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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寻笛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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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玉梁镇陷入一片宁静,阮家未卖出的染坊铺,漆门深锁,门楣上的牌匾只剩下了一半,往日温馨闹热的铺子,如今门庭冷落,人去屋空。
王嬷嬷满头白发被笢子理得格外精神,佝偻着腰,刀刻的面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神此刻竟凝着光,抬头仰望着那半欲坠的匾额,眼前似乎闪着往日阮家父母忙碌的背影,阮家三姐弟幼时欢快的笑声,阮竹给她送去的糕点,阮家大丫头给她送去的冬衣,最调皮的阮家二丫头爬上院门前那棵老石榴树,一不小心跌在她家屋顶的模样。
片刻,她老泪纵横,视线模糊,她知道阮竹走后,她再没有时间等着他们归来了,她嘴里嘟囔着自己才懂的经文,她默默祝福着阮竹尽快历完苦难,走上他该走的路。
天黑之前,天空飘起了雪,起初如柳絮般绵绵不断,等地下覆了一层莹白时,便大片大片洒落下来。
阮家染坊铺后面的院落亦一片洁白,寂静无声,仿佛一切静止般等着主人的归来。
突然一道白色的身影落入院内,伴着飘舞的雪花,紧接着一串细微的“咔嚓”声由远及近,踏上正堂门前石阶处停下,修长玉白的手指抓着兽环叩了叩门,等了片刻,无回音。
嵇散知晓,阮家现如今是一处空院落了,其实方才一落入院中,他已知晓。
看来阮竹伤病已好,很大可能亦去曜光城寻他两位姐姐去了。
嵇散未再耽搁,一闪身进了屋内,径直来到倾城闺房停下,推门进得屋内,只见纱窗紧闭,窗前案上已空,“九霄”古琴已不知去向,难道是被倾城带走了?只是据倾心所言,她们当时是被人强行掳走,一件衣物亦未来得及携带啊。难道是被阮竹带走了?
嵇散思忖着,眸光迅速在屋内扫了一遍,只见倾城床头靠里侧的那只锦匣仍在,打开看时,里面亦没有了“破云”竹簪的踪影。
循着匣内一丝微弱的异香气息,他弹了弹手指,锦匣收入袖中。又见床脚衣柜暗格里有霞光透出,手一抖,那件青丝红里的雾纱天/衣已拖于掌上,如烟如雾,整洁如新的样子,似是从未穿过,脑内忆起倾城在须焰宫身着这件纱衣娇俏玉立的模样,眼底升起一片柔色夹杂着一丝痛楚。
他决定返回曜光城尽快找到留影珠,也就是“破云”。
出得屋子来,立于院内右望片刻,见隔壁矮小的三间土屋,亦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在暗黑的夜色里,雪光映亮了屋顶两角上黑色的麒麟兽,隐隐闪着浅金色的微光。
嵇散愣怔一时,体内普度众生的意念顿生,想是隔壁有人离世,又深得佛缘,行过善因,意念动处,人已立于那三间土屋的主屋内,果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嬷嬷歪在竹椅上,身下垫着两床厚厚的棉絮,旁边的小火炉还燃得正旺,映照得老人脸色红润,似熟睡般安详,嵇散知道老人已登极乐,便微闭双目,掐指默念了一遍往生咒。
想这王嬷嬷,一生风光过、孤苦过。此生未行过恶事,行过最大的善因,便是努力帮扶着阮家度过劫难,虽未救出她姐妹二人,却也用尽了余生之力,尤其阮竹病中的照料,如今修来这么一个善果,一是她的佛缘,一是她的善心。
嵇散念完咒子,又以经文引着嬷嬷逗留着不愿离去的亡灵渡了一程,便收手直奔曜光城而去。
且说那日嵇散给阮竹留了一壶天界灵水,心知治他那伤病绰绰有余。
果然,阮竹饮了玉壶之水,病情日益好转,加上他又寻人心切,那壶泉水被他三天便喝完,不但身上的伤病痊愈,更感觉自身体态轻盈,步履轻快,脑子亦清明不少,那些往日艰涩浑噩的佛经亦如明镜般,定在脑中。
这日早起,打发小栓子收拾好行囊,又去隔壁辞别了王嬷嬷,由于盘缠不够,不能雇车代步,二人便各自背着行囊上路了。
一路紧赶慢赶,每当脚下沉重,再也无力抬脚时,袖中红纱裹着的那支翠簪便给了他无限力量,感觉又能脚下生风,走得飞快,小栓子几乎追不上他。
“公子、公子、歇一歇,喝口水吧。”
“公子、公子,你慢点,等等我。”
阮竹都会停下等着他,后来干脆把小栓子肩上的包裹移到自己肩上,唬得小栓子愣住了,忙不迭又追上去取下来自己背着。
这样几乎日夜兼程,不下五日便到了曜光城东门。
借着还未暗下去的暮色,站在那座千年石桥的这头,阮竹背着干粮耗尽、空瘪的行囊,一手扶着桥头石柱上圆圆的石球,钻心的冰凉由手指传入体内,阮竹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垂眸惊奇地看着这颗圆滑的石球,或许千年来被无数人抚摸过,光滑中透着亮光,映射着护城河上尚未结冻的粼粼波光,此刻在阮竹的眼中,似一名光头小和尚般,任人触摸解乏,无有丝毫情绪,安静入定般立着。
肚内已饿了两日,囊里仅存的干粮在上一站时给了小栓子,他只靠路上农户家讨来的热水填肚支撑,此时曜光城就在眼前,心内一松,腿肚子一阵痉挛,便欲软倒下去。
小栓子亦拖着步子在后面跟着,见阮竹要跌倒,赶忙蹒跚着上来扶住。
“公子、公子,你瞧,前面就是曜光城了,城门要关了,咱们快点进城吧,不然要侯到明日了。冬夜寒凉,这城门口会冻死人的。”
阮竹强打起精神,抬眼向城门望去,巍峨的城门遮住了入夜前仅余的天光,投射下高大的阴影在护城河上,阮竹此时站在那仅余的天光里,越过城门靠北的位置,竟看到了城北方向高耸入云的浮云山,及山顶那似闪着金色光晕的梵音宫。
正愣怔间,一声浑厚的钟声便由那梵音宫的方向散播下来,推着冬日凛冽的冷气,传入耳中,沉入心底,
阮竹一眨不眨望着梵音宫的方向,心神澄明,他似听过千百次这样的钟声一样,静静地等着下一次钟声的响起。
果然,又一声更加浑厚沉重的钟声传来,如敲在他心上般,心内一片澄明,一片空白,这感觉让他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伫立着。
小栓子连着催促几声,见没有回应,侧头见阮竹竟闭上了双眼,眼看城门将闭,赶忙推了推阮竹。
“公子、公子,你怎么啦?再不进去,城门要闭了。”
阮竹浑身一抖,方从那片茫茫然又空空如也的感觉中抽身出来,抬手抚了一下额,方扶着小栓子的肩,二人相扶着,一步步踏过溜滑的石板桥,随着最后一波回城的人流入得城中。
当夜,二人身上盘缠已用尽,王嬷嬷匆忙中给他二人备的干粮亦吃完,小栓子肚内自是饥饿难耐,但他知道,他家公子更是两日颗粒未进,如今还能走动,全凭一口气撑着。
冬日的夜晚总是寒冷又漫长,肚内无食,身上更是冷意侵骨,眼见着入夜又有一场大雪降临,如果今夜不能找到一个落脚之所,他二人怕都难挨到明日。
阮竹看着瑟瑟发抖的小栓子,心内亦是焦急,小栓子能在他病中尽心照料,又能一路伴着他千辛万苦由玉梁镇徒步来到曜光城,早已超过了主仆之情,他怎能让他殁在这样一个冬夜。
天色暗下去,刺骨的寒风不知从何处生起来,吹在身上,瞬间冻住了每个毛孔,呼吸都有些困难,不一时,竟又飘起了雪。
阮竹主仆二人相扶着,顺着墙根缓慢地行着,见前面一处客栈半掩着一扇门,檐下吊着两只破旧的红灯笼,阮竹厚着脸皮走上前敲了敲门,出来一位四十几岁的汉子,似被扰了清梦般,满脸不耐,上下打量着他二人。
一手捂住打着哈欠的嘴,嗡声问道:“住店?”
阮竹忍着羞辱,忙赔笑道:“老板,我二人自玉梁镇来,走了好些天,路上盘缠用完了,可否今夜借贵店住一晚,过后我定当......”
汉子一听说没有银子住店,还未听完后面的话,便脸一板,眼一翻,啧声道:“你没银子可不能住店,你瞧我家这客栈像是布施的地方吗?”
说完也不待阮竹答话,便转身进了屋,把那半扇门亦“砰”地一声掩上了。
阮竹转头瞧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小栓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繁华之地,他二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凄冷与凉薄,比在玉梁镇更胜。
二人在雪地中呆立了一会儿,阮竹又四处张望着,看是否还有亮着灯的小店,那些灯火通明的大店,他们是不敢去的,不是怕被打被撵,就是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关,可怜的放不下的自尊啊!
见前面一条小巷,幽暗狭长,似乎能遮挡一些风雪侵袭,二人便瑟瑟地向那边走去。
进了暗巷,行了一段,不见巷内有任何小店的灯光透出,二人对能找到一家收留他们的客栈死了心,见前面转角处的墙壁形成了一个三面包围的夹角,二人欲走过去窝着,说不定可以熬过这寒冷的一夜。
行得近前,阮竹推着小栓子靠在里面一些,自己让出来,转身见墙后雪中有灯光透出,他安顿好小栓子道:“小栓,你在这呆着,我去瞧瞧那边灯火的人家,看是否能讨得一碗热水喝?”
小栓冻迷糊了,把脖子使劲缩在衣领里,点了点头。
阮竹给他笼了笼衣领,拍了拍他头上的雪沫,转身蹒跚着向那点灯光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