却看到身下是血肉模糊的父亲,你发疯似地摇晃身体想要挣扎开铁索,却是徒劳。
“救、救”你血气喷涌的嘴里含糊着祈求他们,泪水流出即被蒸腾成烟。
有人恐慌的呼喊“她要给我们下咒!”
滚烫的热油随即泼来,将你大半张脸炸成皮酥。
“啊…”你连惨叫都如蚊鸣。
你不甘心、不甘心啊。
明明你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明明你们只是想艰难的活着!
明明你们只是想活着!
活着而已!
你在升腾的高温浓雾中狠狠地瞪大了双眼,那些人、那些鬼,哪怕眼睛已经热的快要爆裂了,你也要将这些伤害你和父亲的恶魔刻进灵魂。
你残损的□□腐蚀了灵魂,滚烫的恨意灼伤了心灵,放纵的邪念将你本来柔软的心肠浇注成冰铁寒石。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你愿意将自己献祭地狱之神
哪怕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你也要拖着他们每一个人
在地域里受尽折磨
无数遍痛苦地死去
意识越来越淡,你的眼前似乎起了血雾,不然为什么看到的月亮也是血色呢。
……
人群间,又起了骚动,有马车的声音从远处趋驰而来,生生在围绕的人群中撞出一道口,马匹却似乎不愿听从驱驾人的指令奔赴火海,而是在最后关头奋力地挣扎甩尾,车座正好甩撞推倒了绞刑架,飞散的火炬吓散了人群,也无可避免地点燃了花丛。
白日还草长莺飞一片旖旎的蓝鸢尾花田,顷刻间成为火光烈焰的无间地狱。
……
“艾…!艾琳娜你、你还活着对么”他将你抱进怀里。
你依旧死死盯着天际血月,有什么潜伏于灵魂深处的吟诵从喉间生涩地挤出,虽然低靡而不清晰,却镌刻了来自永世阴魂的祝福,每一个音节都注入了不生不死的恨与恶,这灵力从你口中蔓延,化形为地狱中伸出的死人之手,死死攥住,每一个想要逃离的人。
“艾琳娜!”
周围的惨痛呼救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弱,你的吟诵始终没停,而身体,也起了奇异的变化,失去的牙齿、舌头、十指、耳朵从血肉里重生,带着新生儿般稚嫩的胎中鲜血,混杂着瞬间老去的烧焦血疤。
“啊——艾琳娜!你对我做了什么!啊——艾……”
……
你跌跌撞撞来到悬崖边,下方是很深很深的海渊,你凝视着它,它也凝视着你。
深寒又冷漠的海风吹散了你眼前的血色,但是,还是好模糊啊。
浑身都是令你作呕的血气和黏腻,你好想好想洗干净,浑身上下,从内到外,洗干净。
忽的,你察觉到右手捏着什么——
哦,是他的眼珠。
恨他吗?
当然恨。
恨他帅气的皮囊,恨他那总是带着深刻情愫的眼,恨他哪怕最后被你整个剥皮,那依然生动充斥着恨、愧、痛、惑、爱的眼。
——所以,你挖了他的一只眼,不为什么,也许只想当个吉祥物吧。
“海!请洗去我身心所有的污秽!让我重生!”
你是哭着、声嘶力竭地喊的,耗尽了你所有力气,瞬间脱力而坠入深渊。
言出法随。
海,
终于是接纳了你。
那一天,
你成为了强大的言咒女巫。
……
当你醒来时,
你已经成了一国之公主凯瑟琳娜,遗忘了所有前尘,封印住所有灵力,你拥有宠爱你的父王母后,身旁有一个相伴长大的索菲亚。
一切,都好似原本如此。
……
直到你又一次,
跳了海。
13
当你醒来时,
你已经成了一个贫穷国家边陲鸟不拉屎犄角嘎达的一个贫穷村落里的一个贫穷村姑伊琳娜。你拥有一双宠爱你却没有钱养你的爸妈,以十八岁的青壮体能坚强地扛起农户家里养鸡养鸭洗衣洗菜顺便还要兼职酒馆使者的活计,成为了家中最年富力强的生产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的跟猪差不多。
作为一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你一向觉得自己有着脱俗不凡的想象力,因为你总能在梦中见到各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比如浩如天际的蓝鸢尾花田、金碧辉煌的王室卧房、古老壮阔的海滩礁石……
这些场景刚开始很模糊很模糊,像一个远古的传说,遥远、残碎。
可是,却在数百个日夜轮转中在梦里勾画出了削瘦的骨骼,朦胧的血肉。
更令人羞耻的是,你记得一些不该属于你这个年纪的…
春色旖旎…
在各色地方…
以各种姿势…
……
——你猛地回神,“小色胚!”你骂自己。
下意识狠抽了自己一嘴巴子,那侧的脸颊很快肿的老高、湿漉漉地还往下滴着水。
你又慌忙反应过来,这是自己金贵的脸蛋,心疼地急忙忙捞起溪水给自己冰敷敷。
正这样干着时,你眼一瞟,仿佛看到溪水下游涌起了血水。
血水?!
你惊得从溪石上弹起!
啊!你家的红毯子!这要是漂走了,妈妈得骂死你了!
你忙不迭把手里其他在洗的衣服堆进木桶,推到身后,自己慌慌张张拉起裤腿,涉水冲进硌脚的鹅卵石中,与水波开启了抢被子大战,时不时有“啊哦咦唔吁”的痛呼。
这场战斗,最终是你大获全胜,等你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都跑到看不见上游衣桶的地方了。你拖着浸水老沉的红毯子,沿着河岸往回走,不合时宜的想着,这重量,堪比那个梦中压.在.你身.上.的人。
那人……
你甚至开始回忆起——
那份重量、那副身躯、那张脸……
“哗啦啦窸窣簌簌…”
你心一抽,回眸望去,身后对岸的丛林恍惚中能看到一只鹿的斑棕,它在森林的阴绿间由和谐到快速抽离。
不知隐隐在失望什么。
你的目光随它在林间轻盈跃动,那四蹄轻轻掀起尘土,脚步声在寂静间踏起波澜,勃勃的生机包围了坠入迷茫的生灵,唤醒了所有从清晨重生的动物,蝶蜂纷从而舞。
你慢慢收回视线,观望着湖面,那光粼还浸着晨露的寒冷,而晨曦则自甘在这面镜子上沉浮。
待回过神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走进小溪,脚都泡的起皱了,唇畔的笑已经要拉高到眼角了。
摇摇脑袋脑袋,你自顾自吐吐舌头,拖着你的战利品——红布毯。像个战场凯旋的勇士,肩负的是辉煌战绩,脚下是一片光明坦途。
……
花与树在缠绵,
云与雾在交融,
风与水在欢好,
溪与湖在交响,
你和桶在对视。
“#@%!谁又偷了老娘的月匈罩!”
14
“咯~干,老兄弟,你这次外出经商赚了不少吧”
“#@%@#!要是赚了,老子还会回来?!#@¥老婆还跟人跑了!@!¥”
“再找一个!还怕没娘们!@!@不过,外头真的那么难混?@!¥我原来还打算带着儿子去城里打铁,给他换个好一点的书舍”
“@!~!红鼻头!看我今天不在酒桌上干翻你!#@¥”
“有胆你就上!@¥@#¥老子光-着-膀-子和你开干!”
……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莫西莫西莫西莫西
——酒馆里类似的闲言碎语每天都在回荡,你早就没什么费心倾听八卦的欲望了。
嘿咻嘿咻,嘿咻嘿咻。
你相当卖力地手下不停收拾着刚离席客人留下的残羹酒瓶,接着欻欻欻欻地用打湿的地拖清理满地污秽。
最近被夏日晒得的有些黑红的脸膛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几缕头发湿湿地贴在你脸上,“呼~”你有些累,就地杵在地拖的木把上喘息。
正趁闲偷懒放荡神游时,有三言两语就那么蹿进你的耳朵,顺着耳根一路向下,直敲心房。
“我今天进城时听老光头说到凯瑟琳娜公主”
“凯瑟琳娜?公主?啊…几年前跟老头子跑了的、那个、那个、唔隔壁国家的公主?!”
“是啊!说是终于回娘家了呗!还换了个帅小伙嘿嘿嘿嘿”
“呦呦呦,有故事啊这是!哈哈哈哈你仔细给我说说……”
“啧你不知道了吧,给我满上先,急什么!……诶对对对……咂~爽!”
“快快快”
“啊哈…这事儿得从公主跟公爵私奔到萨宾城说起了……”
……
你像被电击了一般,从头到脚顺着脊骨忍不住地震颤,簌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人说的故事你大部分都没听过、夸张也有、事实也像、总之真假难辨……
凯瑟琳娜?
老头子?
帅小伙?
你没有什么旁的思绪,只是隐隐压着一个疑问。心情复杂,你用更加卖力的干活,企图摆脱胡思乱想。
可是你如何与神识作对呢,在你收拾酒瓶时、在你擦拭桌面时、在你清洗杯盘时、在你清场关店时,那个疑问会一次次地冒出来戳你的肺管子。
——帅小伙是叫尼科拉斯吗?
尼科拉斯是谁!?
……
“哦我的小精灵,你是迷路找不到家了吗?”随着一声憨憨的喘息,有个刚从酒馆里出去的快要烂醉的壮汉伸出他汗渍渍的臂膀,精准无误地拦住了一个小女孩的去路。
“哈哈哈哈我这里可有个家噢,你要不要”他相当霸道地用壮硕的身体整个拦死了小女孩的去路,甚至摆弄出一个粗鄙下流的身体姿势。
你终于从自己的神游里抽离,看这情景,愤懑地朝手掌心里吥吥两大口,接着狠狠踩了湿漉漉的地拖几脚,举着地拖就一秃噜弹射出去,像一匹横刺飞冲的烈马,活活给那老兄撞到了街对面。
“¥*&!红鼻头找死吗!%!敢在老娘眼前犯事!¥%&¥#%……”
你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小女孩跟前,利落的几句破口大骂就为她摆平了这个小难题。
回过神,你刚要拍着胸脯说什么‘大恩不言谢’之类的客套话,就被她身上精致非常的绸缎蕾丝华服惊艳到了。
这色泽、这做工,这这这、曾经也是你的标配啊!
等等……你的标配???
你有些粗糙的手不自主想要与绸缎来一场旧情复燃,恍惚间这小女孩居然就转身走进了酒馆,自顾自的,取出一块绸巾铺在老朽的木头椅面上,优雅落座后,面带微笑看着讷讷跟着她进来的你。
“这…你、我…你、额小朋友呀~这里不太适合你呦~”你有些不自然地摸摸后脑勺,走到她跟前,半俯下身,尽量用温柔的嗓音,笑得亲和非常。
当然,你不知道的是,在旁人眼中,你看的明明是那身华服,笑地异常谄媚,目露精光,垂涎渴望一览无遗。
“才三年多不见,怎么学坏了”俨然一副长辈的口吻。
“嘎?”你本来还自觉很慈爱的笑容僵硬在因为早起晚睡长了几缕鱼尾纹的脸上。
“我没见过你吧”你的声音很自然,这么金贵的人你怎么可能遇到过!
她不回答,温柔地笑着注视你,似乎在等待你想起什么。
你被她淡定的目光看的很不自信,“啊…我记得…”撇开头,你心虚地瞄瞄她的精致绸缎,在烛火下精美的光泽流彩四绽。
“你确实没见过我”
“???”
一阵沉默。
你想着——是不是遇到了“新型杀猪盘”?握着地拖的手紧了紧。
“但你一定见过它”
她说着话,从暗袋掏出一个小包。
展开外层的绢布。
露出一颗莹润纯透的水晶球。
“……”
你,落目成泪,没有缘由。
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你颤巍巍伸出手,
将水晶球捧贴近心脏的位置——
就像捧着,
整个世界。
……
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小女孩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的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不可测的城府,只是纯粹的夜。
她留下了两句话,眨眼,就消失于夜中。
“你从哪里拿到的”
“我帮一个人把它还给你”
“他在哪”
“不知道”
15
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你还是那个贫穷国家边陲鸟不拉屎犄角嘎达的那个贫穷村落里的那个贫穷村姑伊琳娜。你依然要晨起在后院撒虫喂鸡、赶鸭子上架、而后独自到溪边洗衣,依然要饭点买菜洗菜、给妈妈下厨添柴煽火、吞咽那些与猪食类似的糟糠,依然要在酒馆里的人来人往中左右逢源、言笑晏晏,成为一个正宗的热辣火爆农家村姑。
但好像又起了些变化,你的鸡鸭好像越养越瘦、你的胸.罩.一直越穿越少、你的菜有时洗不干净,总让家里人吃到青虫补充蛋白质、你有点不太敢在人前毫无芥蒂地爆粗口,你的酒馆薪资克扣的有点多了、你会不受控制地在人来人往的面孔中寻找熟悉的影子。
可是,也只是如此而已的变化、如此而已。
妹妹说可以帮你喂养鸡鸭,让姐姐睡得久一些。
爸爸说可以衣服可以堆得久一些,不用天天勤洗。
妈妈说弟弟长大了也该干活了,可以帮忙洗菜添柴。
酒馆老板良心发现,决定补给你多年积攒的假期。
那些平时跟你打闹的酒鬼,最近看到你就绕着路走。
他们为什么这样?
你有点糊涂,但你对周围人的建议言听计从。
你突然变得很清闲——
开始尝试在溪边冥想,但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你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然后你开始在山坡巨石上练瑜伽,搞得像极限运动,你有点怂放弃了。
接着你开始用石子在树上刻字,凌乱无章的字母组合,伊、艾、凯、瑟、琳、娜、霍、塔、金、莉、亚、尼、拉、科、特、兰、斯、密密麻麻地,之后被刚好撞见的庄园主牵着大狗追。
你让自己有事做,可是每当黑暗席卷时,你又仿佛孤身一人,哪怕床上还并排躺着你的三四个弟弟妹妹。
最近,你的奇怪想法真的太多了,闹哄哄的,一刻都不能平静。
你真挚地希望能够安静那么一会儿!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16
无数滴小水珠凝聚起来,欢呼着流入大洋;亿万座星辰凝聚起来,撑起夜幕中的一篇璀璨星穹。
——可惜这幻想中的景致没有兑现,你前脚刚来到岩崖附近,天象便只在你一个恍神间就气吞万里,乌云雄浑奔放涌向外洋,被洋流裹挟的长鲸在喷浪、峭壁上偶尔有碎石下落,而天海交界处已经有惊电遗光。
雨丝被闷热的海风吹斜,飘进你用来挡雨的厚布下,打湿了前额的头发。你看这天色不妙,好像下一刻就要泼下大雨,来不及从沙滩这赶回家了,只能就近躲进山崖底下的岩洞。
这处天工建筑,是大自然的壮美造物,两道宽阔岩柱挡住了大半外滩激浪,形成了自然的门洞,弧形顶部千万年被风雨打磨成圆窗。细密的雨丝中的少数幸运者会恰好落入岩洞怀抱,在地中央一圈深不见底的石池中弹奏涟漪。
洞里的水滴声回响成乐章,清耳悦人,但是空气还是过于闷湿并不舒服,你神使鬼差中开始动手,除去身上衣物。
很快,清凉爽快多了。
你坐在石池边沿,足尖开始只是试探般轻点水面,发觉温度宜人,于是开始大胆地往下浸润,脚掌、脚踝、小腿、膝盖,哪怕岩洞里随天而动雷鸣轰隆,但每往下一寸你的心就更平静一分。
趁着一片电光火石瞬间照亮洞府的功夫,你双臂撑着岸石,直接跃入水中。
水花四溅,平池起浪,回音渺渺。
你面上被池水溅地糊住了眼。
只能感觉到水温还是很凉的,
不过,还是比不上那块突然贴来禁锢住你的胸膛冰冷。
你的发丝间、背对他的脸颊、以及露在水面的肩颈时不时感受到丝丝凉点敲击,洞里只剩下雨线细密打落池面的轻响,你靠在他身上,其实没有发声,但你能感觉到周身都在发出满足的低吟。
……
如你所愿,你的心终于安静了。
……
他在你有些禁不住这水潭凉意发抖时,大手一捞、长腿一迈,抱着你从池中起身,走向你刚才铺开的衣物和厚布。
你的视线不敢向上,直愣愣地盯着他湿透的前胸,尽管那里的心脏已不再跳动。
沉默,泥沼一般的沉默。
他将你坐放在干燥的岩石上,已为你擦干身躯
“别再跳海了”他递给你衣物的同时,松手就有离意。
但你扔开了衣物,慌乱一捞紧紧抓握住他冰惨惨的手,这时你才敢往上看,看到他湿润往下漏着水的卷曲长发,透过他额前茂密的棕色发丛,看清他两潭比池水还深的黑色眼眸。
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的一只手顺着他湿漉漉的衣襟、长脖、下巴、嘴唇、鼻尖…好像一路走了很远很远,终于轻柔的上攀到他的眼眶。
你嘴巴嗫嚅想试着吐出什么音节,无果。
反倒是他的五根冷凉手指,在这时扣住了你的手腕,将你的手锁在他的掌中,脱离他的面颊。
你感觉到他又要松手想走,心中痉挛慌不择言:“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他却挣脱了你的手,“这不是你希望的么?”转过身不回头地迈步向前。
“尼科拉斯!你最起码应该告诉我真相吧!”——你的声音有点大,整个洞穴都萦绕着回音。
那头的回答来的很迟很慢,但你不介意,你愿意等。
“没有真相,你所知道的就是事实”
“……”你看着他偏转过头,那隐晦的双眼瞥向洞穴阴影处,好似在寻找他的幽冥归路。
“水晶球是你父亲的遗物…你那时……走得很急,没带走”
你怔愣,当然知道,水晶球来自父亲…不,是来自母亲,原本是母亲的遗物——父亲带你逃路时就带走了它。
你想到了一件事“当初在萨宾城,你是因为这个想带我回去么?”
“不是,我以为…你会想见你父亲的坟墓”
浑身一震,你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绪泪。
你甩开自己开始混乱的思绪,努力保持理智,“那个小女孩是谁?”你追问。
“……我的…授圣者”
“什么?”你以为自己没听清。
“就是将我转化为血族的前裔…”他终于转回身,见你还是嘴巴空张仿若不懂就继续补充“前辈?上家?后妈?……”
你当然早就明白,只是想到他自幼是个孤儿,你原以为他是觉醒了自己的血脉……原来,是这样。
你垂下头,声音有些发抖,开口打断他继续寻找近义词的无聊尝试:“是不是、是不是那天……”我把你杀死那天。
“…是”他接过你的话,没让你继续往下说,“她…那时,就站在山峰上…你走后…她就转化了我……”
他其实没说全,省略的那一句是——
‘她重新缝合了我的皮,从那以后,我的躯体只要血量不足就会枯萎。’
自此,他杀人无数,为了减少罪恶感,他只好参军,在战场上吸食新鲜的死人血液。
但他终究是不忍心,不肯告诉你。
又是长久的沉默,洞外的电闪雷鸣似乎正在远去,洞穴里连仅存的雨滴涟漪声都在逐渐淡去。
他以为你在思索,但是定睛看向你时,才发现你早已静悄悄泪流满面。他的手有点僵硬,但是还是轻柔地伸去,拂去你双颊泪帘。
“当初是她伤害了村民对么?”
你的话让他的手突然停驻,接着一滴泪就打湿了他的食指,顺着指尖优美的弧度,零落成泥。
如果没有她,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是…”他的嗓音也在发抖。
“而且…她是…其实、其实她是追随你们而来”
你惊愕地睁大眼,望着他,不可置信“追随?”
他不作答,点头。
尼科拉斯也猜测过,或许也是因为愧疚?小女孩才转化了他?
他再张口,说出的话没有什么特别的起伏,但却足够让你神魂错乱,“她说,她闻出你父亲和你的血……”
你和他四目相接,急切地等着一个答案。
“你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17
你脑中的闸门倏然大开,洪水一般的思绪在你脑中四处冲撞,打通了你从小到大无数个疑惑。
所以你的父亲自称“科学家”,哪怕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这个职业;所以他总能发明各种奇形怪状又异常有用的器具,哪怕你在王室宫廷也从未见闻这些东西;所以你知晓众多旁人都听不懂的词语和自然法则,哪怕大主教听说时都迷惘震怒下令追捕……
所以!
你的母亲临终前告诉你——
她这辈子最自豪最成功的事,就是逆转时空,拥有了你和父亲。
即便最后她的生命因此枯竭,也从不后悔。
……
你有些明白了,从小到大总是与其他孩子难以相融的感受……
你有些明白了,你为什么有时无心之言总会应验……
你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会出现那诡异的灵力帮你翻天覆地……
你腿力不支,瘫坐在岩石上许久,面色有时青有时红有时白,阴晴不定,而尼科拉斯搀扶着你,有些担心。
你攀附着尼科拉斯的手臂,像汪洋里的溺水者,终于寻找到能活命的浮木。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你有些呼吸不稳,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当初给王国报信血族计划的人……是你对么”你的语气,已是肯定。
你其实早有答案,可是当时,你好恨他再次破坏了你的家。
“是”他轻轻叹息。
“谢谢你…”你好不容易,平稳住了气息。
“谢谢你,尼克拉斯,谢谢你告诉我真相……”你朝他展露了雨后风平一般的笑颜。
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谢谢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
谢谢你还是原谅了我……
你们默契地默默无言。
不知道多久。
“艾琳娜”他终于唤着你的名字。
“现在,你或许可以离开了”
“……什么?”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你没好气地撅唇“呿”他。
“你偷走我那么多月匈罩,难道不该拿回来还我吗!?”你推搡他。
清透的月光下,他本来白得冷冽的面庞,刷的一下,浮上了红晕。
“或许,现在你还用不上”
……
随海风缓缓流动的金色沙粒,尽管渺小,但它们流动的弧线,却能与你们优美的交-缠-曲线相映完成一幅夜色中最美的景致。
18
……
你从他那终于半威胁半蛊惑地用灵力拿回自己的月匈罩后,望着床上的小山堆陷入深深的疑惑——
为什么是这个?
这是他从小的癖好么!?
你并不记得他在变成血族前就有这种下三滥的兴趣啊!
难道——他是个隐藏很深的变态?
你后背发凉。
……
直到不久后,他提议,还是想送你他的“黑珍珠”,说是和你呆习惯了……
“……”
你看看他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的双峰。
“!!!”
无耻!下流!臭流氓!!!
……
他在躲避你的殴打时,振振有词还嘴:“我是个正常的男人!”
“什么?!”你气势汹汹拔了脚上的鞋就想抽他的耳刮子,“你哪里正常了!”
他慌忙闪现到你身后,握住你想要作乱的手,喷出温凉的气息,弄得你耳畔相当痒,可他偏偏钳住你的双手不让你挠。
他说“那八年,我真的憋的好辛苦”
“……”
你的脸瞬间红的像血。
没办法,因为你那时太像他的食物了,所以他忍不住又把你美美地享用了一顿。
……
19
你和他在爸妈和贫困县难兄难弟的见证下成婚后,他给那个县留下了做将军和公爵时期所得的财富,不过是以学堂和创业基金会的形式——这是你教他的,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
接着他便带着你离开了。
虽然你没有在他面前表露太多,但其实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而他又怎会没有察觉,某一天夜里,你靠在他胸膛画圈圈的时候,他蓦地抓住了你不安分的手指。
“还是很想你家里人吗?”他有些心疼,想着你确实总是在遭受与亲人的离别之苦。
你咬住他的冰爪子,有点不好意思含糊着回答“想,但更想你的钱”
他:“……”
没办法,谁让他出手那么大方,你只觉得他饱汉不知饿汉饥,不了解你那些清苦的日子是怎么过过来的。
他吻了吻你的额头,安抚式地捏住你好不容易被他养得有些圆润的双颊,“你的父王母后不会亏待你的”
什么?你惊喜地弹起身,手掌半撑床榻,看着他的眼睛目露精光。“他们还会记得我么!?我之前还听人说什么凯瑟琳娜公主早就回了娘家的!”
“…还换了个帅小伙”
“?”
你纳闷,“你也听人聊八卦了?”
他双眼不自然地乱瞟,“他们听我说的…”
“……”你无语,但很快抓住了重点,“你…为什么要瞎诌啊?”
“怎么是瞎诌?我会让故事成为事实的。”他流利地转移了话题。“你想听故事吗?我保证你从我这里听到的才是未删减版!”
你轻捶他胸膛,他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故事得从公主跟公爵私奔到萨宾城说起了……”
20
王国寻找了多年的公主终于归位了。
你们应召去见父王母后的路上,经过圣庭广场时——发现这里居然建起了一座抵御血族成功的纪念碑……
看起来,王国似乎没有理由会欢迎一位血族驸马啊。
你莫名地感到心慌,踌躇不安的看着身边的俊挺男子——他拥有白净无瑕的脸庞、如光如炬的乌亮眼瞳、红润丰满的嘴唇、一头营养健康的棕色秀发。
你叹气,长成这样的,不是血族、就是白雪公主。
怎么办才好……
他倒是淡定得很,挽着你的手,前进的步态矜贵不改,相当温柔地拍拍你的手背。
附在你耳边悄声道:“你忘了你的拿手好戏?”
拿手好戏?
啊!对啊,她可是强大的言灵女巫啊!
于是你抽出被他揽住的手,双掌合一半闭双眸,开始天灵灵地灵灵快显灵的求神把戏,口里念念有词不断重复:“让我身边的这位尼科拉斯血族人士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些!”
你不知道,他环着你的肩膀带你前行时,偷笑着确保你不会察觉后,露出尖牙朝路人假装恐吓了一下,结果遭到其中一位大妈的口水攻击。
?
他不理解,没成功?
他再试……嗯……这次几位逛街的小姐齐齐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耸眉努嘴有些困惑,仔细再听你念的咒语
“……看起来像个普通人些!”
“……看起来像个一般人些!”
“……看起来像个平凡人些!”
“……看起来像个老实人些!”
……
好吧,你下的咒恐怕让他的各方面都看起来平平无奇了。
所以……国王和王后看到他和你后……才会即刻放下原本舐犊深情的慈爱笑容,变脸似地露出‘我不理解但我大感震撼’的表情,
毕竟他们深知自己的女儿可是一个超级颜控。
这只能说明,这位驸马,肯定在其他方面有过人之处!
他们于是好奇开口询问你们的认识过程。
尼科拉斯这时相当自如地接口“故事得从公主跟公爵私奔到萨宾城说起了……”
……
你满脸“我理解了但我大感震撼”的表情听完了他的删减版。
结束时他还笃定的说:“小婿所说的绝无虚话,不信的话,父王可以在民间四处问问”
……
面圣后,他牵着你的手漫步在宫廷园林,你还是那张‘我理解了但我大感震撼’的表情看着他,他终于停下脚步,疑惑回看你。
你赐了他三个字“心机男”。
他笑“谢公主赐封!”
你瞪了瞪他,跺跺脚快步先行一步去与你的侍女索菲亚叙旧了。
而他则在后方闲庭漫步着,倒是不急着赶上你。
他的嘴角笑弧淡淡,心中掂量着你说的——
‘心机男’
……
你的言咒真是准的惊人。
21
你只知道尼科拉斯是那个沿海村庄里长大的孤儿,却不知道独自生长在冷暖无人理会的世界,他的心早已被磨成了无坚不摧的顽石。他并非普通的农夫,早在饥寒交迫的童年就被人带进了那一带的黑党,很快,就成为了党中最阴狠、最残忍的打手,而尼科拉斯的聪慧过人,也让他年纪轻轻成为了黑党的二把手。
那次,尼科拉斯带领手下人外出解决一些挡了财路的碍事家伙,回来路上几个兄弟见到个清秀美丽的姑娘孤身一人在卖东西邪念顿生,他知道后只是勾勾唇,就当做犒劳弟兄们了,便嘱咐他们手脚麻利点。于是他们那群恶霸色胚得令后将你劫掠进了身后不远的黑巷,尼科拉斯觉得空等无聊,就优哉游哉散步到你的小摊前,原本只是漫无目的翻看两眼你卖的小册子,以为是什么粗鄙市井小说,结果却看到了一幅幅精美绝伦的植物画鉴,作物旁边还用娟秀的小字标注好了种属、生长习性、功效、药用……
他也会做农活,拿着小册子越翻看越惊奇——这些知识,你究竟是怎么知晓的!?
心思一转,尼科拉斯打定了主意想见你一面,匆忙转身想去黑巷看看情况,结果刚到巷口,就远远看见你小小的身躯那样弱小又坚毅地贴着巷壁而立,扌喿着生涩的当地语言口中振振有词和一圈围住你的乡野糙汉对峙,居然能唬住对面还不动手?尼科拉斯更加好奇了,你到底有什么本事?于是便好整以暇双臂交抱在胸前,斜靠在你看不见的墙角打算看戏。
但这时你的父亲归来发觉异常,口中朝街坊邻居呼着救、就手持一根木棒冲进了暗巷要与歹人搏斗。
可惜,这地方可没有人敢在有人高喊“救命”的时候犯蠢去出手相救。
你的父亲并不高大,却异常勇敢,毫不意外地很快就惹怒了那些人高马大的壮汉,他们用他自己带来的木棒狠狠敲碎了他的一条腿,把他揍到鼻青脸肿当场失去意识。而彼时的你已经被人趁乱近了身打晕放倒在地,接下来……
尼科拉斯终于还是喊了停。
他抚恤了一下手下人,承诺带他们去个好地方,这次,就不要把事情闹大了。
而后,尼科拉斯拍了拍散去的弟兄,让他们叫人把这里的乱局处理好。
在你晕厥的脸上,出现一块阴影——是尼科拉斯端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在打量一身凌乱、娇弱苍白的你,而你闭目昏去的面庞上还残留着不屈的神气。
真是…真是难得,尼科拉斯感到心头有块柔软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触动了。
或许,是因为,你有点,像小时候的他。
神使鬼差的,他伸手为你整理了被扯乱的衣襟,指尖划过你的肩颈肌肤,停留在你的耳侧,轻轻捏揉你刚才被粗暴对待留下红痕的耳垂。
……
你与他在蓝鸢尾花田的相遇,与其说是偶然的初遇,不如说……是事在人为。
之后,你们进展之顺利连他都感到意外。
一开始尼科拉斯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但随着与你接触的深入,你展露出的傲人才华让他甚至油然而生敬畏之情——毕竟,他一向爱才。
而且,鹰隼狩猎般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你和你父亲并不简单。
尼科拉斯于是派人潜入你家查看,这一趟居然带回了许多他此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图纸与仪器。
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些不寻常的举动,已经让玛丽亚恼火了。
玛丽亚——黑党一把手的女儿、尼科拉斯早被内定的未婚妻。
她下手之狠辣迅速,丝毫不输她的父亲,先是利用村镇中奇异的“数人被咬诡事”造谣你父亲是个害人的巫师,再施压一些人带头欺辱你,以为你们很快就会搬走。可你们的滞留却让她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很快就下令安排人要将你淹死,不过,这事却被尼科拉斯忠实的仆从告了密。
尼科拉斯救了你,却直接引爆了玛丽亚的妒火,她要采取斩草除根的办法,永无后患。
……
她精湛的演技和底下人的有意引导甚至误导,终于让机警如尼科拉斯也落入了圈套,当你走上不归路时,尼科拉斯也被她父亲所纠缠。
不过,她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对你的感情。
当尼科拉斯惊觉不对时,哪怕黑党一把手威逼利诱,都没能拦住他去寻找你的决心。
甚至不惜——
杀了对方。
……
可惜,他还是迟了。
当远远望见那片与你相识的蓝鸢尾花田中央红彻山谷、浓烟滚滚时,他才发觉那颗心居然会为你抽疼到无法呼吸的地步。
那天,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肝肠寸断的爱。
……
当尼科拉斯被你以极其残忍的手段企图杀死时,他不是没有感受到背叛之恨,他甚至也对你起了杀念——或许,这是他本该做的。
……
之后,当尼科拉斯成为血族醒来时,能想到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到你。
……
——不过,这些事情要等到好久好久以后,你才能在水晶球中窥见。
而那时,你和他的孩子都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