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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荆棘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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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进入四海城内城,需要穿过一条人声鼎沸的市场。
市场里,有三个小孩围坐在地。
其中一位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姑娘对着小男孩说:“我要当白雪公主,你是王子,”而后小姑娘又指着另一个双马尾的小姑娘道,“而你,就是我的恶毒后妈。”
双马尾立刻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做恶毒后妈。”
“不行,”小雀斑伸手去抓双马尾,“如果你不做恶毒后妈,那么谁来迫害白雪公主,这样的话,白雪公主就没办法嫁给王子!难道你想当白雪公主?还是王子?可是王子是个男的!”
“我不要!都不要!”双马尾挣脱对方的钳制,朝后跑去,她用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嗓音抗拒,“我想换一个——”
尚未说完的话语在她撞到别人腿时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晨光自对方身后照来,融进耀眼的金发里。一时间,双马尾不知道到底是晨光更亮,还是对方的金发更加夺目。
金发的主人半蹲下身,平视面前的小姑娘。
“既然什么都不想当,”她讲话时,眉头微扬,显得既英气又俏皮,“那就当荆棘公主好了。”
“荆棘公主?”
这下连刚才在追逐打闹的小雀斑也停下来。
“那什么?”
金发的主人回道:“是杀死恶龙的公主。”
“可是,”小雀斑辩驳,“公主不应该被王子拯救然后爱上王子吗?如果公主杀死了恶龙,那么王子怎么办?”
听完这句话,金发的主人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
笑完以后,她收敛起表情,冲着两位懵懂的小孩认真道:“那就不要王子。”
说完,她站起身,继续牵着马朝内城走去。
这时,两个小孩才看清楚她身上的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外衫和黑色长裤,裤脚塞进沾着些许泥点的长靴里,腰间绑着一条褪色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柄银色长剑。
佩剑牵马的背影就像故事里拯救公主的王子、打败恶龙的骑士和消灭魔王的勇者。
(二)
金发的主人来到内城门口。
门口立着两名穿着盔甲,身材高大的骑士。他们拦住她:“名字,进内城来做什么?”
金发女人从布兜里掏出一张用花体英文写成的邀请信,上面还加盖了国王的公章。
她将这封信递给其中一位骑士:“萨诺斯。受贵国邀请而来。”
接信的骑士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开始检阅信件:“萨诺斯?少见有女人叫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一个男人一样。”
萨诺斯微笑不语。
检阅信件的骑士将公章和内容核对无误以后,交还给萨诺斯:“从主城道一直直走就能到达国王的宫殿。希望您在四海城内呆的愉快,或者找到一个美满的婚姻,取个像女人一样的名字。”说完,他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
面对这宛如羞辱一般的话语,萨诺斯只是收起信,牵着她的马,带着微笑从这名骑士旁边走过。
在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这名骑士忽然感觉到身边有股凌冽的凉风擦过肩颈,而他只来得及瞥见一晃而过的银光和缓缓收剑的萨诺斯。
紧接着,骑士肩上的铠甲开始崩裂,连同衣服也一并裂开,脖颈处渗出一点血珠顺着崩裂的盔甲缓缓落地。
萨诺斯微微侧头,冲骑士微笑:“承你吉言。”
“当!”
银剑彻底在剑鞘中合拢。
“顺带一提,我还有一个别名,荆棘公主。
话音刚落,那名骑士才宛如回神一般,打了个冷颤。
荆棘公主。
3年前被东欧大峡谷的巨龙抓走,期间无数没有继承权的王子前赴后继去拯救公主,成为她的国家、她的父亲所恩准的下一任继承人。
可是折戟无数。
所有人都以为,荆棘公主可能早已死去,无数的王子在衡量,为个不知生死的女人,用生命换来无上继承权是否值得?
荆棘公主就像财宝,像权利,像菜市场的肉猪,被放在王子们心中所建起天平上,而天平的另一端,则是与她无关的权利与富贵。
公主被抓走的两年后,伤心欲绝的国王召开全国会议,宣布只要能够带回荆棘公主,不论生死,均有重赏——甚至于王位。
这一刻,在场所有男人都不由为奖赏心动。
广场上私语声渐大,无数心怀鬼胎的人蠢蠢欲动,天平上的财富正在堆积,而一声巨大而尖锐的声响却将这一切按下暂停。
响声分开寂静的人群。
身上和衣服上都沾着血污和泥泞的金发女人从人群中走出,她一手提着一柄沾血的剑,另一手提着一个黑色布袋朝国王走去。
护卫骑士挡住了女人前进的步伐。
女人收起剑,撩起额前乱发,露出五官精致却有些许脏的面庞。她从袋子里拿出什么东西,而后缓缓转身。
“荆棘公主!”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
“是荆棘公主!”
“她还活着!”
黑色的袋子随着人们的呼喊掉落在地,露出里面的恶龙头颅。
灿烂的金色光芒穿过荆棘公主金色长发,落在她的手上,此一刻,头颅上未干的血也跟着变成金色。
荆棘公主将手伸到前方,手一松,恶龙头颅便从广场高台上掉了下去,落进人群里,砸出一个无人的小圈。
“我讨厌——”清亮的女声穿透诺大的广场,传到每一个人面前,“成为财富的衡量品。我讨厌成为一个待拯救的对象。”
“从今天开始——
“荆棘公主已死。”
屠龙的萨诺斯于血海中走出,一剑将男人心中与财富权利相衡量的天平斩断,她从天平上站了起来,她从天平上走了下来。
她成为了人。
(三)
内城住着贵族与亲王,街道比外城的宽敞许多。
车流稀少,仅有一匹黑色的马从路的另一端走来,架着马车的车夫勒紧缰绳,把车停在一间装潢华丽的服装店门口。
车里先下来一位宫女。宫女下车以后,又转身递出手,紧接着,从车厢里伸出一只皙白如玉般的手放在宫女手上,手的主人从车厢中缓慢走出。随着主人走出车厢,也让萨诺斯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这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
单单她的出现就足以令绚丽的色彩失色。
如雪一般的皮肤,如血一般的红唇,如墨般秀丽的黑发披落在她的肩上更显得她五官精致,像是纯天然的让人见了都要屏住呼吸的艺术品。
如果萨诺斯没有猜错,这样的美貌,这般艳丽的女子,又出现在四海城,那么只有一个人——
四海城国王的妻子。
四海城的皇后。
白雪皇后。
四海城国王与皇后神仙眷侣般的故事人尽皆知。恶毒后妈嫉妒白雪公主倾城美貌,赶走纯洁可爱的白雪公主,又三番两次派人杀害她,最终却被王子所救。王子揭穿了王后真面目,迎娶公主,达成美满结局。
格林兄弟听闻这件事,将其做了一番改编,与其他故事一起合编成《格林童话》,通过口耳传颂,彻底传遍整个浮生大陆。
但是——
萨诺斯收回目光,继续往宫殿的方向前进。
如果说,白雪公主与王子的爱情令人感动,乃至于生出对于爱情的向往,那么为什么半个月前她还会收到白雪皇后的求助信?
国王邀请函中所提到的闹鬼时间与皇后的求组信有无关联?
一切还要等到了皇宫才知道。
又走了十几分钟,白色宫体出现在萨诺斯的视线中,宫殿大门口列队站着数十名与城外骑士一样打扮的骑士,他们是四海城著名的宫廷卫队兵,甚至于可以说抵得上一小支军队。
萨诺斯将国王的邀请函递给守门的卫兵。
卫兵展开信件开始检阅。
邀请函内容大致是皇后对皇宫中出现的鬼怪深感担忧而夜不能寐,身体逐渐消瘦,国王担心皇后身体,又听闻萨诺斯曾成功解决过伊木死城的鬼怪事件,特来邀请萨诺斯前往四海城解决此事。
信件内容将国王担忧妻子的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萨诺斯看着信件上的火漆印,不由想起自己收到邀请函的当天下午,便被一位放羊的小倌拽住,拽进无人的街巷将白雪皇后的信塞进她手里。
小倌跪在她面前恳求道:“萨诺斯女士,求求您一定要前往四海城。皇后千辛万苦才将信件交给我,求求您帮她——”
萨诺斯拆开皇后的信件。
上面空无一字。
(四)
为了表示诚意,四海城的国王准备在今晚举办异常盛大的舞会。
国王的命令与权威不容拒绝,萨诺斯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要求先去看一看闹鬼的场所。
皇宫里闹鬼的地方目前只有地牢、地窖、饲马场以及皇后的寝宫,当萨诺斯听到这几个场所时,心里莫名生出一点微妙的感觉,她又想起了那封求助信。
地牢、地窖、饲马场、寝宫。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地牢位于皇宫的右上角地下一层,常年阴暗潮湿,跳蚤和老鼠横生,尊贵的皇后为什么会来到此处?
萨诺斯举着蜡烛边走边观察四周,地牢很小,不多会,她便走到了尽头。
尽头是一间封死的铁门。
萨诺斯仔细地察看了一番铁门,却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本以为地牢之行无功而返,准备动身前往地窖时,旁边地牢里忽然响起女人的笑声引起了萨诺斯的注意。
她往声源看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稻草堆里,正在咬着指甲。
“是白雪让你来的吗?是白雪让你来的吗?!”
女人扑了上来。
“多亏了她们父女两,国王换人了!”
女人狂笑起来。
萨诺斯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这个疯女人:“你是——?”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动到面前的疯女人,只见她咯咯咯地笑,一边笑一边发抖,而后又安静下来。
昏暗的烛火透过黝黑的栏杆落在女人脸上。
她缓缓撩起杂草般的头发,露出一张艳丽的脸。
她说:“我曾是皇后。”
(五)
曾是皇后?
地牢里难道关着白雪皇后的父亲与后妈?
然而,在女人说完那句话以后又开始发疯般念叨,无论萨诺斯问什么也不再回答。
萨诺斯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察觉真相,只是还差一个回答。
来自皇后的回答。
她从地牢出来,从望角楼上走过连廊,连廊外恰逢黄昏,连绵不绝的火烧云笼罩整个天空,连四海城的建筑也铺陈了霞光。
“很美是吗?”
萨诺斯被声音拉回了神,她转头,看见连廊对面白雪皇后。
白雪皇后见她看过来,冲她笑了笑。
“萨诺斯,你叫萨诺斯是吗?”
萨诺斯朝皇后躬身行礼:“是的,皇后。”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皇后看向城外,城门口站着一匹白马,白色的鬃毛也被霞光染成金色。
“萨诺斯,意为不朽,”萨诺斯斜靠着墙沿,顺着皇后的视线朝城外看去“您在看我的马吗?”
“那是你的马?”皇后微笑,“真是漂亮。”
“您想知道它的名字吗?”
“啊,你给马取了名字?”
“是的,”萨诺斯点头,“它叫摩可沙。梵语里意为自由的意思。”
“自由......”皇后又笑起来,晚风抚过她的肩头,吹起她的长发,“萨诺斯,你在杀死巨龙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会。”
“那么你为什么不等着王子来拯救你?为什么还要自己亲手杀死巨龙?万一死了呢?”
“可是皇后,”萨诺斯往前踏了几步走到对方身边,“我宁愿像人一样死去,也不愿意像物品一样活着。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皇后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女子面容精致,可是皮肤上有着被风吹雨打过后的干燥与粗糙,如果她还愿意成为荆棘公主,那么她的皮肤会细腻光滑,她的声名不会被男人讥讽。
他们说:“瞧,那个女人,像男人去抛头露面,变成没有人要的女人。”
可是,就是这样的女人,杀死了恶龙,破除了死城的诅咒,完成了男人们未曾做到的事情。
她的事迹像是清晨破开迷雾的光,穿透世俗扣在白雪皇后身上的枷锁,成为皇后如今生命路上的唯一光芒。
皇后道:“我会回答你的。”
“那么,”萨诺斯道,“地牢尽头关押着你的父亲吧?”
(六)
连廊上静了许久。
萨诺斯不等皇后回答,又继续道:“四海城上一任国王忽然暴毙,由现任国王继位。或许——上一任国王并没有死。地牢,地窖,马厩场,卧室,像不像一条路线,一条逃出皇宫的路线?”
白雪皇后猛然攥紧衣裙。
“可是您却失败了,是吗?”萨诺斯瞥了眼藏在角落里的侍卫,“国王派着人日夜监视着您——”
“萨诺斯!别说了!你会被抓起来的。”
“皇后,”萨诺斯压低声,“您寄给我一张白纸。您可知,但白纸上的画,是人画出来的。您想在上面画什么呢?”
冷风倏然而起。
西边的红霞渐渐退去。
夜幕从不为人知的角落开始扩散,终于在所有人后知后觉时彻底降低大地。
“我的丈夫......囚禁了我的父亲,为了他的权利,为了成为国王。”
泪水从皇后的眼角滑落。
“萨诺斯,我要如何才能像你一样?”
萨诺斯伸出手。
“只要您拿起剑。只要您想。”
城楼点起灯火,灯火便如潮水一般蔓延整座城市,将四海城从黑暗中托出,整座城亮了起来。
白雪抓住萨诺斯的手:“带我走!带我逃出这里。”
“好。”
萨诺斯握住对方的手。
(六)
冷冽的夜风将血腥味卷向远方。
萨诺斯银剑饮血,从望角楼杀到二楼连廊。黑夜里数之不尽的卫兵朝她们涌来。
萨诺斯与白雪站在墙沿上。
“皇后,失败了可就是死了。”
白雪抱紧了萨诺斯。
她笑起来:“我宁愿像人一样死去,也不愿意像物品一样活着。不要叫我皇后,我叫白雪!”
萨诺斯也跟着笑起来。
她们从墙沿一跃而下。
哨声撕破天穹。
白马踏着万家灯火而来,又载着两人而去。
冷风吹得白雪长裙烈烈作响,她们身后,卫兵们纷纷拉紧弓弦,无数利箭射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欲要杀死成为人的女人。
“驾!”
白马似风,无数朝她们二人前仆后继的长箭都被它远远地甩在身后。
它便这么往前跑着,像曾经背着她穿过恶龙的毒障森林,驮着她逃出伊木死城,今日也带着她和她身后的白雪一起,穿过浓厚的黑夜,冲向光明。
她们骑着马,朝前飞奔,像极了拯救公主的王子、打败恶龙的骑士和消灭魔王的勇者。
可是她们既不是王子,也不是骑士,更不是勇者。
她们就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