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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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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回到宫里,他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新皇,像是掐准了时间,他刚下马车没多久,太后的大宫女又来请他了。
邵岿宁面无表情地走进太后寝宫。
太后尧氏出身不俗,是老皇帝当太子时的原配,但因入府时年岁小,现在不过四十出头,又保养得当,和邵岿宁站在一起时,不像母子,倒像姐弟。
然而见过他们相处的才知道,这对像姐弟的母子接触时连陌生人都不如。
这会太后正跪坐在侧屋的蒲团上礼佛,闭着眼,把着佛珠,在烟气缭绕中念念有词。
邵岿宁一直等到她念完经。
“太后。”他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算是问安了。
太后丝毫不在意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态度,甚至笑吟吟地同他开口:“薛先生家那位可是送回去了?”
邵岿宁掀起眼皮看她,目光冷淡,语气平静:“是。”好似没有受这问话影响,然而袖子下的手已攥得指节发白。
他一听这句话就会想起早上见她时她说的第一句话:“哀家听闻陛下宫里进了个小东西。”愤怒,厌恶,疲倦……各种情绪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导致回宫这么多天,他第一次在这个女人面前露了怯。
只是那么一瞬间,害怕占了上风,不是害怕她对他做什么,而是怕她对孟秋做什么。
这个皇宫是个华丽的囚笼,这个女人早布好了天罗地网来摆布他,他踏进来的那一瞬间注定了他难以安然抽身而去。
他太无能,只能选择把孟秋推开,即使这会伤害到他。
其实孟秋不爱哭,但几乎每次哭都是为了他。
太后转着手里的佛珠,脸上笑容不变。她无所谓邵岿宁怎么想,左右不过是一个靠她的扶持上位的傀儡皇帝,谁会在乎傀儡怎么想呢?她也知道自己儿子不会是善茬,只是……太后笑得意味深长。
他实在是离开太久了,这里是京城,是皇宫,是她的主场,想扳倒她?这小崽子还嫩着呢……
“薛先生于陛下有恩,陛下也不能怠慢了他儿子才是。也是哀家顾虑不周,匆忙请陛下回来没能请他一并来,好在这孩子也不见外,又重情,这不就来了……”太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点欣慰,“陛下为何不多留他几日?”
邵岿宁内心毫无波澜地看她惺惺作态,无意与之在此事上周旋:“师父不喜他下山。”
“那真遗憾。”太后不知真假地叹了句,然后话锋一转,转到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陛下打算何时立后?”
邵岿宁闻言直视她。对视间,暗流涌动。
“如今朝廷局势未稳,立后之事暂且不议。”他从容应对。
太后眯了眯眼,随后又是一个笑:“也好,让哀家再为你物色物色,挑个好姑娘。”
暗流渐息,却不知是否会在哪天掀起巨浪。
薛翟赶到京城时在城门口捡到了失魂落魄的孟秋,他一看到他就扑进了他怀里,闷着声哭了一阵才说:“爹,我们回家。”
薛翟一看他这样便知道是又发生了什么,他远远望了眼皇宫的方向,叹了口气,心中郁气横生却难得放柔了声音:“好,我们回家。”
山庄还是那个山庄,孟秋却不再是那个孟秋。回庄当天晚上,孟秋在后山枯坐了一夜。他回屋时,发丝凌乱,脸色苍白,但眼睛是明亮的,看上去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他学武越发用心了。薛翟知道孟秋这次是真的死心了。
那样他走也能走得安心了,薛翟闷咳了一声,在孟秋狐疑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咽回涌上喉处的血。
他曾年少轻狂,打遍天下,留下不少暗伤,经过几年修养倒也好了不少。只是年前有人一份战书上门,逼他出山,他不得不去,对方也是有备而来,虽然输了,却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掌,留下了内伤的同时使得以前的暗伤复发了。
他把自己的伤病瞒得极好,偷偷地寻找治疗之策,却收效甚微。直到这年初入秋时他又生了场大病,久治不愈,孟秋才意识到不对。
薛翟从小练武,身体素质较之常人是好很多的,至少风寒之类的小病小痛影响不到他,年前那一战孟秋是知道的,薛翟回来时状态一如以前,孟秋就没多想,如今看来怕是另有隐情。
“我本来就有暗伤,不被年前一战引出几年后也会复发。”薛翟不想让孟秋太过忧心,说得云淡风轻,好像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亏损,没怎么影响生活。”
胡说八道!孟秋红着眼眶看着他虚弱地躺在床上。为什么这一个两个都喜欢骗他?
薛翟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说这些话没有说服力,只是他也没想到会恶化得这么快,他以为还能再瞒些日子的,毕竟……他看向孟秋。他儿子还没长大,他实在不放心。
孟秋像是看懂了他的眼神,拿手法遮了下眼,放下时他已经平复了心情。
“我去给请医师。”孟秋咬咬牙,“一定会好的。”
薛翟看他这个样子,劝阻的话就说不出口了,这几月他早访遍了整个雍朝有头有脸的医师,没人有办法救他。
有时候命就是这样,救不回来就是救不回来。
但又总有人不信命。
孟秋开始频繁地下山。他对山下的世界不说完全不了解,却也称得上八分陌生,最多的了解只是来源于邵岿宁那些书,但他硬是跑遍了雍朝的疆土,领回数不清的大夫。
他看着每一位大夫冲他们摇头,从愤怒不甘,到平静麻木,也不过一个秋天的时间。
又入冬了。
薛翟走在一个雪夜。
孟秋似有所感,再没下山,一直留在薛翟身边,连睡觉都是直接在薛翟的床上和衣而睡。这些日子薛翟的状态很差,不是昏迷着就是醒着咳血。
不过这个晚上他很清醒,也没怎么咳血,甚至兴致大发地给孟秋讲他娘亲的事。孟秋记事的时候他娘亲已香消玉殒。他小时候很少听薛翟提这些事,但也知道他的爹娘是一对恩爱的眷侣。
说了很久,薛翟忽然停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些许复杂,他提起了另一个话头:“你跟岿宁……”
正背对着他添灯油的孟秋僵住。
“你对他……”薛翟有心问个明白但又止住了话头,他都要走了这么逼问他又有什么意义?他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罢了罢了,自有缘法。”
然后才看着孟秋的背影说:“当年他向我承诺过不会让你伤心,所以我没有阻拦你们之间的来往,那几年我也看得出你确实很开心,在那之前,爹最对不起你娘的,就是照顾不好你。岿宁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皇家,没能继续履行当年的话。爹的意思是能放下,放下吧,若放不下……”
“别恨,别怨。爹想你……过得开心。”
说到这里,他终于有了倦意,闭上了眼,声音也低了下去了。意识到了什么,孟秋立即回神,转身跪坐在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薛翟被他握着的手微微颤抖,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失,他努力张开嘴,用尽全力交代最后几句话:
“孟秋,不要总是闷在山庄,多下山看看……”
说着,他掀开一点眼皮,看了他这个放心不下的儿子最后一眼,终于卸下了所有气力,他呢喃:“别哭……我去找你娘了……”
他最后一次闭上了眼。
孟秋抓着薛翟不会再给反应的手,死死地咬着嘴唇,眼眶通红却没有掉一滴泪。
他爹说,别哭。
所以,他不能哭。
薛翟的后事基本上是孟秋一个人操办的,就庄子里打杂的人帮了点忙,后来孟秋给了他们银两遣他们走了,联系不上几个师兄,孟秋只能等他们回庄时再告诉他们这件事。
山庄里,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