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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会试放榜,大案落定 ...

  •   诏狱泛着潮气,油灯悬在廊上,常年昏黄不清。

      掌事千户钱源,也算讲良心。
      他把李、张两家的管家,关入相邻的两间牢房,中间隔墙,彼此能说话、听音,但是见不到面。

      钱源负手站在木栏之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地看。
      那李司的管家跪坐在墙边,沮丧地垂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好似有天大的委屈,掐自己掐得指尖都泛了白。
      再看另一侧的张质的管家,那人的面色平静得很,一双沉沉的眼睛,死水一般不动,却似乎藏着无尽的秘密,不肯交代。

      “李管家。”

      钱源审案多年,有些经验,站着选了半日,决定从李司这边入手。
      他让狱卒打开牢门,自己走了进去,拉把椅子坐在那管家的面前,继续说道,“你家主人,在会试期间,与张伦大人的侄子来往密切,这事,你不可能一无所知。只要你如实招来,我可以对你从轻发落,保你家人的平安。”

      李管家听了这话,缓缓抬头,满脸的苦楚毕现。
      但也许他还真有点信了钱源的许诺,往钱源的脚边爬了两下,“……钱大人,小人只是个管家,主人的公事哪会与小人细说?日常里,小人只负责打理府中杂事,至于大人您说的舞弊受贿,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听他口气诚恳,目光也没有闪躲,倒真像个对主人忠心耿耿、对府中隐秘一无所知的仆役。

      钱源啧了声,后靠在椅背上,对他这番话,不太满意。
      见状,身后的锦衣卫校尉上前,踢了李司管家一脚,让人滚回墙角去。
      这校尉还扯起挂在牢门上的铁链,猛地甩向李管家,惨叫刺耳。

      “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说实话,可有你好受的!”校尉喊道。

      钱源稳稳坐着,见惯了各种逼供的场面,这会也算不上惨烈。
      作为锦衣卫,他不可能对一个犯事儿的管家生出同情心,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打算走出牢房缓一缓,再继续审问。

      却没想到,身后墙角传来李管家的坚持,“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就算大人动刑,小人也说不出别的来。”

      钱源见过骨头硬的,有些忠义受冤屈,挑筋剔肉也不怕。
      但此刻,这话从李管家的嘴里讲出,钱源怎么听怎么想笑。

      钱源回头,摆了摆手,示意那名校尉先退下。
      随后,他亲自把李管家的牢门上锁,又走到了另一侧张管家的牢门前。

      那张管家许是听见了刚才李管家挨打,还不等钱源开口,便先说道,“钱大人!小人跟随张公子多年,张公子是读书人,为人清正,绝不可能做出舞弊之事。至于李司大人,小人与他家,素无往来,更不知他与我家公子有何交集。”

      撇得真干净。
      钱源停下脚步,压根也不想走进去了,直接交给刚才动刑的校尉,仔细吩咐,“好好审,拿着他们的供词,一句一句地问清楚。”

      校尉领了命,在架子里挑一根铁棍,放入火盆烤炙着。
      李管家和张管家的牢房正对着那盆火,脸色苍白,却依旧不准招认。

      如此,接连审了两个时辰。
      校尉来到钱源的案前,轻声禀报,说俩不知死活的管家,居然口径一致,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还极力维护自家主人,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

      钱源面前的案上,摆放着此案的所有卷宗,好大几册,里面详细记录着李司和张伦的过往、人际关系,可仅仅只有这些常规信息,加上管家们的供词,根本无法作为突破口。

      “大人,依属下看,他们两家定是早就串通好了。无论怎么审,他们都不会说实话,”校尉愤愤不平。

      钱源懒得听这些废话。
      他要的是案子尽快有突破,来日,被宫中的掌印太监过问,才不至于无话可讲,尽量不耽误皇帝对此案推进的判断。

      凉茶被他一饮而尽,茶水却没驱散他的烦躁。
      钱源扔下茶杯,冷道,“未必就是串通好的。”

      这二位管家,在各自府中待了多年。
      若真的忠心,或许真的不知道主人的隐秘勾当。

      不过依钱源的想法,除非李、张没干过收受贿赂的勾当,不然,肯定会留下痕迹。
      或许是书信,或许是账本。
      只要找到这些关键证据,案子的审讯就能势如破竹。

      就在这时,案房的门被人推开。
      一名锦衣卫跑进来,满身满头都是白灰,柳絮似的。

      “大人!李管家的家中失火了!属下们发现得太晚,在附近追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附近走动,形迹可疑,就把他直接带来了!”

      钱源大为震惊,夜半审案的瞌睡都没了,一下站起来。
      失火?偏偏在这时失火,太巧合了。

      钱源快步向外走,“放火的人呢?带我去看看!”

      诏狱大门外,男子被绑在木柱子上,脸上沾着烟灰,头发凌乱。
      钱源径直上前,二人对上目光,那人定是认出来钱源,眼中闪过慌乱,随即低下了头。

      难道是熟人。
      钱源心疑,绕着这男子走了一圈,仔细打量着。
      此人身形魁梧,被绑住的手上有老茧,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仆役。

      “你是谁?为何在失火时在李管家的家附近?火是你放的?”

      以为他会否认,却没料到男子梗着脖子,大声承认道,“对,是我纵的火!”

      跟随钱源的校尉小声提醒钱源,“属下见过此人,他也是锦衣卫,还是任非的人!可能,他是要为任非的死讨公道?”

      “任非?”
      钱源愣了下,对校尉冷笑一记,“那种烂赌成性的人,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还因为挪用公帐被查,畏罪自杀,哪一点值得旁人为他报仇?”

      对于任非的死因,钱源之前请示过指挥使,对外一律不准提真相,只说任非死在赌上。不过,按任非平日的作派,对下属并不和善,还好大喜功,爱占便宜,根本不可能有人肯为他卖命。

      “你这话,骗不了我!”钱源对任非的为人十分清楚。

      那男子目光愣了下,脸色涨红,坚持道,“你不信,是你对任非大人有偏见……反正,任大人待我不薄!他好赌,但对兄弟义气!去年我妹妹生病,也是任大人帮忙请医的!至于我放这场火,因为我怀疑任大人的死另有隐情,是被你害的!你不仅抢走了任大人的案子,还逼死了任大人,我今日放火烧宅子,就是不想让你的案子顺当,要给任大人讨公道!”

      这半真半假的论调,引来周围不少锦衣卫的瞩目。

      钱源站在原地,面上有点烧,但自认没有做错。
      他收拾掉任非,并非因为私怨,是任非出卖锦衣卫,找李司通风报信在先。
      他为了任非的体面,才捏造了别的私人原因,以免任非的家人遭议论,承担不必要的压力。

      好心没好报,讲的便是钱源了。
      他也懒得和此人废话,却也明白,此人肯定是在撒谎,故意混淆视听。
      但这一件事也证明,李管家的宅子里一定有李司舞弊受贿的重要线索,
      书信、账本之类。不然,背后指使纵火的人,不会特意在这个时候放火,销毁证据。

      要说放火是受谁的指使。
      最可能的,还是李司。此人最清楚自己的罪证藏在哪里,也最急于销毁这些罪证。

      钱源简单思索,对身边的校尉吩咐,“你去捏个假文书,就说这人在抓捕过程中,负隅顽抗,当场毙命。然后,你亲自去他家里报丧,再带去五十两抚恤金,务必安抚好他的家人,不要让他们起疑心。”

      校尉顿时不解,“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开审他,就能问出幕后指使人了。”
      钱源摇摇头,“这人既然敢放火,肯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如此一来,就算我们动刑,他也不会说实话。”

      再则,此人被锦衣卫抓了,被放出去,李司那边不会不管,肯定派人灭他的口。这样不如让人死在他们自己手里,还能帮忙落得全尸,给家里人争取到一份抚恤金,也算是他为自己家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校尉听完恍然大悟,立刻下去安排。
      而后,钱源解开纵火犯,将人带到不见光的暗处,亲手解决了此人。
      这种事不过顺手而已,钱源让属下处理好现场,吩咐着把人抬走,妥善办理后事。

      看似平淡的锦衣卫寻常事务,但在游乘和姜归的眼睛里,是极为震惊和意外的。

      游乘和姜归的牢房,在诏狱大门的最近处。
      他们亲眼目睹了钱源带走纵火犯,随意处置性命的过程,惊讶得半晌合不上嘴。

      游乘好歹长在京城,比姜归稍微冷静点,“以前光听人说锦衣卫的手段残暴,今日自己有了见识,再回想那日和你一起投递揭帖,真是冷汗涔涔……”

      尤记得,姜归那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股脑地往前冲。
      这时姜归也知道后怕了,只低声喃道,“这钱大人的做法,是有些残忍……”

      游乘没接话,从木栏前退开,靠在墙壁边摇了摇头,“此人虽残忍,但也算是讲道理的。那个放火的人被抓到,活着出去,要被李司灭口,下场只会更惨。选择这么做,至少让他死得痛快,还给家人留下一笔钱,是仁至义尽的。”

      姜归慢慢冷静,想想也是,便不再说话。
      等周遭安静的时候,游乘和姜归重提此事,彼此对李司的恨意又多了几分。
      可恶的李司为了掩盖罪行,不惜派人放火,在他的罪簿上,又添了一条人命。

      “只是可惜了,李管家的家还是被烧。”游乘替钱源着急。
      姜归不免发笑,“他这么有办法,定还有对策,别急,咱们且看下去。”

      事实上,钱源让人处理好放火男子的事情后,立刻带人前去纵火现场搜查,希望能从残垣里找到点什么,让案子有些好的进展。

      夜深,火把跳动。
      钱源赶到李管家的家,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失所望。大火已经被扑灭,剩下一片烧焦的废墟,灰白的,烧焦的,散落在地上,空气里的焦味也让人作呕。

      这烧过的火场,比钱源想象的还要干净。
      除了一堆砖块、倒塌的墙壁,几乎看不见别的东西。

      不甘心就此放弃,钱源还是让人仔细搜查每一个角落。
      哪怕是一块碎木头、一张小纸片,都要仔细检查。

      天色逐渐发白,快天亮了。
      负责搜查的人来回翻找,仍然没找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大人,这里什么也没了,瞧着这天,怕是还有一场大雨,等下了雨更没法搜。”有人上前报告。
      另一个望着这片废墟,也沮丧道,“一场大火,把证据都烧光了!”

      头顶传来闷雷,这雨说来就来。
      钱源叹了口气,正要下令收队,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钱大人,为何不检查一下墙体之间的砖缝?”

      钱源回头,见来人是个穿丝绸衣裙的女子,容貌称得上端庄,气质也称得上温婉,只是此女看起来不像普通人家的。

      钱源皱了皱眉,对那妇人道,“此处是案发现场,锦衣卫正在查案,还请夫人速速离开,不要打扰公务。”

      那女子非但没有生气,还平静地回道,“妇人见过锦衣卫千户钱大人,刚才只是随口一提,望大人恕妇人多言。”

      听她客客气气的,钱源没与她计较,继续往火场外撤了几步。
      那妇人却又开了口,“瞧着这墙体的结构,有些特别呢!或许砖缝里会藏着一些东西,没有被大火烧到。”

      此言听来是有道理的。
      钱源不由再次转身,看向这位与自己搭话的贵妇,还是觉得她不眼熟。

      这时,旁边的一名锦衣卫小声提醒,“大人,这位是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夫人,也就是……游乘公子的母亲。”

      钱源愣了下,不禁站直了身子。
      之前,他有听说过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传言中的容芝,容貌出众,聪慧过人,在京中的贵妇圈颇有名气。
      何况自从游家的公子游乘被带入诏狱后,太子还亲笔授意,要他好好关照游家的人。

      想到这里,钱源的手已经自动抱拳,给容芝行礼道,“原来是司宁侯府的大夫人,方才是本官失礼了。”
      容芝笑了笑,“没事,您着急办案嘛,理解理解!”

      钱源闻言眼眸也弯起来,叹息道,“夫人有所不知,这火场已经被烧得这么干净,砖缝里怕也不会有东西留下。”

      容芝含着笑,走到一处墙角前,指着块烧断的砖,“钱大人您看,这砖的颜色和其他的不一样,而且边角有明显的撬动痕迹,想必是后来被人砌上去的。”

      钱源立刻上前来,虽半信半疑,还是让人拆下那半块砖,重新查验,看看是否有意外发现。
      邻近的校尉捏住那砖,猛地一扯,将它整个从墙体上抓下来,随即,就从砖缝里掉出一本被烧得半焦的账本。

      账本的封面已经被烧黑了,边缘也有些破损,里面的纸张有一部分是完好的。

      钱源赶紧捡起账本,慢慢地翻开。
      虽说部分字迹已被烧了,看不清了,但大部分的名字和金额都能辨认出来。

      这账本上记录着李司在近三年来,收受各种贿赂的明细。
      其中有不少是各地举子的名字,以及他们行贿的金额。
      当然也包括案子的重嫌犯李司与张质之间的金钱往来。

      重大发现!
      钱源收好了证物,对出面指点的容芝增添了好奇。
      他打量着容芝,不敢多看,只笑着问道,“大夫人怎么知道这砖缝里藏着东西?”

      容芝淡笑,解释说,之前帮房牙行打理过房屋买卖,看过不少房屋的结构。
      有些人为了藏东西,会特意在墙体里做一些暗格,或者把东西藏在砖缝里。
      这种奇怪的墙体设计,她见了很多,自然就有经验了。
      至于今天为何出现在附近,是她正好在打点一户人家的宅子,路过此处,看到锦衣卫查案,就想帮上一帮。
      也是想着为自己游家的孩子游乘,以及姜归小兄弟帮忙了。

      “一句多嘴,希望没有妨碍到钱大人,”容芝最后福了一礼。

      钱源缓缓点头,心里仍然有点怀疑容芝的身份,以及她今天来此的目的。
      这李司管家的家不在内城,较为偏僻,几乎快到千家胡同了。容芝是深宅夫人,天气不好,却出现在偏远的地段,说是帮人打点房屋,也透着不少的反常。

      大约自己脸上的疑虑过深,容芝又对他多解释了几句。
      她说,今天来这里,正是帮府上借住的江陵举子姜归兄弟,张罗一间一进的小院,就在这条街。她刚才路过见有宅子失了火,过来一看,没想到遇见了钱源大人。

      “请大人相信,绝非故意在此等候大人。”

      有些事越描越黑。
      钱源暂时不太相信容芝的说法,但这妇人,是太子想护着的游家人,还在刚才帮他找到了关键证据。
      他也不好再多怀疑,只等着容芝上马车离开后,立刻对身边的一名心腹锦衣卫吩咐,跟踪容芝,看看她接下来去哪里,和什么人见面,“务必把她的行踪记录下来,回来向我汇报。”

      心腹锦衣卫也有些不解,“大人,您不是相信她了吗?怎么还要跟踪她?”

      钱源飞速思索,扯了一慌,“我不是怀疑她的动机。她帮我们找到了账本,对案子有功嘛。我只是有点好奇,她这个游家人,和太子殿下的私人关系到底怎样。太子殿下特意让我们关照游家,肯定不简单。你只管去跟踪,不要被她发现了。”

      “哦,原来您是这么个好奇啊!”心腹锦衣卫彻底误会了钱源的意思,领命而去。

      钱源没有辩解,只对着那人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
      遭遇了李管家屋子被烧,钱源还得加派人手,去盯防张管家的屋子,以免那个家里也出现意外,导致证据被销毁。

      安排好这些,钱源带着找到的账本回了诏狱。
      账本在手,底气大增,他打算立刻提审李管家,看看这账本能不能让李管家开口。

      李管家的牢房前,钱源见那管家坐在墙边,呆滞地盯着地面,拳头松松地握着,应是在为家里失火的事担忧。

      重新誊写过的新账本,被扔去了李管家面前,砸在地上,“啪”的一声。
      李管家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到账本脸色瞬间惨白,恐惧地攥紧拳头。

      “不如,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钱源双手环抱,也不怕他毁了副本,“这是我按照从你家墙缝里找到的,找人抄写的,记录着你家主人李司这些年收受贿赂的明细,还有他和张质勾结的证据。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李管家的双拳颤抖,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大火已经把所有的证据都烧光了,只要自己这边咬死不说,钱源就没有办法定李司的罪。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钱源竟然从墙缝里找到了账本。

      钱源见李管家神色慌乱,知道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开始崩溃,便继续施压,“李管家,你跟随李司多年,想必也知道李司的为人。他为了自己的前程,连舞弊受贿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事情败露,他肯定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现在,你若是如实招来,或许还有机会从轻发落,换家人平安。可如果你还执迷不悟,继续包庇李司,那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李管家的眼泪滑落,他捂着脸,哽咽着哭起来,“大人,我……我也是没办法啊!事发之后,主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守口如瓶,他就会保我家人,会给我家人一大笔钱,让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家里,有老有小,我实在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啊!”

      终于等来此人的松口。
      钱源心喜,忙劝解他,“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

      李管家擦了擦眼泪,定住了神。
      钱源还让人端了碗温水进去,让他喝下,坐着慢慢道来。

      要交代的事情太多。
      先从李司三年前从湖西来京参加会试,讲起。

      当时李司虽然才华出众,但心里还是没底,就想找个靠山。
      通过同乡举人的介绍,李司结识了李经章,但初步推断,李经章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他只能另外找到了翰林院大学士,张伦。
      张伦当时是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李司为了能高中,就给张伦送了很多珠宝字画,还帮张伦引荐了不少其他各地的举子,那些举子也都给张伦送了钱,换取到了进士名额。

      李司凭借着张伦的帮忙,不仅自己高中状元,还因为引荐举子有功,得到了张伦的赏识,从而,在李经章的面前,也能稍微抬起头。
      之后,在李经章和张伦的双重护航之下,李司在朝中的仕途一帆风顺,尝到了不小的甜头。
      于是李司又在今年的会试期间,陆续引荐了数十名各地举子,向张伦行贿。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举子也都能顺利地考中进士。
      其实,那些举子本来也是有才华的,靠自身实力,未必不能高中,但他们和李司一样,想买个保证,所以就都选择了成为李司的同伙,用银子开路。

      听到这里,钱源心里疑惑很多,“李司为什么这么做?他已经高中状元,仕途也很顺利,为什么还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引荐别人行贿?”

      李管家叹气,说道,“回大人,李司是都察院二把手,虽然表面上风光,但其实日子并不好过。”

      原来,李司在京城好几年了,还没钱买属于自己的宅子。
      对这件事,李司自己说过,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在京城中的宅子规格,都是有不成文约定的,如果买小的,是要被别人鄙视的。所以,李司一直想筹钱买一座四进的院子,至少,要搞到一万两银子。

      此外,李司年轻气盛,喜欢去烟花巷子,每次去都要花很多钱,这笔花销也相当可观。李司的俸禄不算很低,但根本不够他花的,所以他就想到了利用会试舞弊来赚钱,想把之前给张伦大人送出去的钱赚回来,还要额外再大赚一笔。

      钱源听明白了,却仍有疑问,“他需要钱买四进的宅子,我且不论他那种什么官品对应宅子大小的说法有没有根据……但是他为什么不能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呢?比如让他家夫人学学经商,像工部尚书秦舒大人家的九姑娘一样,小小年纪,自己开书局挣钱,帮家里解决困难,也是一条正当的路嘛。”

      而说到经商赚钱,李管家的叹声更响。
      李司的夫人柳氏,身体不好,操劳不得,但李司在决定下水捞钱之前,的确考虑过经商这条路。

      “不过,他所想的,不是自己经商,是另娶一位会赚钱的女子来家里,他只需坐享其成就好。不瞒大人,工部尚书秦舒家的九姑娘秦徐,曾经就是李司挑中的人。还舔着脸皮纠缠过一阵,后来被游家的长孙游乘,出面阻止了。”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秘辛。
      钱源听得入神,对李管家冷笑道,“李司还干着这种龌龊事?真是妄为状元郎!”

      李管家却还有话想说,脸上露出尴尬,“您也被他的外表骗了吧?没错,李司之前看中了秦徐姑娘。她不仅漂亮,也很有才华,但最吸引李司的地方,是她在外城的千家胡同边上开了那一间书局,生意很好,赚钱能力强。要不是秦徐姑娘不待见李司,还和司宁侯府游家的长孙游乘定亲,此事,定是要被李司强扭的!”

      在秦徐那件事上,李司被游乘三番两次地警告,希望李司不要骚扰秦姑娘,不然就对李司不客气。
      管家听说,当时游乘罗列了李司在烟花巷招惹的女子,以及欠债明细,李司怕被曝光出去,影响自己的仕途考核,也知道游乘公子的厉害,知道司宁侯府的势力,只能罢手。
      从那以后,李司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气,也更坚定了要利用会试赚钱的想法。
      他以为,只要有了钱和势,就能让所有人都不敢看不起他,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

      此人的贪婪和卑劣,经过李管家的讲述,在钱源心中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钱源又追问了一些关于李司和张质勾结的细节,比如见面方式、地点之类,管家都一一招供了。

      根据李管家的供述,翰林院大学士张伦,之所以能连续两次会试都被任命为主考官,其中是有内阁首辅李经章的推举之功的。
      而皇帝之所以没有否决,现在看来,是皇帝故意放了长线,打算瓮中捉鳖,把这些科场舞弊的官员一网打尽。

      都不是善良的人,都各有心思。
      钱源审问结束,脑袋涨疼,赶紧让人把李管家关押好,随后,趁着没忘,整理了审问记录。

      看着账本原本和完整清晰的审问记录,钱源终于敢松一口气。
      案子有了重大进展,接下来,就是要尽快获得上面的命令,尽快将涉案的李司、张伦等人抓捕,彻底查清这起科场舞弊案的台前幕后。

      钱源趁夜离开诏狱,本打算去找锦衣卫指挥使郑显,汇报情况,顺便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可当他来到郑显的府邸,发现府门前停了一架挂红绸的女用马车。

      难道有喜事?
      钱源上前询问才知道,原来郑显的妻子要生孩子,产婆此时正在府中陪着妻子。

      不好进去打扰,钱源只能在府门外等候。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一名仆人匆匆跑出来,向等候的钱源报喜,说郑家夫人生了个儿子。钱源顿时一摸钱袋子,完蛋,没有银子也没有银票。

      到银号取了二十两,钱源重新回到郑显的府上,向郑显道喜,他当场拿出银票,给郑显作为贺礼。
      郑显接了银票,忙向钱源拱手回礼,也在这时,府中突然传来一阵大哭。
      正疑惑着,一个丫鬟慌慌张张跑来,抹着眼泪对郑显说,:“夫人她……她忽然血崩,看着已经撑不过来了!”

      郑显登时折返冲进了内院。
      钱源依旧不敢跟上去,只安静地等在正堂,心中期盼事情好转,郑夫人可以熬过这一劫。

      但世事难料。
      就在钱源潜心祈祷的时候,听见内院里的哭声越来越大。
      再过了会,郑显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走出来,满面悲痛,告诉钱源,妻子已经去世。

      按照朝廷的规定,官员妻子去世,官员需要丁忧,为妻子守丧二十七个月。
      如此一来,锦衣卫指挥使的职位就空缺了,能审这科场舞弊案的,就只有钱源一个人。

      钱源劝郑显节哀顺变,走出郑家,忧心忡忡。
      这起科场舞弊案牵扯甚广,涉及到内阁首辅李经章、翰林院大学士张伦等朝中重臣,仅凭他一个锦衣卫掌事千户,恐怕难以应对。

      于是次日,钱源一早就登了北镇抚司的门,敲开上级的值房,请求派人协助查案。

      北镇抚司姓宣,单名“丹”。
      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大腹便便,一开口,满嘴都是客客气气的场面话。

      宣大人回绝了钱源的增员请求,说,“钱千户,这科场舞弊案事关重大,牵扯到很多朝中官员。如果半路找人加入,恐怕会被人钻空子,泄露案情,影响查办过程。我这北镇抚司,对钱千户你的能力,非常看好,相信你定能办好这案子。眼下,你就放心去查吧,有什么需要支持的,我会尽量配合你。”

      钱源听了更为郁闷。
      可是北镇抚司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然而这案子的难度极大,凭他一个人,压力实在太大了。

      上级已经下了决定,钱源再有怨言,也只能接受。

      离开北镇抚司的值房,钱源心情沉重。
      他握着腰上的佩刀,所到之处,百姓和商贩无一不对他恭敬。

      钱源就这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千家胡同。
      抬眼,他站在了外城最繁华的街区,四下有很多商铺、茶馆。

      街边有一家酒馆,客人不少,看似不错。
      钱源便走了进去,点了几碟小菜和一壶酒,独自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肚,心情稍微好一些,他起身准备离开酒馆,却在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袍,背影挺拔,看起来,很像太子詹事府的少詹事升铭。

      钱源驻足,心中疑惑,这位升铭是太子身边的近臣,平时行事低调,都在东宫办公,怎么会今日倒是出现在外城的千家胡同?

      钱源想不明白,走上前,笑着打招呼,“升大人,这么巧,您也在这里?”

      升铭愣了下,认出来钱源,笑道,“原来是钱千户,真是巧啊。我在这里办点私事,没想到会遇到您。”
      钱源点点头,继续问道,“升大人办什么私事呢?这千家胡同虽然繁华,但好像不是太子詹事府的官员常来的地方啊。”

      这话中,暗含着来自锦衣卫的强势质问。
      升铭的眼神闪烁了下,没细说,只是含糊道,“就是一些家里的小事,不值一提。钱千户,我还有事要忙,就不跟您多聊了,告辞。”说完,就匆匆离开。

      钱源望着升铭急忙的身影,心中疑惑更深。
      他想看了一圈周围的街口,不远处就是李司管家被火烧的宅子之处。
      之前,司宁侯府的长媳容芝也来过这里,现在他又见到了太子府的升铭,而且那个升铭至今还没有娶妻。

      难道,容芝和升铭在这里私会?

      再联想到前不久,容芝的儿子游乘被他带去诏狱,没多久太子那边就来了消息,提醒他不可苛待游乘。
      当时,钱源还觉得是太子关照游家,可现在想来,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钱源站在街边,扳着手指在心里算。
      升铭今年三十出头,而那个游乘已经十九岁了,从年龄上看,升铭不可能是游乘的父亲。但容芝的家中也不止游乘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儿子叫游余,今年十六岁。那游余的年龄和升铭的年龄,倒是对得上。
      他不会是容芝和升铭的孩子吧?

      像这种私通的事情,在京中的勋贵之中,其实并不少见。
      那位游家的长媳容芝,看起来端庄贤淑,没想到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真是败絮其中。

      钱源难免感慨,但他也知道,这种事关乎家族脸面,不能随便对外人说,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
      钱源压下心思,不再多想,匆匆赶回诏狱。

      刚一到诏狱,他之前派去跟踪容芝的暗线就来报告。
      暗线说,今天晚上的时候,他看到游家的长媳容芝又去了千家胡同,还走进了一家房牙行,在里面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出来。

      钱源听了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只在心中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容芝和升铭,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他们二人选择在千家胡同的房牙行见面,因为地方偏僻,可以掩人耳目。

      对于这段离奇的发现,钱源虽好奇,但知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当务之急,还是查清科场舞弊案。

      次日天一亮,百官来到宫中,准备参加早朝。
      锦衣卫掌事千户钱源,也早早来了皇宫,要在今日的早朝上,向皇帝汇报科场舞弊案的进展,以此来请求皇帝下令,抓捕李司、张伦等人。

      大殿上。
      皇帝端坐龙椅,威严地扫视下方的百官,“众卿可有本奏?”

      钱源观察了会,见无人响应,立刻上前一步,跪在地上,“陛下,臣有本奏。臣在查办科场舞弊案的过程中,从李司管家的家中找到了一本账本,账本上记录着李司收受各地举子贿赂的明细,还有李司与翰林院大学士张伦勾结的证据。臣恳请陛下下令,将李司、张伦等人抓捕归案,彻查这起科场舞弊案,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皇帝一听立即严肃地说,“钱千户,你把账本呈上来,让朕看看。”

      钱源忙把账本递上去,掌印太监王庆祥接过账本,呈给了皇帝。

      皇帝仔细翻看,脸色眼见着阴沉沉的。
      因为那账本上的记录清晰地显示,李司和张伦利用会试之便,收受贿赂,出卖进士名额,涉及的金额巨大,牵扯的举子也很多。
      但是此案不能直接论罪惩罚,毕竟,其中还可能有更多的官吏牵连。
      眼下,只需如计划中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帮锦衣卫推进查案,便可。

      片刻,皇帝合起那账本,扔在地上,怒声道:“胆大包天啊!科场是国家选拔人才的重要场所,竟然被某些人搞得乌烟瘴气!钱千户,朕命你立刻带领锦衣卫,将李司、张伦及其侄子张质,还有那些行贿的举子全部抓捕归案,关进诏狱,严加审问!一定要查清此案,严惩不贷!”

      “臣遵旨!”钱源磕头领命。

      早朝散了,锦衣卫即刻出动。
      钱源带着人,先是来到都察院,毫不解释地,直接冲进李司的值房。
      李司已在早朝时得知自己罪行暴露,还想收拾一下值房里的“罪证”,见钱源带着锦衣卫闯进,慌张退到墙角,举高了手,“本官是被冤枉的!有人要污蔑本官!”

      钱源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令将李司拿了,戴上枷锁,押往诏狱。

      第二个要抓的是翰林院大学士张伦的侄子张质。
      钱源又带锦衣卫去了张家,张质已经得知李司被抓的消息,在收拾东西准备逃,结果被钱源撞见,逮了个正着。一开始张质还想反抗,但在锦衣卫的武力威慑下,很快就乖乖就范。

      接着,钱源根据账本记录,派人去抓捕那些向李司行贿的举子。
      这些举子散布在京城各家客栈,还在等待会试放榜。读书人毫无反抗之力,立刻就被锦衣卫一一抓获,全部关进了诏狱。

      与此同时,另一队锦衣卫赶到了贡院。

      此时,贡院中的会试阅卷还在焦灼之中。
      主考官张伦正和其他同考官坐在一起,看似认真地审核每一份考卷。

      锦衣卫闯进阅卷房,在其他考官的震惊目光中,给惊讶的张伦戴上枷锁,押了出去。张伦又惊又怒,喊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会试主考官,受命于圣上!!”

      带队的锦衣卫校尉冷笑道,“张大人,你涉嫌科场舞弊!陛下有旨,将你关进诏狱严加审问。有什么话,你还是到诏狱里去说吧。”
      二话不多说,带着张伦离开贡院。

      会试主考官之一的张伦被抓,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引起城中和朝野上下的惊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堂堂的翰林院大学士、会试主考官,竟然贪恋财权,涉嫌科场舞弊。这起案子,迅速成了京中街头巷尾议论的最新热点。

      所有涉案人员抓捕归案,钱源对他们展开审问。

      张质年纪小,没吃过苦,而那些行贿的举子大多是第一次行贿,心理承受力很差。
      在锦衣卫的呵斥和证据面前,这一批人很快招供,承认自己向李司行贿,以及李司和张伦勾结舞弊的事实。
      对于举子们和侄子张质的证词,张伦一开始还想狡辩,但当钱源拿出账本,扔到他脸上,他也不得不承认罪行,写下认罪书,并签字画押。

      然而这桩案子的主谋李司,却始终不认罪。
      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冤枉的,张质和举子们的证词都是编造的,那本账本也是钱源自己伪造的,目的是为了陷害他,好尽快结案、邀功。

      面对李司这种无赖,钱源真恨不得把所有刑具都在李司身上用一遍。
      但他也知道,李司之所以不认罪,是对内阁首辅李经章还存有幻想。

      李司是李经章的湖西同乡,进京考中状元之后,主要依附的人就是李经章。
      也许李司觉得,只要自己不承认,李经章就会想办法救他出去。

      钱源估计,这二人还有秘密消息要互传。

      果然到了这日晚上,李司买通了诏狱的一名狱卒,让狱卒帮他给李经章带口信。而这位狱卒,自然是钱源提前准备好的。

      狱卒离开诏狱找李经章之前,先来给钱源报告。
      说,李司委婉地暗示了李经章,如果不想办法救他,他就会把李经章的族人在湖西办私学、敛财的事情抖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狱卒听从钱源的安排,假装成偷偷的行动,把口信带给了李经章的管家。
      李经章得知后,气得浑身发抖,倒也不是害怕李司,但兔子被逼急还会咬人。
      如果李司发起疯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李家在湖西私学中的事被抖出来,虽然能凭借自己的势力压下去,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李经章没有贸然拒绝李司,让管家给狱卒带了话,说自己在想办法救李司。
      此案是锦衣卫经手的,案情重大,不好立刻回转,需要多一点时间。

      狱卒把李经章的话带给李司。
      李司听完,心中的希望破灭了一半。李经章又开始敷衍他了,根本就没有真心想救他。

      前所未有的愤怒笼罩在李司心头,如果再不主动出击,怕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我要见钱千户!我有重大线索上报!”

      此时是深夜。
      诏狱里已经没有审案的动静,偶尔传来狱卒巡逻的脚步。

      游乘和姜归被关在诏狱大门附近。
      因为案子还没查清,他们暂时还不能离开,一连睡了好几晚硬地板。姜归尚且还算习惯,却苦了被母亲精心照料着长大的游乘。

      正翻来覆去睡不着,游乘侧耳听到李司大喊着要见钱源,更是被吵得没了睡意,干脆起身走到木栏前,看向李司的牢房,不知李司又想干什么。

      没过多久,钱源带着人来了诏狱。
      他站在李司的牢房前,冷道,“说吧,有什么重大线索?如果你是想狡辩,或者拖延时间,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

      李司抓住木栏,双目猩红,“我要检举内阁首辅李经章!他和司宁侯游仁泰勾结,多年前用死囚换掉了他的弟弟。”

      大概知道此事不可声张。
      李司本着最后一点理智,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声线。

      悄悄声,像水入油锅,在诏狱里炸开。
      钱源皱眉,看着处在癫狂边缘的李司,努力分辨此人刚才说的,是否属实。

      原以为李司要检举的是科场舞弊案里的其他隐情,却没料到扯出内阁首辅李经章和司宁侯游仁泰。这两位,可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掌内阁大权,一个是世袭勋贵。他们若真有勾结,且涉及“用死囚换活人”的重罪,案子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你再说一遍?”
      钱源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如刀,低声道,“李经章和游仁泰,用死囚换了谁?有证据吗?”

      李司被钱源握刀的气势逼得后退,但一想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反而生出破罐破摔的狠劲。他深深呼吸,同样压低声音,道,“何必装糊涂?李经章的亲弟弟李经资,二十多年前在湖西犯下命案,本应判斩立决,可最后被斩的,却是个替死的死囚!这事,就是司宁侯游仁泰一手操办的——游仁泰是大理寺卿,掌刑狱大权,要换个死囚,还不是易如反掌?”

      钱源这下真听清了,他虽在锦衣卫任职,消息灵通,却从未听过这桩秘事。
      对李经资此人,钱源倒是有印象,只知他是李经章的弟弟,二十多年前“死”后,便再无音讯,原来是犯了命案,被换了身份。

      不过钱源还想追问,“李司,你怎知道这些?此事若属实,便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你敢胡言乱语?”

      “我当然知道!”
      李司的目光变得怨毒,却不敢高声,“我也是湖西人,李经资在湖西作恶时,我还是个孩子,但也听父母亲戚之间说到过。李经资以前是山匪,杀了当地有名的乡绅,本该伏法,没过多久就被‘处死’。然而,我进京做官之后,偶然从李经章口中得知,原来李经资还活着,是大理寺卿游仁泰帮了忙。如今,我落得这般下场,李经章不肯救我,那我也不让他好过!一起毁灭吧!”

      钱源仍不敢相信,盯着李司的眼睛,试图判断话中的真假。
      身处诏狱,见多了走投无路的人。
      那些人的眼神满是不甘和怨恨,不会费劲地再捏造什么。
      所以,李司讲的,也许有夸大的成分,却极有可能是真的。

      钱源问道,“我问你,有证据吗?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

      李司愣了下,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小声说道,“李经资现在就在湖西的李家!他帮李经章看管儿子李谨,在湖西过得逍遥快活呢。你们若去李家,定能找到他!”

      这下轮到钱源沉默了。
      李司所交代的这些线索若是真的,确实能查出真相。可一旦开始查,就再也无法回头。

      难道李司想反手陷害他?
      钱源思索着,抬手给了李司一耳光,厉声斥责,“一派胡言!李经章是内阁首辅,游仁泰是司宁侯、更是大理寺卿,怎会做出这等违法乱纪之事?你分明是想构陷朝廷重臣,拖延时间!”

      李司被打得偏过了头,嘴角渗出血丝。
      他怒视着钱源,哑声吼道,“我句句属实!你若不敢查,肯定是怕李经章!哈哈——”

      “放肆!”
      牢门外的锦衣卫校尉冲进来,帮着钱源喝止李司,又踢了李司一脚。
      “来人,把他的嘴堵上!别让他在这里胡言乱语!”

      候在一边的狱卒上前,反绑了李司,再用布条塞嘴。
      李司“呜呜”挣扎,被踢到墙角,缩成一团,瞪圆的双目骇人。

      钱源看着李司,思绪万千。
      李司说的未必是假,可这事太大,他一个掌事千户根本无法做主,必须谨慎处理,不能贸然行动。

      钱源转身离开牢房,沿着过道走出诏狱,却在经过游乘和姜归的牢门时,停下了脚步。

      “千户大人,”游乘和姜归站在木栏后,看着他。
      刚才李司那边的动静很大,他们显然听到了一星半点李司的话。

      钱源点了点头,又看了游乘一眼。此人是游仁泰的孙子,如果李司说的是真的,那游乘必然也知道些什么。

      这时,游乘面露笑意,轻声问道,“千户大人,李司说了什么让您这般焦虑?”

      钱源摇头,没有说话。
      游乘又轻声道,“李司说的事情和我祖父有关?”

      这下钱源忙走近木栏,小声道,“难道公子也知道那件事?”

      互相打着哑谜。
      游乘却跟上了钱源的话,沉默片刻,说,“我祖父当年用死囚换掉李经资,这件事,我听父母提起过一些。只是他们也说,事出有因,并非李司说的那般轻巧。”

      钱源比了个噤声,“不要乱讲!涉事的可是你祖父,司宁侯!若被有心人利用,写成揭帖投递给皇帝,你祖父没罪也要接受审问,中间再被人添油加醋,你们司宁侯府……就完了!”

      游乘敢主动提起此事,当然是早就准备,“大人放心,我知此事严重,不会随便对外人说。只是,我还想知道,大人得知了,打算如何处理?”

      钱源叹了口气,“我……需要仔细考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科场舞弊案,李司的事情还没有彻底查清,不能因为其他事情而分心。”

      姜归在一旁,越听越迷糊,这时,开口道,“千户大人,两码事不能混成一团。游家的案子要定论,需要严审,但眼下,李司面对舞弊的真凭实据,不肯认罪,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如果不能让李司认罪,舞弊案就无法彻底查清,张伦、张质,还有行贿的举子,不会甘心伏法!”

      钱源明白道理,“李司的事,几乎是板上钉钉了,现在就差他自己的认罪书。可他一直抱着侥幸,以为李经章会救他,不肯认罪。恐怕还要找到关键,让李司彻底崩溃、认输才行。”

      游乘握拳,又看向诏狱深处。
      只见李司蜷在牢房角落里,双目仍然瞪着不甘心。
      游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司之所以撑着,因他对李经章有幻想。只要让他知道,李经章不会救他,甚至会放弃他,他自然就认罪了。”

      钱源啧了一声,“我也想过这个。可李经章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我根本无法直接逼迫他表态。目前的举证,还没有人敢拉扯李经章,我若登门找李经章,师出无名,不好说啊。”

      姜归不免好奇了,“奇怪!你们锦衣卫办案,难道不是想抓就抓?为何还会在乎证据和师出有名?”

      钱源苦笑,“你太高看锦衣卫了。我们虽然有皇帝的特许,可以查办官员,但也不能随意妄为。我们是办事的,要听上面的指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没有皇帝的旨意,我们根本不敢动李经章这样的重臣。”

      姜归了解了,“你的上面,是皇帝,也就是说,除非皇帝下令,否则你无法对李经章采取行动。”

      钱源没说话,算是默认。

      过道里,狱卒打着哈欠走过去。
      游乘与那人对上眼神,眼前一亮,“这事,也好办的。”

      上次,帮李司给李经章传话的狱卒,是钱源故意放走的。
      钱源当时想通过这个狱卒,探探李经章的口风。既然这一招可行,不如,再让那个狱卒配合李司一次,再帮李司给李经章传个话,就说,李司准备揭发李经章和游仁泰的勾连,探一探李经章会作何反应。

      钱源听完有些怀疑,“这和上次李司拿湖西私学的事威胁李经章,有什么区别?上次,李经章只是敷衍了李司,没真正放弃,这次,应该也一样。”

      游乘说不一样,“上次李司威胁的是,李经章的族人在湖西办私学敛财,大可以直接割裂关系。但这次,是关乎李经章的弟弟李经资的性命,如果李经章不想让李经资的事情败露,不想自己牵扯进去,他就必须对李司进行割裂处理,公开和李司划清界限,甚至可能会主动揭发李司的某些罪行,以自保。”

      钱源连连点头,“妙计!游公子这主意好!如果李经章放弃李司,李司没了幻想,会认罪的。”

      游乘道,“这个办法需之前的狱卒配合,且不能让李经章察觉,这是您的计谋。”

      钱源有把握,“那狱卒是可靠的,我会让他按照计划给李经章传话。”

      随后,那个狱卒被带过来。
      钱源交代了任务,让他再去李经章的家中,见不到李经章没关系,就让管家传话,说,李司在诏狱中受不住刑,打算揭发李经章和游仁泰,当年用死囚换掉李经资的事,以此来减免罪行。

      狱卒按照吩咐,来到李经章府上,把钱源编造的话传给了管家,管家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经章。

      李经章听了大怒,他这辈子最亲的,除了儿子李谨,就只有弟弟李经资。
      当年不忍心看李经资死,才铤而走险,用嫡女李襄下嫁游家庶子为条件,向大理寺卿游仁泰,给弟弟李经资换到一个生的机会。

      如今,弟弟虽不在身边,他却无时不刻不担心弟弟的事败露,一旦这事被皇帝知道,满门抄斩,不在话下。自己丢了命,儿子丢了命,弟弟也会丢了命。

      绝不能让事情发生。
      李经章对管家吩咐,“去告诉那狱卒,让他转告李司,‘他是湖西李家的败类,他的舞弊案和李家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是他一个人所为’。‘从今往后,李家和他断绝来往,再没有任何关系’!”

      管家跑出府门,把李经章的话传给狱卒。
      狱卒再马不停蹄地赶回诏狱,把李经章的话告诉了钱源。

      钱源不禁大喜,“果然上钩了!现在就等着看李司的表现了。”
      而后,李经章的话,又传给了李司。

      李司如遭雷击,之前一直瞪着的双眼,慢慢失去活力。
      他应该没想到,李经章这么快就放弃了他,甚至还公开和他划清界限。

      一直以来,他幻想着李经章会救他,可现在看来,他只是李经章的一颗棋子,一旦没有利用价值,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的棋子。

      当晚,诏狱里回荡着李司的哭声。
      他要死要活,哭了一夜,再也没有任何希望,等待他的只有死路。
      他甚至还想用裤带上吊,幸好被狱卒及时发现,阻止了他。

      第二日一早,李司浑浑噩噩地从墙角爬起来,主动要纸和笔,说,要写认罪书。
      钱源在远处看着,见李司坐在案前,一字一字认真地写,并在末尾签字画押。

      在李司的认罪书中,详细交代了如何勾结张伦、张质,利用会试舞弊受贿的事实,还交代了收受的贿赂金额以及更多行贿的举子名单。

      钱源拿到认罪书,对案子进行总结。
      他根据李司的认罪书,和之前的所有证据、证词,拟定判决公文,上报给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庆祥。

      皇帝看完报文,当场下旨:

      李司作为科场舞弊案的主谋,紊乱科场,罪大恶极,被判死刑,抄家,其家人流放三千里。
      张质作为张伦的侄子,协助李司舞弊受贿,被判流放充军,永不回京。
      张伦作为会试主考官,治家不严,失察,且自身也涉及收受贿赂,原本被判革职罢官,永不叙用。但随后又有人举报张伦长期收受贿赂,数额巨大,皇帝大怒,改判张伦立刻处死。
      向李司行贿的各地举子,全部革去功名,流放充军,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同时,皇帝还要求:
      各地官府复查近三年来的乡试,重新录取举人,以确保科举考试的公平公正。

      得到消息,李经章为表明自己和李司划清界限,主动向皇帝奏请。
      要求重点复查他的老家湖西的乡试,保证每个读书人的功名不受舞弊案的影响。

      皇帝同意了李经章的奏请,并安排他负责湖西乡试的复查工作。

      日子来到四月十四。
      原定会试放榜是在四月十五。

      因为查案需要,皇帝另外下旨,延迟二十天,到五月初五作会试放榜,让举子们能安心等待结果。

      案子尘埃落定,京中百姓和读书人都拍手称快,赞圣上英明。
      锦衣卫掌事千户钱源,也因为此案的成功查办,得到皇帝赏识。
      他被破格提升,成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专项负责刑案。

      然而,钱源心中并没多少喜悦。
      李司揭发的、有关内阁首辅李经章和大理寺卿游仁泰,用死囚换掉李经资的事,还没得到确认。
      甚至,他还怀疑着游家长媳容芝和“太子党”升铭的关系,以及游家嫡长孙游余的身世。

      这些事,像刺扎在钱源心上,让他无法心安。

      科场舞弊案的判决,由掌印太监王庆祥,在“承天门”向百官宣读,让天下周知。

      来京赴考的举人们,或因舞弊被流放,或因清白等待放榜。
      各部官员恢复忙碌,各司其职,仿佛这场大案,从未发生过。

      五月初五,会试放榜日。
      一清早,礼部衙门前,人头挨着人头。

      礼部侍郎游怜山被挤出人群,只好站在后方台阶上,垫起脚围观。
      他努力定睛,终于看清榜上的头名和次名,“嗯?是这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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