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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太学院(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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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宁……”
听到这称谓和森冷的语调,姬宁朝声源处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太子姬墨。
他此时正坐在宽椅上,双腿分得极开,两只手屈起扶在膝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不带一丝褶皱的缁色常服,双肩和前胸、后背皆缝有用金线细细绣成的繁复蟒纹,腰间悬着玉带,下坠着一枚象征东宫太子的蟠龙环佩羊脂白玉。
宽肩阔背,长腿窄腰,龙章凤姿,仪态天成!
饶是姬宁跟他死不对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当真生了一副好样貌,即使是此刻漫不经心的随意问话,也是动人心魂的紧。
“请太子殿下安,不知殿下有何吩咐?”他认认真真躬身作了个礼,摆出一副谦恭听训的姿态。
姿态是挺谦恭的,语调却着实不是那味儿,明显带着戏谑。
姬墨垂着眼审视眼前行礼的少年,眸底一片漆黑,顿了许久才道:“起身吧!你不必阴阳怪气的,大家以后都是同窗,我不想整日与你争来斗去。若是你还因为之前我打你那件事不快的话,我向你赔罪。”
闻言,姬宁眸光微震,迟疑了会,才缓缓道:“你?—向我—赔罪?”语气是满满的不可思议。
姬墨肯定道:“不错。”
姬宁不知此人憋着什么坏,但堂堂太子,几时认过错?
他本想趁机再奚落他几句,然而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后,却突然就改口道:“好…的吧。”
姬墨轻轻颌首,端过桌上的茶品起来,一面品一面装作随意地问:“最近怎地突然还和那沈家庶子亲近起来了?”说完,大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捻了捻食指。
瞧见他这动作,姬宁骤然觉着有些熟悉,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于是眼神跟着恍惚了一瞬。
姬墨几乎顷刻间便捕捉到他的不对,端茶的手顿在半空:“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在想,殿下或许是跟着于大将军习武久了,竟连有些动作都一模一样。”姬宁此时倒是想起来了——那动作是于大将军惯用的,不过人家毕竟是师徒嘛!
倒也正常。
姬墨没做声,将茶盏凑到唇边,轻抿一口,“怎么说?”
“你方才捻指头那个动作啊!跟于大将军一模一样。”
姬墨不着痕迹地捏捏手心,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是吗?我没注意。”过了会,又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与于将军也相熟?”
相熟个屁!
那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
姬宁古怪地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而姬墨则是呆在原地静默了许久,垂眸,视线缓缓移向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抬眼看向窗外跟其他人玩起蹴鞠的姬宁,手在身后瞬间捏紧,眼底是深深的晦暗之色。
课上,姬宁撑着晕晕欲睡的脑袋,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周学正变成两个、三个。
正当即将进入梦乡,去给周公他老人家请安之际,前边儿突然传来“膨”的一声闷响,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脑子“腾”地清醒,忙偏头去看:地上一本厚约一尺的书静悄悄地躺着。少年头微微侧着,清隽的脸庞已经有血迹顺着蜿蜒留下,长长的睫毛低垂着。
有风拂过,吹动书页,书页翻飞,哗啦作响,课室之内,无一人开口说话。
好一会,沈知隽才像刚反应过来一般,缓缓伸手捂住伤口,薄唇轻轻抿起。
姬宁:这是——被书砸了?
不等姬宁问出来,上头的周学正阴沉着脸开口:“沈公子,我不管你如今是借谁的势,在我的课上游离就是不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说话间还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十分嫌弃的模样将沈知隽看着。
姬宁看着前头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又慢慢看向他迅速流向颈间的血,面色肉眼可见的开始冷起来。
他瞟了眼那少年不知所措抓握在一起的另一只手,下一刻“腾”地一声站起,神情特别淡:“先生这是何故?您往常可不会无缘无故针对学子。”
周学正见他开口,先是一怔,而后躬身赔笑道:“世子说笑了。我怎么会随意针对学子?”继而又正色道:“每位学子都是我的学生,我自是希望他们一心向学。学院学正职责所在,却不知世子这“针对”二字从何而来?”
这一番回驳看似有理有据,实则以退为进,着实——可以。
姬宁平静地与之对视,“如此说来,先生觉得是在履行自身的职责?”
“那是自然。”
“好。”姬宁似乎很是认同般地点点头,“那鹤鸣斗胆请问先生,如何证明自己不是针对?即便是他确实走神了,可这么厚一叠书,您二话不说,说动手就动手,血都砸出来了,这还不是针对?这也是履行职责?”
职责?
你骗鬼呢!
还有句话他忍着没说:不是针对?不是针对,有种你来砸我呀!
周学正闻言,颇为不屑地笑了:“你要我证明?我为何要证明?我又何必证明?”他斜睨着姬宁,目光尽显挑衅之意:“他在我的课上游离,我既领朝廷俸禄,任这学正之职,便有管教学生的权利吧?世—子—殿—下?”
姬宁看着他似笑非笑:“先生可管教学生不假,可怕就怕在先生以权谋私,冤枉了人啊!”
“哦?”那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放下手中的书,指着自己道:“我以权谋私?真是活的久了,什么浑话都能听得到。”他伸手往前一摊,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世子殿下喜欢事事要证明,那世子不妨说说,如何证明我是在以权谋私呢?”
“哦?”姬宁学着他的语气,缓步走到沈知隽跟前,“倘若我证明得了,先生又当如何呢?”
周学正拧眉看他。
姬宁抬眼看了沈知隽一眼,示意他别出声,然后极慢地翻了翻他桌上的书,将那本书拿在手中,看向周学正:“倘若我没记错,先生方才,讲的——便是,张骞出使西域那篇。您说,写了满满一篇注解的人会走神吗,啊?”他声音陡然转厉,重重地把沈知隽那本书掷在了周学正面前。
所有人都被他突然间的怒起吓了一跳,唯有太子巍然不动,神色悠然地望着三人,宛若在看戏一般。
周学正被吼得有点懵,看了看姬宁那边,又看看脚下的书,有些发怵,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我就是看他似在游离……”
话还没说完,姬宁又是一声暴喝:“似在游离?我倒不知太学院的先生竟也如此这般的自视过高。似在游离?意思就是您也不确定?您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也敢拿书砸他?!”
他眉眼更是冷下几分,嘴角也崩成一条直线:“还有大人,您砸的可是您上级的儿子,您不怕开罪与他?还是根本就是他授意与你?”
周学正没料到姬宁会这般直白,被人道破,他慌乱了片刻,又强自镇定:“世子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明白……我既然领了朝廷的俸禄,就应该尽忠尽职教学。
阁老虽说算起来是我的上级,可是事关我的本职工作,所以即便开罪了阁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世子若刻意为难,我们大可以一起去陛下跟前论理。
我知世子与阁老向来不睦,可阁老好歹也是我大夏的肱骨之臣,岂能随意诋毁?如世子非要为难的话…”
姬宁都被气笑了:敢情这是搬出皇叔来压他?
好啊,这是?
还护着是吧?
倒是条忠心的狗!
气到极致,他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弯了弯唇:“好啊,那便去当着皇叔面前论一论这理,我倒要看看皇叔是帮我这侄儿,还是帮你这一介外臣。”
闻言,周学正面上一阵嫌恶:“世子行事未免太过娇纵,这般行事,怕是……”
还未出口的话被一道温和又不失强硬的声音打断:“先生慎言,鹤鸣毕竟是世子,将来是要袭爵的。”
说话之人是谢子敬。
他这一句话倒是惊醒了周学正,他看着姬宁,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人他开罪不起。于是便打算转过身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讲学。
“我有说您在没把事情说清楚之前可以继续讲学吗?”分明是清浅恬淡的语调,可在场之人就是偏听出来了一股威慑之意。
姬宁这人虽说平日里没心没肺惯了,也没什么架子,可骨子里流着的还是皇族的血,沉下脸时十分唬得住人。
周学正转过头一脸不敢置信地将他望着,似乎是没料到他都给了台阶,他居然不下,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他!
他缓步走到姬宁面前停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冷哼:也就一半大孩子,敛了敛神情,正色道:“世子今日莫不是不想听课了?那就不留您了!出去吧!”
姬宁唇边溢出一声冷笑,“先生教书育人不见得多大本事,倒打一耙倒是好本事!既然这事儿是先生挑起,先生也别想擅自揭过。”
“那世子又待如何?”
当事人沈知隽此时却突然开了口,他声音放得极低:“鹤鸣,无碍,别影响他人进学。”他捂着头,血顺着他指缝间留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沾满了血迹,坐在他右侧的谢子辰忙掏出自己随身手帕捂住他的伤口。
姬宁可不愿这般轻易揭过,他眼睛死死锁住沈知隽:“意归,你跟我说说方才这一篇到底讲了些什么?好好儿说,仔细着说!”
沈知隽虽然不想惹事,可瞧着少年梗着脖子一脸认真,不肯轻易罢休的模样,便也一字一句认真答了。
待他说完,姬宁又转头看着周学正,眼含三分嘲弄,七分讥诮,语气极具讽刺意味,问:“这就是先生所认为的游离?”
周学正连忙急急解释:“他可是有神童才子之称,这些对他还不是信手……”
突又闻一声暴喝:“你还知晓他有“神童”之称?还是你明明知道却觉得他庶子身份比较好拿捏,故意为之?”
姬宁扯唇冷戾一笑,再度提高声音,道:“我不管你是受人指使也好,鬼迷心窍也罢,今日,你必须向他赔罪!”说完,食指正正地指向沈知隽。
“我向—他——赔罪?”周学正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和不屑一顾:“他有才是不假,可我也是凭真才实学才入得这太学院的,世子要我这九品官员?跟一个毛还未长齐的孩子道歉,这怕是不合规矩,若是传出去了…”
“无碍的,鹤鸣。”沈知隽又说了一句,声音未见丝毫起伏,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可姬宁想到论政会那日沈舒那样砸他,又想到八月节那日回家以后妹妹跟他讲的话,再一想隐卫所禀告的实况,心里就觉着无名火起。
如今更是亲眼目睹他的艰难处境,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他偏要给这些人长个记性!
他看着旁边一直没搭话的谢家两子,面色又沉了几分:“你们两个,看戏呢?”
谢子辰本就一直在等他的指示,见他开口,立刻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先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他星目含威,眉头重重敛起,看上去就像是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打人的模样。
他身型本就远超同龄人,再加上此时骤然站起,又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周学正腿一弯,半跪坐在了地上,他嘴里喃喃:“我要告你们不尊师长,以下犯上……”
突然他浑浊的眼睛又出现一丝亮光,似想起来什么,对着姬宁道:“对,对,姬宁,你得意什么?你别忘了你这世子之位只是个爵位,你并无官职在身,论官职,我都比你高上……”
姬宁着实被气笑了,实在是没料到世间还有这般不知好歹之人,本想回呛他两句。却被缓步而出的谢子敬抢了先:“先生这话...…”
他声线十分温和,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周学正身上,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便小宁不论官职,光这不敬皇族之罪,凭你方才那句话,都够你全家死好几次了。毕竟,当今圣上也不算一个官职嘛!”说完眉目坦然地看着周学正一笑,端的还是温润君子的作派。
周学正此刻被这笑都快吓尿了,整个人呆若木鸡,瘫坐在了地上。
谢子敬这话说的实在恶毒!
他实在不敢认由这顶帽子扣在他身上,遂忙不迭爬到姬宁面前求饶。
脑袋磕地咚咚响:
“卑职一时失言,望世子恕罪,望世子恕罪……”
姬宁连眼皮都懒得掀,只是低头淡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直到他额头都磕破了皮,才冷冷开口说道:“你求错人了。”
说完像是看都不愿意看他直接走了。
周学正此时方寸大乱,他知道若是此事传出去,不说能不能保住这职位,连小命都难保,还有可能祸及全家,顿时面如土色,心里暗骂沈阁老缺德,让他来做这等事情,没教训得了那庶子,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然他仅仅只反应了一瞬,又迅速爬到沈知隽脚下继续磕头继续求。
沈知隽看着脚下匍匐跪求的人,轻叹出声,将人扶起:“无碍。”
蠢货!
学院转角处,有乌金色绣着银线的衣衫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