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错情》乐正雨枫

11、第 11 章

　　“阿敖，今晚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张崇邦在衣兜里攥着两张电影票，紧张地询问邱刚敖的意见。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阿敖看电影，以往阿敖的邀约曾经被他拒绝过，他不确定这次能不能成功。

　　“我今晚没空，下次吧。”

　　邱刚敖望着张崇邦忐忑的表情，摇了摇头。“我要去逛街，有很多东西需要买。”

　　“那……我陪你去逛街？”张崇邦松开了攥着电影票的手，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其实他并没有多想看这部电影，纯粹是想找个理由和阿敖待在一起而已。

　　“好啊。”

　　邱刚敖欣然应允，面上的笑容略显诡谲。“不过，你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张崇邦很快就明白邱刚敖所指的“心理准备”到底是什么了。

　　下班之后，邱刚敖带着他来到了一条平常从未涉足的街道——道旁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纸扎铺、棺材铺，以及各种丧葬用品专卖店。

　　“老板你好，我来买寿衣和骨灰盒。”

　　邱刚敖拐进一家店铺，礼貌地敲了敲门，提醒正在全神贯注盯着电视机的老板：有生意上门了。

　　老板将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开，照着惯例问他：“靓仔，你是买给家里的老人用吗？”

　　“不，是我自己用的。”邱刚敖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老板听见这话，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这么年轻……真可惜啊。”

　　“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

　　邱刚敖走到挂着一件件寿衣的架子前，随手拿了一款比较顺眼的黑色套装，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邦主，这件好看吗？以后我就要穿着这样的衣服去火化了。”

　　张崇邦拧紧眉头，实在不忍想象他穿着寿衣躺在灵柩里的模样。“阿敖，你别这样……”

　　陪着自己喜欢的人逛丧葬店，还要帮他挑选寿衣和骨灰盒，这种事完全超出了张崇邦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如今心痛、慌乱又惧怕，只是在旁人面前故作镇定。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有什么好忌讳的？”

　　邱刚敖将选好的衣服放到一旁，随后拿起货架上的一个檀木骨灰盒，笑道：“难道要等我死了，才让你亲手帮我挑这些吗？那岂不是更难为你？”

　　张崇邦无言以对。他看着邱刚敖为自己买好了需要的丧葬物品，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帮忙提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将邱刚敖送回家后，张崇邦又回到了那条冷冷清清的丧葬街。有人蹲在街边烧纸钱，未燃尽的碎纸连同灰烬一起被残风卷上半空，伶仃飘摇。

　　“后生仔，又系你啊？多谢你哋今日照顾我生意，呐，畀支香你啦。（年轻人，又是你啊？谢谢你们今天照顾我生意，这支香给你。）”

　　张崇邦在街头伫立良久，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发现是刚才那家丧葬店的老板。

　　“夜晚瞓觉之前点着佢，可以睇到你想睇嘅嘢。（夜晚睡觉之前点燃它，可以看到你想看的东西。）”

　　张崇邦做了那么多年警察，本来是不信这种东西的。可是，他想起邱刚敖重生的事，还是接过那人递来的香，低声道了句谢。

　　在缭绕的烟火气息中，张崇邦梦见了一个风雨交加的夜。

　　梦里有另外一个张崇邦，他在瓢泼大雨中拔足狂奔，赶到青衣码头时，恰好目睹了邱刚敖小队将疑犯打死的那一幕。

　　一切都与邱刚敖告诉张德标的前世记忆分毫不差。命运的轨迹渐渐滑向了荆棘丛生的血路，最后是峥嵘陡峻的悬崖，一旦坠落，便再无生还之机。

　　“你有没有见到六名被告亲手殴打死者何伟乐？”

　　“不过张督察，我想在这里提醒你，你现在是在宣誓情况之下作供。”

　　“有，还是没有？”

　　“证人，请如实作答。”

　　张崇邦以旁观者的角度，见证了另一个自己出庭作证——他在发言之前，紧张得屡屡摩挲着前方的麦克风，似乎想要试麦，其实不过是在徒然拖延时间，竭力逃避即将到来的审判结果。

　　他设身处地想象了一番，随后悲哀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若是换成他自己，被律师逼到这个地步，失去了任何帮忙辩解的机会，只能在“有”和“没有”之间二选一，恐怕他最终也只能回答：“有”。

　　他忘不了邱刚敖最后望过来的那一眼——失望、怨憎、不可置信……匮乏的词汇完全无法形容那样的眼神，他只能任由那双黑眸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反复折磨他痛疚的心。

　　眼前的画面陡然一转，由森严肃重的法庭变为阴暗混乱的监牢。

　　他看见招志强被一伙囚犯按在地上，半边脸颊都被烧红的铁器烫伤，原本光滑的皮肤红肿溃烂，起了密密麻麻的水疱。他挣扎着嘶声惨叫，却仍是被旁边的人狠狠按住，继续忍受痛苦的摧残，完全动弹不得。

　　“冚家铲！你哋松开佢啊！（你们放开他！）”邱刚敖被关在招志强对面的牢房里，被他们残忍的手段激得满腔怒火，破口大骂。

　　“想我哋放咗佢？得。（想我们放了他？行啊。）”

　　在同一间牢房里的另外几名犯人盯着邱刚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邱sir，除非你跪低求我哋大佬。至于他未捱完嘅，就你黎捱——记住，我哋系因为你先坐监噶。（邱sir，除非你跪下来求我们老大。至于他没挨完的，就由你来挨——记住，我们是因为你才坐牢的。）”

　　招志强痛得神志不清，隔着铁栅栏遥遥望向邱刚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挣扎。他既希望敖哥别向那些人妥协，又害怕敖哥不肯妥协，那他就真的死定了。

　　脸上大面积的灼伤痛楚钻心，他却感觉内心的煎熬更加难忍。

　　他想，像敖哥这么骄傲的人，肯定不愿跪下求饶吧。

　　然后他就看到那道单薄嶙峋的身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背对着他。他看不见邱刚敖此时的神情，却能够想象囚服之下不屈的脊梁——即使跪在地上，那人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一如当年初入警队宣誓时笔挺似标枪的站姿。

　　——“本人会竭诚依法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效力为警务人员，遵从、支持及维护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法律，以不畏惧、不徇私、不对他人怀恶意、不敌视他人及忠诚、努力的态度行使职权，执行职务，并且毫不怀疑地服从上级长官的一切合法命令！”

　　他至今都没想明白，他们究竟违背了当年的哪一句誓言，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邱刚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仰视着身前的刀疤脸“大佬”，两片薄唇张合数下，吐出几个冷漠的字眼：“求你放过他。”

　　“丢你老母！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旁边的马仔极为不满，一把将跪着的人拽了过来，上手抽了他两巴掌。黑框眼镜被迅猛的力道扇飞，跌落在牢房一角，镜片被肮脏的鞋底毫不留情地碾碎。

　　邱刚敖没有反抗，任凭那些人将他按倒在地，用锋锐尖刀割裂他清俊的容颜，刻下鲜血淋漓的刺目伤痕。

　　“阿敖！你哋哩班扑街，快D停手！（你们这群混蛋，快点住手！）”

　　张崇邦被他们疯狂的暴行震撼，怒喝着冲了过去，却发现自己根本碰不到那些人，也接触不了邱刚敖的身体。

　　他被梦境隔绝在另一个透明的空间里，发出的声音无法被任何人听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惨剧发生，完全无力阻止。

　　他一次次拼命伸手拉开那几个囚犯，想将邱刚敖从地上扶起来，想护在他身前，最终都只是徒劳无功。

　　邱刚敖蜷缩起身体，闭目忍耐着身旁几人变本加厉的殴打，即使血淌得满脸都是，依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曾经风光无限的“明日之星”，自从堕入监狱后，一身傲骨皆被打断啃碎，甚至像条狗一样跪趴在地上，任人蹂躏折辱，伤痕累累。

　　他暗自庆幸，还好阿华、阿荃和爆珠没被关在这附近，不然他们见到了这一幕，只会更加痛苦。

　　招志强眼看邱刚敖被打得遍体鳞伤，热泪夺眶而出，双手死死抓着铁栅栏嚎啕大哭，发出绝望崩溃的呜咽。

　　“敖哥！敖哥！你们快放开敖哥，别打了……你们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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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冷酷的监狱逐渐消失在虚空之中，而那些惨烈的情景始终在张崇邦脑海中挥之不去。

　　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又换了一副新的景象。

　　这个世界的“张崇邦”满怀愧疚地在监狱外面徘徊，想申请探视邱刚敖，却被对方拒绝。他不死心，后来又去探视了几次，邱刚敖依然不肯见他。

　　张崇邦看得焦急不已，真想过去告诉对方：阿敖正在监狱里遭受惨无人道的凌虐，快去救他！

　　可惜“张崇邦”对此一概不知。他完全听不见另一个自己急切的呼喊，失落地离开了监狱。

　　张崇邦想，这个世界的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人在牢狱里苦苦等待着他的拯救，一等就是三年半。

　　直到那颗鲜活的心脏变得千疮百孔，彻底被污血染成黑色，他也没能得到自己盼望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