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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晚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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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丑是主上给我的名字,按照惯例,我是不配有名字的,应当按照年龄的排序,叫做阿九。在这以前的很多年,我也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孟欢。
  那时正逢乱世,无父无母的孩童不在少数,江州城城主仁慈,在城东南角开了间妇幼坊,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妇女和儿童。我和父母走散后,也跟着宛娘逃到了江州城的妇幼坊。
  我出生时,脸上便带了碗大块红斑,总眼角到鼻翼,刚好盖了半张脸。不痛不痒,但也确实有碍容貌,父母是商贾出身,不在乎我容貌几何,只希望我此生顺遂安康,便给我起了单名欢字,亲近之人唤我阿欢。
  宛娘是隔一条街知府刘大人家不受宠的姨娘,说是从宿春楼里纳回来的,容貌艳丽,入府前也算个头牌,刚入府那阵子,还有不懂事的孩童爬上墙头,为了看一眼大人口中的女妖精是何种颜色。我就是那些不懂事的孩童中的一个。
  少年心性,总还是活泼的,我虽然脸上有些缺陷,但是父母对我很好,也不曾受到欺负与言语上的诋毁,顶多上街买糖葫芦的时候碰到刘屠户家的二傻子问我脸上被谁泼了猪血。我倒是没什么介意的,我又不是傻子,脸上不好看便是不好看,总比是个真傻子强。
  七岁那年我爬上了宛娘的墙头,刘二傻子傻乐着偷偷告诉我说他爹和他娘大吵了一架,他娘说他爹的脑子里全是女妖精,定是猪油蒙了心,要他爹戒荤十天反省,他爹唯唯诺诺应下了,后几天剁骨头的时候都垂头丧气使不上劲。
  我听了之后拽着刘二傻子衣角问:“那女妖精长什么模样?”
  刘二傻子还是傻乐,嘴角咧得更大了些,眼神瞥了瞥我:“反正脸上没猪血。”
  我没理他,默道“一个傻子的话有什么好在乎的”,想着前些日子看的话本子上说,女妖精漂亮地不得了,于是拽着他衣角就往刘知府家跑:“反正你也不知道女妖精长什么样,我带你去瞧瞧。”
  刘二傻子边跟着跑边问我:“我娘要是知道了咋办,她刚答应我明天吃猪肘子。”
  我随口胡诌:“吃不着算我的,上我家吃,我家也炖肘子。”
  刘二傻子乐了:“嘿嘿,成,我带路,刘府的路我熟。”说完便跑到我前头,跑得还挺快。
  我想着有些奇怪,定是不能让这小子跑在我前头的,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步子迈得更大了些,成了我和刘二傻子在大街上赛跑,眼睛瞄着他的脚尖儿,瞧见往哪个方向拐了,我也跟着拐。路边儿一些商户家的孩子有跟我们熟的,觉着好玩,也跟着跑了起来。等我们一群人跑到刘府,才有人问:“咱来这儿干啥?”
  刘二傻子突然变得精明:“阿欢非要拉着我来看女妖精长啥样。”
  我瞥了他一眼,懒得跟一个傻子一般计较,自顾自地系了裙摆,挽上袖子,瞅着墙边儿有块能垫脚的大石头,踩着就想先爬上墙头,但是身高还是矮了点儿,就招呼刘二傻子:“帮我爬上去,再加个红烧猪蹄。”
  刘二傻子正和其他人扯皮,听我说再加个红烧猪蹄,脑袋蹭地转过来,眼睛都亮着光:“当真?我要加土豆的!”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当真,加多少土豆都成。”
  刘二傻子好像打了鸡血,三步并作一步扑到我面前,傻笑着蹲下,拍了拍肩膀:“那成,骗人是小狗。”
  其他人哄笑,卖鱼的王叔家的王小条指着我们说:“丑欢欢又骗刘小二咯。”我飞快的爬上刘二傻子的背,心里暗道,这二傻子平日里看着憨傻,身体倒是结实,被我踩着都不晃一下的。等爬了墙头,我回头朝着那群人做了鬼脸:“我才不骗人,明天就请刘小二吃大肘子和红烧猪蹄,再加一份绿豆沙!”
  说完刚转过头来,正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那应该算是我看过的相当漂亮的一幅画,天边刚露晚霞,红色和粉色的光柔柔地照在屋檐上,地面上,和宛娘的裙摆上。宛娘只温柔地看着我笑,眼睛里好像笼着霞光,一下子覆盖了我的身体,我僵住了。从前我是讨厌红色的,讨厌红色的衣服,讨厌红色的钗环,讨厌红色的斑印。可是红色在她身上那样好看,不用问她是谁,一定是宛娘,也只能是宛娘才能这么好看。我以为娘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但是她和娘是不一样的好看,我更喜欢她那样的,为什么那些人说她是女妖精?明明是仙女呀,对,仙女就该是这样的,比话本里的更生动,更漂亮,
  宛娘见我不说话,笑意又加深了几分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眼角红霞倒比天上的更有颜色。”我脑袋嗡得一下,刚晃过来神,又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脸热得像刚出炉的烤红薯。刘二傻子刚爬上墙头,看到宛娘也愣了一下,拍我肩膀:“阿欢阿欢,你快掐我一下,我是不是看见神仙了?”他力气又大,拍我一下可疼,我忍着没把他从墙上踹下去:“我才不掐你,那是宛娘。”
  宛娘看着墙头陆续爬上来的我们几个半大孩子,弯了弯眼睛问:“你们几个可是来看我的?要不要到院里喝碗茶?”我的脸又开始红,那块红斑在脸上好像着了火,翻身从墙上跳了下去,慌慌张张刚好跳到了垫脚的石头上,不知道被踩得多了还是怎么,石头晃了一下,崴了脚。我顾不上疼,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刘二傻子一脸疑惑,朝宛娘喊了句“我们下次再来喝茶”就跳下墙头,跟着我跑来,还边喊:“怎么了呀阿欢,你不会是不想让你阿娘给我做肘子和红烧猪蹄了吧?”
  我喘着气停下,指着脸上的红斑问他:“刘小二,你觉得我脸上这是啥?”
  刘二傻子想都没想,欠揍的脸上摆着欠揍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猪血啊。”
  我抿了抿嘴,是了,不会有人觉得我脸上的红斑好看,但是宛娘不是,她那样好看,还说我脸上的红斑是晚霞,不,她说比晚霞更漂亮,就是这个意思,爹娘只说长相不重要,只有她说这是晚霞,所以她当然该是仙女的。
  越想越开心,觉得晚霞的红色也没有平日里看着那样刺眼了,朝着家走。刘二傻子看我转身不理他,以为我生他气了,追过来解释:“哎呀欢欢我的意思是,你秀色可餐啊,猪血怎么了,猪血多好吃啊,改天我爹新杀了猪留份猪血,我让我娘做韭菜炒猪血给你吃好不好?”我被他嘟囔着实在烦,停下脚步:“你最好是趁我心情好赶紧闭嘴转头回家,不然明天没有肘子红烧猪蹄绿豆沙。”
  刘二傻子学聪明了,非常审时度势地转身就跑。终于清静了,我溜达着往家走,想着晚上让娘做些红糖糍粑吃,红糖定然也是好吃的。走到街口,抬头看了看天,晚霞还在天上布着红色的纱,鬼使神差地脚尖转了个,身体不由自主的又朝着刘府家去,心里开始琢磨,想再看一眼宛娘,可要是再见着宛娘,我是该道个歉的,刚刚居然没有跟她打招呼,爹娘说过只有没有礼貌的小孩才会这样,实在是不应该。想着就又走到了刘府墙边,左右看看,垫脚石还在,但是肯定不能再踩着了,脚腕子现在还疼。靠着墙边踮了踮脚,抬头看了看墙头,好像棕色的剪刀硬生生地把红色的纱剪开,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下来,可能是看仙女是有时限的,每天只能看一眼罢。
  正低着脑袋打算回家,听到旁边有鸟叽叽喳喳地叫,抬头一看,那小鸟蹲在树上朝着我探头探脑,我眼睛一亮,有了,从树上爬过去也是一样的!刚挽上的裤脚和裙摆反正也没有放下来,省得再费一遍事了,后退了几步,一个冲刺就借着力抱着树窜了上去 ,虽然不高,但是足够摸到墙头了,这还是当时哄着刘二傻子给我掏鸟蛋的时候,看他爬树偷偷学的。暗暗道谢刘二傻子的不吝赐教,扒着墙头,一个用力,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墙头。可惜的是,院子里虽然还是笼着霞光,但是最漂亮的红色仙女已经不在了,想来也是,之前能看到估计也只是碰运气,仙女哪能时刻守着墙头呢?叹了口气,准备跳下墙头回家吃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