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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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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郁刚化形的时候特别可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到处乱看,满脸写着好奇,走路时常不抬脚靠飘的,总让人觉得他不像什么神仙,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阴曹地府飘来飘去的小鬼可能更合适一些。
只不过小鬼没有他这么朝气蓬勃的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印象,那时候我已经被禁足在苍穹山上了,风郁不知道从哪儿吹了一大片一大片的云和雾来围绕着苍穹山,眼里的欢乐快活怎么藏也藏不住,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心思单纯的快乐神仙。
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冲我摆着手,隔着老远就喊我“景和上神”,到了我面前又安静了下来,话说的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的,一会儿说他刚从西北边过来吃了一嘴的土,一会儿又说他前两天去赶云的时候,一时不察被雨神给从头到脚浇透了,扯的再离谱点儿也会说今晚的晚霞一定很好看什么之类的,反正就是磕磕绊绊的没一句正经话,我听来听去也没听出什么重点来,只是观察着觉得,风郁不大敢正眼看我。
其实我不太喜欢搭理旁人,飞升前在凡间做官的时候不喜欢,飞升后做了神君就更不喜欢了,但看到风郁那种神采飞扬的神情,还是没能忍住问他一句,“阁下是哪位神君?”
风郁这才恍然地“啊”了一声,和我说:“见到神君一时太激动了,忘了说了,我叫风郁,刚升上来的风神。”
话说完风郁就抬手捏了个诀,他的手、他的脸、他的衣角都很快地消散在了风里,然后又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他面上带笑,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继续说:“我本体是风,吹了千万年孕育出了灵识,是刚刚化形成神的,景和上神吹过的每一缕风都可能是我哦。”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我怕是没吹过,毕竟像他这样热烈奔放,让人一吹就宛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一缕风,我若是吹过,必然是不会忘的。
从那儿之后,风郁好像就把苍穹山当了家,不论何时去了多远的地方,最后总要回到这里来给我说说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其实是很乐意听的,自从天帝罚我禁足后,我已经有几万年没出过这座山了,外面的时代更迭、沧海桑田我通通都不清楚,而看到风郁那么兴致勃勃地说起他走过的地方的时候,我忽然就有了想知道这些的冲动。
有一天清晨,苍穹山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外面天气有些凉,我虽不觉得冷,但在凡间多年的习惯,还是多披了件衣裳才出门。
院子里前些时候种的花已经开了大半,正伴着露水,娇艳欲滴地吐露着芬芳,我想着过去看看,还未走近就感觉到一阵风呼啸而来。
苍穹山在凡间很边界的地方,但因为气候宜人,所以山脚下还有一座小镇,按常理来讲是不会出现这种大风的,更何况还是这样急匆匆的、只有一阵的风。
无需细想我就知道,是风郁来了。
风郁好似看出了我想要看花的意图,从远处径直奔向了我的花,给它们吹得东倒西歪,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让人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风郁头上还顶着被他吹落的花瓣,衣摆和袖口也沾了些露水,看上去有些湿了,但他好像根本就没感觉到这些,他只是扬着一张笑脸,献宝似的把他刚从我花园里辣手摧花得来的那支颜色最好的花给我递了过来。
见我盯着他没有动,风郁也不觉得我生气了,还是笑嘻嘻地把花往我面前送,“我转了好几圈,这朵是开的最好、最鲜艳的,送你。”
“你拿我种的花送我啊?”我看了风郁有一会儿,才开口问他,声音里带着点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风郁听我这么说眼睛转了转,然后又凑近了我一点,“那——我以后给你种花?行吗?”
说着,风郁摇了摇他手里那朵花,花瓣上的露珠都被他甩到我脸上了。
我抬手把花接了过来,和他说,“那就种吧。”
于是风郁在苍穹山呆的时间就更长了,每天都要来,若是清晨来呢,就在我推开门的时候递给我一束花,有时候是我花园里的,有时候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路上摘的,若是傍晚来,便要给园子里的花都细细地浇上一遍水,不过他那个浇法儿——把旁的不知道是哪个山头的雨水给这群花从头到尾地吹过来,其实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仔细还是不仔细。
就这样,我在我住的院子里给风郁也造了间屋子,说是新造了一间,其实也不过就是挥挥手的事情,并不算麻烦,但风郁知道的时候还是开心得上蹿下跳的,又摧残了我好大一片花儿,最后还是他从别处又带了新的种子回来,把那片被他吹的七零八落的花填补上了。
日子更久一些,风郁对他布风的任务更加得心应手起来,也就能提前算计好什么时间能回来,约着我一同看一场晚霞。
许是火红的云彩染了半边天,景色太美也太勾人心弦,我莫名的就开了口,问风郁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被禁足在这苍穹山上,等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时候,故事已经被我讲了大半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万年前的凡间同现在的凡间相比,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变化,比方说席卷天下、包举宇内的那位早已世易人移。
当下凡间的帝王是哪位我确实不大清楚,就连他姓甚名谁我都是从风郁那里听到的,但万年前的皇帝陛下那位我不可谓不熟。
我是从饭间飞升上来的上神,当年在凡间的时候有幸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得当时的皇帝陛下重用,官至丞相,因职务之便为天下治水做了许多贡献,如此才累下了大功德,死后被提拔到了天上来。
万年前的那位陛下是提拔我的那位皇帝陛下的第三子,字弁星,我为他做过一段时间的老师,很是清楚他的德行。
弁星勤奋好学,饱读诗书,于武艺上也是首屈一指,为人和善,常常于市井中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百姓们对他爱戴有加,而他也并未辜负臣民们对他的期望,在位期间收复西境十三州,轻徭减赋,真正地做到了他对我说的“爱民如子、天下太平”。
可就是这样一位皇帝在位期间,竟然天降灾祸,给西北一城染了瘟疫。
我不明白,甚至在这苍穹山上呆了几万年我也没有想明白,凭什么要给他们降下瘟疫呢?难道天上的神仙就可以说什么算什么,一点道理也不讲吗?
我在凡间积了大功德上来做神仙竟然就是为了毫无道理、只遵天命地看着那些我拼尽全力、用尽一生来成全和保护的百姓痛苦又无力地死去的吗?
这是什么天?又是什么命?我不懂。
我和风郁两个人挨着坐在悬崖边上,他原是悠荡着腿听我讲话,听到这里他也一动不动了,也不能说是一动不动,他停下了悠荡的腿,但伸手拍了拍我,脸上的神情带着些许的哀伤,眼神却在说希望我不要那么难过。
我不难过,我只是想不通而已,所以我做了能想通的事情——下凡间去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一城是一城。
“至于结局,”我偏着头去看风郁,他神情还带着刚刚没散下去的哀伤,“我就在这了。”
风郁话也没说地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吓得我刚才那一腔愁绪烟消云散,赶紧伸出手来接住他,虽然我们都是神仙,但从这深不见底的悬崖掉下去,也还是很吓人的。
我觉得肩膀上有些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风郁怎么哭了?为了那些凡间的百姓吗?我有些茫然,原来这天上的神君也同凡间一般模样,各有不同,不是个个都没有心的吗?
我动作僵硬地拍了拍风郁的后背,问他,“你哭什么?”
风郁在我怀里摇着头,并不回答我。
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自我见到风郁以来,他总是一派欢欣的模样,到处跑来跑去、蹦蹦跳跳的,凡间横贯十三州,他从最东头跑到最西头,又从最西头跑到我这里,从来都是带着一副笑脸,从未如今天一般哭的让人觉得天气昏沉、大雨滂沱。
又过了一会儿风吹的更大了些,冰冷的雨水被拍在我的脸上我才知道,不是我觉得天气昏沉,是真的忽然变天,要下雨了。
风郁愣愣地抬起他哭的眼角红红的脸,伸出手去接了一滴雨水来给我看,说:“下雨了。”
“嗯,”我拍了拍风郁,示意他赶快起来,“往回走吧,一会儿都浇湿了。”
风郁从我身上爬了起来,伸手捏了个避雨诀,声音有些闷闷的和我说:“没关系,浇不到我们的。”
话说完他又看了看我才意识到什么不对来。
“景和,”风郁这样喊我,抬手给我也捏了个避雨诀,又过来扯我的衣裳,皱着眉头问我:“你怎么都不避雨的?都浇湿了。”
不是我不避雨,我抬头看了眼瞬息变暗的天,低头给风郁解释道:“苍穹山埋了法阵,我施不了法。”
“啊?”风郁可能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当中,反应呆呆的,半张着嘴有些傻乎乎地问我:“可是我可以啊?”
“苍穹山的法阵只对我这种飞升的凡人有效,”我别开眼,迈着步往前走,“你是天地灵气孕育出来的神仙,管不住你的。”
风郁小跑了两步追了上来,和我说,“知道了,你慢点走。”
我走慢了一点儿。
又过了两日,我正在葡萄架下面看葡萄熟了没,风郁就火急火燎地从外边跑了回来。
“怎么这么急?”我扫了一眼他的衣摆,沾了一层黄色的浮土,一看就是赶着路回来的。
风郁面色严肃,难得见到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正疑惑着,就听到他说,“钟山那边说出了条什么蛟龙,闹得天翻地覆的,前几天忽然变天下雨也是因为他,天帝派我去看看,我赶紧跑回来和你说一声,我这几天应该赶不回来,你别忘了浇花。”
我一时竟抓不住风郁的重点,到底是在蛟龙上还是在浇花上,我和他说,“放心吧,花我会浇的,你小心一些。”
风郁一点头,化作风跑了。
我目送着他远去,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我在凡间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小,爹爹也在朝中当官,担的是巡查御史的官衔,时常要被派出去巡视地方。
有一次冬天夜里下了雪,我娘看到了非要出去剪支红梅才肯睡,我爹见外面冷,不愿让我娘去,但又拗不过我娘,只好陪着我娘一起去院子里剪了几枝红梅回来。
这半夜这么一折腾,我娘第二天就染了风寒,找了大夫给她开了药,她嫌药苦,能躲一顿是一顿,我爹不看着她,她就不肯喝。
我爹就天天到了时辰揪着我娘喝药,我娘喝了几天药,雪也就下了几天。
西南那边年年雪灾,皇帝看着情形要不好,就先派了我爹去西南,命他即刻启程。
我爹当时也像风郁一样,快马加鞭地往家里赶,就为了叮嘱我娘一句“好好吃药”,我爹和我娘我是懂的,他们成婚多年,感情甚睦,就是不知道风郁这么远跑过来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真是为了我这满园子的花吧?
我远远地望了一眼,园子里大多都不是我最开始种的那些花了,很多都是风郁从外面带回来的。刚开始帮我浇花的时候,他还觉得简单,随便转两圈就给浇完了,未曾想他速度太快,把我的花都给吹的七零八落的,根系浅一点的,简直要被他连根拔起,浇完一遍水,花园就变得一片狼藉。
花都被吹的不像样子,风郁也没办法给他们再吹回去,只好趁我不在院子里的时候从旁的地方寻些花移植过来,怕被我发现,就连移花接木都接的偷偷摸摸,看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也就权当作没看出来这些花都已经改头换面,变了一大个样子。
风郁的速度快,钟山的探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消息飞得满天都是,很快就传的四海八荒都知道了。钟山的那条龙压根儿就不是什么腾云致雨的蛟龙,而是《山海经》里记录的那条“风雨是谒”的烛龙,烛九阴。
我还依稀记得《山海经》里对他的形容:烛九阴,是谓烛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
若是他的话,风郁前些天走的时候说的“闹得天翻地覆”的话怕不是夸张,烛九阴有那个本事闹得地覆天也翻。
只是风郁,我皱着眉头向钟山的方向望去,怕是打不过他。
我在苍穹山上忧心忡忡了几天,终于听到了好消息:天帝听闻钟山闹起来的那位是烛九阴就知道风郁没什么用了,已经下了召令让风郁回来,至于烛九阴那里他再另派人去。
风郁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花园转了一圈,看看我最近有没有好好浇水,弄得我哭笑不得,但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风郁没事就好。
钟山的动静闹的很大,天帝说是派人前去,可却一直也没听说去了哪位神君,风郁急的摩拳擦掌地想要自己上,被我拦了下来,“你又打不过他,去了也没什么用,白白浪费力气。”
“景和你不知道,”风郁面有忿色,“他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跑了大老远把人家墓扒了,把人家尸身给抢走了,死人啊,死人他都不放过!”
听了这番话我也有些奇怪,“烛九阴抢人尸身做什么?”
“我就说他有病啊,”风郁愤愤不平地说着,“我听凡间的人说的,烛九阴要凑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凑齐了就能复活他们家小郎君。小郎君?凡间是这个叫法吧?然后他就去把人家墓给掀翻了,人家好歹是个皇帝,他说掀就给掀了,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藏都不藏,有人拦他他就给发大水,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啊他?”
“再说了,死都死了,神仙都没办法复活的事情,他听一群凡人的,他到底怎么想的啊他?”
风郁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烛九阴确有一子,死于钟山之东,当年烛九阴想要救他,也曾上到九重天上,下过黄泉地狱,可惜遍寻无路,从此便意志消沉地隐于钟山,如今怕是听了哪个过路凡人的话,不死心地想要再试上一试,天帝迟迟没派人去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左右没什么结果,等烛九阴自己闹过了明白了就不会再闹了,只是可怜了那位皇帝,死后都不得安宁。
我心里有些不落忍,便又多问了一句,“哪个皇帝的尸身被抢了啊?”
“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风郁转过头来好奇地问我,“听说好像叫什么熙和,熙和你知道吗?哪个皇帝这么倒霉?”
风郁话问的一派天真,我张开嘴想要回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熙和不是哪个皇帝的名字,熙和是谥号,弁星的谥号。
我想了很久才勉强理顺这个关系,弁星当年因为横行的瘟疫很是自责,特地叮嘱太子他死后不入皇家宗祠,还让钦天监选了个偏僻些但风水还不错,有保国运昌盛的位置下了葬,而他出生的那天,恰好是烛九阴之子丧命的日子,这下地利人和这两点就都占了,只是不知道,烛九阴的天时是什么时候。
风郁见我不说话只盯着一处发呆,有些担心地问我:“景和你怎么了?这个熙和你认识吗?”
我沉默着没说话,我不想骗风郁说我不认识熙和,可我也不想告诉他熙和就是弁星,因为这样的话他就一定会猜出来我要去做什么,然后同我一起去,这太危险了,我不想让他牵扯进来。
我想了一会儿,抬手把腰间一直系着的玉佩拿了下来,问风郁:“有红绳吗?”
风郁自然是没有的,但我房间里有,我让风郁去找,他没过多久就扯着一根红绳过来找我了。
风郁拎起红绳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我,“这个吗?”
我“嗯”了一声,把红绳接过来穿在了玉佩上,冲着风郁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风郁不明所以地靠近我,看着我把刚穿好的玉佩戴在他脖子上,面上露出些惊喜来。
“求你帮个忙,”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不会让风郁帮我这个忙,可是我只认识他这一个能随意出入苍穹山、本体又是天地灵气的神君了,“我想下苍穹山。”
风郁面上的喜色淡了些,添了几分掩不住的纠结,他捏着玉佩有些迟疑地问我:“不帮忙的话这个还送我吗?”
“送的,”我笑着和风郁说,“这个就是给你的,不会要回来了。”
“哦,”风郁低下头也不知道目光看向哪里,手把玉佩攥得紧紧的,拇指摩挲了两下,才抬起头问我,“你要怎么才能下去啊?”
风郁帮我破了苍穹山的法阵,又被我给支去九重天找源清上神了。
源清同我自飞升就认识了,风郁戴着我的玉佩去找他,他定能明白我的意思。把风郁托付给源清照顾,我很放心。
只是我忘了一件事,风郁吸收了那么久的天地灵气,自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的,他想要做的事情,源清拦不住他。
我到钟山的时候,烛九阴正在山峰上盘踞着,闭目吐息,使得这一片天地与旁处截然不同,异象横生。
钟山的水已经发到半山腰了,别说地势低些的房屋,就连山腰上的庄稼也都被淹了个精光,就连浮上来的水都是浑黄的,百姓们早早地就都搬离了这里,生怕晚了一步就再也迈步不出这方寸之间了。
我径直朝山顶飞去,打算和烛九阴速战速决,却被一阵急切掠来的风绊住了手脚。
“风郁,”这会儿碰见风郁,我很是有些头疼的,我尽量好声好气地和他讲,“你把我放开。”
“不放,”风郁很是有些强迫的意思,“我放了你你就要送死去了。”
我沉默片刻对风郁说,“你绑得住我一时绑不住我一世,烛九阴既是动了这个念头,我同他必有一战。”
“就为了那个皇帝?”风郁仰着脸看我,神情执拗。
“对。”
风郁咬着牙,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在我以为我们就要这样僵持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我,“你送我玉佩做什么?”
我看着风郁那双水汽氤氲的双眼,一时间竟编不出什么理由来糊弄他。
“源清上神说,”风郁的声音哽了一下,“这是你娘亲给你让你送未来娘子的,真的吗?”
我想说不是,可又想到若是我同烛九阴的这一战一去不回,这声“不是”便落满了遗憾与惘然,我垂下眼睛,叹了口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风郁,你听我说——”
“我不听,”风郁终于还是落下来泪来,“你说什么都是要去送死,我听你的话有用吗?”
“……你别哭,”我手脚都被束住也没办法替他擦眼泪,只能干巴巴地说“别哭”。
“你一定要去吗?一定要把那个皇帝的尸体抢回来吗?”
我没说话,但风郁见着我的神情便懂了,他用衣袖狠狠地抹了把眼泪,说,“我知道了。”
“我去,”风郁眼中盛满了认真,“我去帮你把那个皇帝的尸体抢回来。”
我神情一震,“不准去!”
“你打不过他,风郁!”我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讲话,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楚了,“你放开我,你不要去!”
风郁伸手很珍惜似的摸了摸我的脸,声音像清泉一般流入我嘈杂的耳中,“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化形成神的那天看到你了?”
“我们山野精怪其实没那么讲究,取个名字还磨磨唧唧遣词造句的,”风郁面上在笑,眼睛红红的,我却觉得我要哭了,“但是你不是叫景和吗,至若春和景明,雨神告诉我的,对吧?”
“所以我就去偷偷翻了一下,岸芷汀兰,郁郁青青,风郁和景和还挺般配的。”
“其实我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了,你那个时候穿着一身素白衣衫,也没束冠,被压去南天门受罚,衣裳都染红了神情还很倔强,我觉得你特别像羲和,只不过她驾车的时候会发光,你一直都会。”
“你不要伤心,”风郁话说的像是在诀别,“天地不仁,他们不怜惜你的百姓,你的学生,更不怜惜你,不过没关系,我怜惜你,你不要伤心,我会把你的学生给你带回来的。”
这是我见到风郁的最后一面。
人生海海,神生无涯,可我同风郁此处一别,再也没见过他。
源清赶来的时候钟山水势滔天,他身后跟了一堆神仙,更远处的地方我依稀看到了天帝。
风郁的束缚里掺了苍穹山上的法阵,雨神费了好一番气力才给我解开,我们匆匆跟上众神的脚步,赶去烛九阴的法阵所在。
法阵外围布满了水幕,内部却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弁星的棺停在北面,对着的南边倒着一条巨型的龙,我知道那是烛九阴。
可是,我茫然地环顾着,风郁呢?
风郁在哪儿啊?
我走到弁星的棺边,看到了里面完好无损的尸身。
风郁说话算话,我的学生的尸体还在,可是风郁不见了,我脚步一个踉跄跌到了棺边,恍惚觉得摸到了什么东西,我低下头去看,碎掉的玉还留在棺边。
“风……风郁。”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我脸上流了下来。
呼啸而来的悲伤将我裹挟,我心里有块地方变得空荡荡的,思绪也变得复杂起来。
我想,我不是飞升了吗,不是成神了吗,不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变得更强了吗,怎么还是什么都留不住呢?
我的百姓是这样,我的学生是这样,到了如今,风郁也是这样。
“痴儿。”
恍惚间,耳边传来了天帝的声音。
他说,哪有什么修炼了千万年化形成神便能直接晋升风神的神仙啊,风郁是天机,天机早知有烛九阴一变,所以特地孕育了风郁出来,为的便是这么一天。
从风郁生出的那天起,他们便盼着风郁去死了,我双目赤红,天地不仁,可风郁总是无辜的,他们怎么能将性命当作工具呢?
但我又觉得怪我,如果不是我风郁也不必趟这趟浑水,风郁说他见我的第一面便喜欢上我了,可我倒是宁愿不曾相见。
我浑浑噩噩地坐在棺边,不知时日之久,等回过神来,身边便只剩源清一人了。
源清担忧地望着我,对我说,“逝者已逝,你不要……过于怀念。”
我扯了个不像样的笑出来,没有说话。
我在人间很多年,读了很多的书,也体会到了很多词句的真意,可做神仙的日子太无聊了,日复一日,我开始慢慢地遗忘一些知识,淡忘一些感觉,源清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其实连怀念是什么都记得不大清了。
可等我走出钟山、回到苍穹,吹到一缕西北飘来的风时,我好像又懂得了什么是怀念。
怀念就是,这世间的风啊,每一缕吹过我的,都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