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失败的》嘉言Lori

6、第六章

　　南川的车里香香的。

　　李暮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轻轻嗅着鼻子。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能感觉到那香气漾在车厢上半部分，带着一些脂粉味。如果在平时，她会觉得这种脂粉味有点甜腻。但是在南川的车里，这样的味道似乎刚刚好，符合普通人对明星的想象，并且不会觉得过了头。

　　沐沐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着字。上车之后，她们还没怎么说过话。李暮原本很担心不知道说什么而陷入尴尬，现在看到对方似乎很忙的样子，无暇顾到自己，倒有些暗喜。

　　这是一辆黑色的7座商务车，里面装饰倒还算简洁，没有电视里常见的夸张的装置，司机的位置也没有隔开，就是普普通通一辆车。只是，香香的。

　　车里很安静，只有很轻的导航播报的声音。老郑开车很稳，稳得感受不到什么颠簸，和明显的转向。而座椅的皮子特别软，坐在上面像坐在一团棉花上一样。李暮昨晚就没睡好，今天又忙了一天，这会儿在这个又暖又软又安静的环境里，终于忍不住睡着了——在意识真正丧失的前一秒，她还在徒劳地拉住自己：别睡啊，千万别在人家的车里睡着啊！

　　但困意并不是袭来，而是像山一样压过来，一下就把她吞了进去。

　　旁边的沐沐终于回完消息，转头就看到了睡得近乎安详的李暮。她暗笑，犹疑一下，拿出手机偷拍了一张，发给了杜南川。
　　而那头南川正坐在罗斐然车上，辩解自己刚刚的安排真的没有任何不单纯的心思。忽然收到这么一张照片，有点哑然。照片里的李暮缩在包裹感很好的座椅里，短发有点乱，脸颊透着些红晕，像上过釉的瓷器，睡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婴孩。她的嘴角不禁挂上了笑意。

　　罗斐然飞快地瞄了眼南川的手机和脸，假装冷笑一声，说：“哼，还说自己心思单纯，这连偷拍都安排了啊……”

　　南川赶紧摁灭手机，脸一横：“什么偷拍，我是那种人吗？”

　　“行行行，你不是，你最单纯。”罗斐然想到什么，又开口，“之前也不知道是哪个单纯的人让我帮忙制造偶遇的机会，一次不行还两次。”

　　南川斜了她一眼，随后看向前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给沐沐发消息：“偷拍不好，删了吧。”

　　沐沐难得狗腿一次，没想到有点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意思，撇撇嘴，回了个“好”，又翻到相册里删了那张照片。

　　罗斐然眼看车里的温度降得快和外面一样冰了，赶紧道歉：“好啦，抱歉抱歉，我不该提这个。”

　　“没有，不是因为你。”

　　“哦……”罗斐然挠挠头，问，“那……那个……小盐还好吗？快放寒假了吧？”

　　“还早呢。这两天心情不好，上体育课跑步把膝盖摔破了。”

　　“哟，严重不？”

　　“不严重，但我妈不让她去学校，怕在学校再磕了碰了。她不乐意，在家生闷气。”

　　“呀，早知道我给她带个小礼物了，回去补上。”

　　南川没再接话，看着手机对话框里沐沐的“好”上面那张照片，点了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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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暮回到住处也才五点半不到，再三谢过老郑和沐沐，进屋坐在床上编辑给南川的信息。

　　只说“谢谢”太干巴巴了……说太多又显得很烦人，而且有谄媚之态。她枯坐十分钟，还没想出来发什么。眼看着搬家师傅快到了，心一横，飞快打字，发了过去：我到家了，谢谢杜老师！

　　然后倒扣手机，去做搬家的收尾工作了。

　　一直到坐上搬家师傅的车，李暮才终于看了眼手机。南川回复了她，只有一个字：赞！

　　她显然无需再回复什么，心里说不清是舒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落。

　　天早就完全黑了，搬家公司的中型货车开得虎虎生风，李暮在某次颠簸之后甚至怀疑它是不是要散架。

　　副驾驶两个座，她旁边坐着司机之外的另一个师傅。师傅的脸黑黑的，看年纪也有五十了，灰色的羽绒服上沾满了灰，袖子和前襟还有一道道黑痕，很难讲这还是一件灰色衣服了。他听着广播里的戏曲摇头晃脑，拿起足有两升的大水壶，咕噜咕噜灌掉剩下半壶浓茶。这应该是他今天最后一点活，喜悦之情似乎已经溢于言表。

　　李暮从包里拿出一袋小面包，递了一个给他，他也没客气，说了声谢谢，接过去，一口咬掉了一半。李暮给司机也拿了一个，司机也是两口吃完。

　　“不怕你见笑，”司机咽下面包，拿起超大水壶喝了几口，转头对着李暮说，“我俩今天活儿太多，太忙，连午饭都没吃上。”

　　李暮表示惊讶，说：“那……要不一会儿先吃点东西再往上搬吧。书太沉了，耗体力。”

　　她当然知道搬家辛苦，却没想到会顾不上吃饭。饭都没吃饱，还干什么体力活呢。说起来，这似乎并不是自己的过错。但作为众多“甲方”之一，她还是有些罪恶感。

　　“没事儿。”旁边的黑黑脸的师傅说话带着某种北方口音，他咧嘴笑着，门牙可能因为长期饮用水质不佳的水而有些明显的黄褐色，“我们车上带着干粮哩，去你家之前就吃了干粮补充能量了。”

　　他指指自己的肚子，脸上依然挂着笑意。

　　李暮也笑，又各递了个面包过去，说：“再垫一垫。”

　　师傅们没推辞，司机吃完把广播声音调小，说：“今天周末，忙，从早上七点到现在，就没停过。”

　　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指：“搬了五家，你这是最后一家。”

　　黑脸师傅接话：“快年底了，搬家的多。平常一天也就一两单，周末忙点儿。”

　　“你们这也太辛苦了。”李暮脑中浮现出他们刚刚搬书箱的场景，想到他们一天四五次这样的强度甚至更高的强度，十分感慨。

　　“挣钱嘛，哪有容易的。”

　　“就是，我们又没有文化，不像你们，读那么多书，可以坐办公室。没文化就只能出劳力了。”

　　李暮笑笑，原本想说坐办公室的工作也很痛苦啊，话到嘴边却没有说，这话想想还是有些矫情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

　　而李暮觉得恍惚。

　　一两个小时前，她还坐在那样的车里——属于女明星的、香气荡漾的、柔软得像云的车里。现在呢，她置身这辆破旧的搬家货车，身边是两个忙于奔命的饿着肚子工作的搬家师傅。

　　两段经历没有任何过渡地拼接在一起，让她产生了严重的不真实感。

　　跟眼下这个暗乎乎的散发着烟味、还有些漏风的货车相比，南川车里的那一程像是想象出来的。她并不真的怀恋那个车，只是有些难过。

　　此处和彼处，分明是两个世界。

　　哪怕她们几个小时前共处一室，哪怕她在镜头前说自己关注社会底层并且真的有在“关注”。

　　都不是假的，可是也没有更多的真实的部分。

　　因为真实就是，两辆车，两个世界。

　　真实就是，灯光、摄像机、完美的脸，和不知道何时被刮破皮的手指、一脸的灰和体力用尽的倦色。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梭在这两个世界里的，所有事情顺理成章但又不可思议。不过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想避开明星、名人的选题，除了因为自己本身社恐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她害怕这些流光溢彩的人仅仅作为对比，就让其他人被掩盖住了该有的关注。她不断提醒自己为什么要做一个记者，不是去锦上添花，而是要雪中送炭，要真正地聚焦那些底层的人、受侵害的人。锦上添花的事虽然也有价值有意义，并且能更快地带来名声，但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好了。

　　等最后一件行李搬进屋子，李暮一直把两位师傅送到楼下。费用是400块钱，转账的时候她加了200。

　　司机师傅收到钱看到金额有些惊讶，她赶紧笑着说：“你们辛苦了，还要摸黑搬，到这会儿都没吃饭，就当给晚饭加个鸡腿吧！”

　　司机也笑笑，没有推辞，连声道谢，开着车走远了。

　　李暮回到自己的新租来的房子里，在陌生的沙发上坐下，这才觉得这一天过于满了。刚刚搬家，真的像打仗一样，明明从装车到开过来再到卸车，也就两个小时，她却觉得足足有半天之久。龙泽苑那个房子她住了三年，虽然知道是租来的，可是有很多次，她都以为自己要在那里一直住下去了。那间小小的一居室承载了她这几年的全部生活：爱情的甜蜜与痛苦、工作的忙碌与荒谬、寻常生活的诗意与琐碎。

　　可是真正搬离只花了半个小时。

　　筹备搬家的时候，她只想着尽快搞定搬家这件事；搬家的过程里手忙脚乱，没有片刻停歇；到了现在，在陌生的新住处，她才真切地觉得生活好像断掉了，或者，拐了个大弯。

　　这一刻的悲伤无人可以分享。

　　已经快一年了，她的生活里只剩下自己的影子。这一年，她习惯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她像歌里唱的，“一个人吃饭、睡觉、看电影”，一个人做生活和工作上的决定，一个人游走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像没有脚的鬼魂。

　　想到这里，她也没有掉眼泪，只是在心里偷偷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