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允许我参加高考！》江哲云

8、雨雪

　　江舒背着书包，拎着行李箱在站台站着。
　　她倒是很想坐下，然而一个蓝布衣的老太太抢先一步，大马金刀地占了整个长凳，她身为祖国花朵，实在不好意思叫老人家给让个座儿。
　　书包太沉，她靠在广告牌上，试图借点力，顺便祈祷街头赶紧出现公交车的绿灯。
　　行李箱装的是一周的外衣，回家塞洗衣机里一转，待次日干后再胡乱塞回去，如此便做好上学的大部分准备。她回去当然不复习，甚至作业都要在颠簸的公交车上补完，但这并不妨碍把所有资料带回去，万一突发奇想了找不到资料，多打击人的学习积极性啊。
　　此时天色阴沉，乌云聚集。
　　忽然传来雨点啪嗒啪嗒落在顶棚的声响，细看外面雨中还夹杂着小雪。
　　南方的雪多稀奇。江舒伸手去够，冰晶迅速消融在掌心蓄积的水洼里。今年的初雪来的太早了。
　　不过是有雪的话，她可以不像下雨那么讨厌，哪怕没带雨伞。
　　她暗自想着应当许什么愿望才好，忽然一辆黑色小轿车徐徐停在面前。
　　抬眼打量一下，依稀有点眼熟：谁家审美这么差劲的，买的和我家的一个款。
　　然而车窗摇下，露出妈带笑的脸：“上车。”
　　我也没有许这个愿望啊。
　　如果一切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价码，那么让她妈放学来接的价格一定不止南方这场早来的初雪。
　　江舒没有多说，把行李箱塞进后车厢，犹豫了一下，还是抱着书包坐进副驾驶。
　　车窗要上，她看见那个蓝衣服老太太怔忪地看着这边。下雪了，老太太还有等待那辆时常晚点的公交。
　　江舒道：“怎么突然来接我。”
　　妈前年就拿到驾照，然而一直没什么机会上路，车技还很生疏。她一面观察周围车辆，打着方向盘，一面回答：“有空啊。”
　　据江舒所知，她基本每次上学放学妈都是有空的。除了偶尔学校调休需要在早上到，转公交实在来不及，她是决不肯送的。
　　毕竟就算坐两个小时的公交也是坐着，一个年轻人还能累着不成。
　　江舒看到她放在一旁的手袋，复古撞色，样式新颖，礼尚往来地恭维了一句：“这包挺好看的，新买的吗？”
　　妈道：“呀！你小梦阿姨老老早送我的。喜欢吗？喜欢你拿去用。”
　　江舒婉拒：“我用不上。”
　　她已然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就像李文辉突如其来的慷慨一样，异化改变了妈的性格。她现在多么美好，真相就多么冷酷。
　　江舒没有说话的兴头，只默默做倾听者。她看着雨水中的雪花贴在车窗上，融成细细的水流，沿着玻璃的弧度向下流淌。
　　二十分钟后。妈停车，把伞留给她，江舒欲帮她撑伞，她道：“先进去吧，外面冷。”
　　江舒不知道这么温情的场面该如何应对，只要讷讷依言上楼。站在二楼的窗户边，她看着妈
　　拿出行李箱，背后的衣服被雨雪打出深色。她提着到了三楼，进门至阳台，一件一件收拾好了放进洗衣机。她把自己的活都抢完了，江舒竟然无所事事。
　　她只好像往常一样，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却无心再细看新结的灰色蜘蛛丝。她看着蜘蛛丝，知道房间里除了自己这个大家伙，还有无数个小家伙，在缝隙里，在墙角边，可他们素未谋面。当然，也不要趁着她睡着了爬到她皮肤上问好。
　　这热情她消受不起。
　　她想到没几个月她就要上大学了，不知会到省外还是省内。她心里倾向前者，但这只能分数说了算。
　　当她离开了这里，她和家里那根若有若无的线也快断了。她无法想象几个人在一个屋檐下尚且默默不语，又如何远隔千里对着一只手机诉尽衷情。到时候彼此的对话框只有尴尬的转账记录，以证明这段关系还有着灰烬的余温。
　　当然，钱是很好的。
　　钱让人摆脱工蚁的命运。
　　外面开始叫吃饭了
　　他们没有去客厅，而是围着方桌，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饭已经盛好了。
　　弟弟也没有尖叫，这是幸事。毕竟三岁的孩子心里一有点什么，都要即刻转化成尖细的叫声，像被掐着脖子待屠宰的鸡。江舒曾无意表露出对此的厌恶，身边便有人指责她，义正词严的模样。江舒没搭理，心想我就是讨厌他，就像讨厌兔子一样。
　　饭菜尤为丰盛，爸妈交谈，有意无意地给江舒抛话题，叫她也参与进来。
　　江舒便领情笑纳。
　　一顿饭吃得大家都高兴，真是新年也没有的盛事。
　　她以前单个在这吃饭的时候，总觉得对面的窗户关不严实，一条细缝里渗出嗖嗖的冷风。今天外面的雨夹雪，居然没有飘进来。
　　这就是上天的恩慈吗？

　　然而这恩慈未免也太过短暂，甚至来不及送她回到学校。
　　江舒昨晚熬了个大夜，此时正是昏昏沉沉。
　　妈皱着眉头给弟弟穿鞋。
　　江舒绕过他们，哐当哐当拎着行李箱开门。
　　忽然，妈问：“手机呢？”
　　江舒从容答：“我带走了。”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她冷冷地说。
　　“知道，高三。”
　　“我收掉你的手机是为你好。”
　　江舒想了想，道：“我听说高二有个人拿数据线上吊了，因为他妈收走了他的手机。”
　　妈一时无语。
　　江舒便开门走人了，觉得自己置气的行为极度无聊。
　　妈其实在厨房煮了饺子，江舒没吃。
　　她认定饺子是这个世界上第三难吃的东西，仅次于红薯和山药。实际上，所有把肉剁成沫儿之后做成的东西她都不感冒，包括肉丸之类，她天然觉得这种糊糊状比较恶心。
　　妈当然知道她不爱吃这个，但她的理论就是不吃是因为不饿，不饿也没有必要吃饭。某种方面来说，她也没有想错，江舒固然比较抗饿，但有时也会耐不过，只能去捞一点饺子皮垫着胃，然而那饺子皮上沾满了肉馅的味道，她啃几个就不想继续了。这种行为被视作屈服。
　　这不吃那不吃，多矫情。
　　江舒并不以屈服为耻。对饺子的厌恶和肚皮的饥饿就像天平的两端，厌恶大于饥饿，就不吃，饥饿大于厌恶，就捞饺子皮。没必要为了对抗什么控告什么就和自己过不去。当然最好是身边有点小钱，搞点别的什么糊弄一下肚子。
　　江舒的行为被认定为浪费，但她觉得明明知道没人吃还天天煮饺子的人也难辞其咎。她又并非追求什么山珍海味，哪怕一包脚踩的老坛酸菜也好。她就当不知道这是怎么做的。
　　她试着站在爸妈的角度上思考。他们真的很累了，车贷，房贷，吃喝拉撒，医疗，教育，什么都摊派在他们头上。他们勤勤恳恳，殚精竭虑，却依然担心一日的懒惰和疏忽会给这个家带来什么巨大的损失。事实上，关心也是一种对体力的消耗，情感交流也需要一点儿精力。如果有一个性格乖僻，毫不讨喜的孩子，他们当然能理所当然地卸掉情感这一部分担子了。
　　当然，如果江舒能改改自己的性子，作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或许提前充当一个优质劳动力，或许还有转机。
　　“是吧？”
　　江舒蹲下身拍了拍楼下小狗的脑袋瓜，跟着“汪汪”叫了两声。
　　然而她蹲得太猛，书包又太沉，直接朝后仰翻过去。江舒赶紧撑住，抹了一手昨夜雨雪的污水，幸而没有弄脏衣服。
　　那白尾巴的小狗绕着她打转，江舒怀疑地瞥它一眼：“你是不是幸灾乐祸？”

　　江舒一下车，远远地就看见菱子对着一辆车挥手。
　　于是拽住行李箱一阵狂奔，绿色书包在背后颠啊颠，形象不甚雅观。
　　菱子笑道：“我怎么看见一只乌龟滚过来。”
　　“有没有学好比喻的相似性？乌龟有我滚得这么快？”江舒道，顺手整理了一下书包的带子，并把自己帽子从书包下扯出来。
　　她暗想再来几个安心也没用。沈眉庄永远是沈眉庄，安陵容只能是安陵容。随即又笑自己一来就不知唱的哪出宫斗戏，真是闲得发慌，作业太少了。
　　她发觉菱子今天的心情是格外地好，甚至有点逆着时节粉面含春的意思，不禁问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菱子好奇道：“怎么看出来的，我一个字都没说。”
　　“没办法，写在脸上了，我只是没文化，又不是文盲。”
　　菱子抿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瑞士软糖：“吃吧吃吧，让糖堵住你的嘴。”她歪着头，似乎想到什么怔怔出神，又露出尖尖的虎牙。
　　“还没确定，到时候告诉你。”
　　这声音真是柔情似水。难不成真的是哪位少年俘获美人芳心。
　　既然迟早会说，江舒便不再多想，心思已经全然转到汽水味的软糖上：“我们家附近的超市没有买这种的，下次帮我多带点。”
　　临了补充一句：“谁上次警告我高三谈恋爱耽误学习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