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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家情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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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柳夫人是元后的胞妹。”
他继而自语道,俯下身近前去,端详柳谙春那张掩在昏黄烛火后的脸,嘴里还喃着:
“你们都不像我…我随了父皇。”
“你唤声皇兄与我听,容与,你再唤声皇兄。”
“皇兄。”柳谙春也不假意谦恭着说什么逾矩,只是习以为常地抬首,拿一双眼仰视着他,像是为了让钟舒意瞧仔细些。这不是钟舒意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他也早知这位太子殿下不敢言说的龌龊心思。
柳谙春又乖又顺地、依着他的意轻声缓道:“您吃醉啦。”
又是这幅模样,这双眼。钟舒意将手掌附在他后颈,拇指擦过柳谙春的喉管:太静了,他不知那双笑眼里蛰伏着什么,分明是对含情眼,却偏被柳谙春压出些莫名的疏冷。
“殿下。”
他重新垂下头去,颈子上的椎骨隆起一叠细峦,身子却未动。
钟舒意也收了手不再作声,茶吃完了再续有两回,才敛了心神。
“你今日再瞧容与,”他忽地打破沉默,“觉得如何?”
“澜清冒昧,”柳谙春却反将话头递了回去,“只是前日您问时便有困惑了,您又如何看待二殿下呢?”
“你应当早便知晓的,”他微顿,转了身缓步绕过屏风,柳谙春未动,只是隔着山水望他映在屏风的影,“他在暗处任我差遣十余载,澜清,即便是你也不如他与我相知相熟。粘蝉、杀人,我吃穿住行哪处没他的影子?”
“除了时时念着他,我还能如何看待呢。”
“可再受父皇厌弃,他也毕竟是皇子,这一点,他不如你。”钟舒意像是宽慰似地缓声道。
柳谙春哑然。
钟舒意其人,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早说天家生来薄情寡义,钟舒意也没几分例外,他装得重情,对谁都要剖胸袒怀似的,钟容与同他自幼为伴,照样被他骗得摸不清真假——他以为皇兄是胸怀众生、忠孝节义的赢扶苏,殊不知人心不如面,莫说手足情谊在他这儿算不了什么,便是当朝天子、他的父皇,钟舒意也是敢算计其中的。
钟容与自然不如他,却并非不如他乖顺听话,而是淌着钟家人的血、挂着钟氏的名头,就永远对钟舒意有威胁。
“澜清,”他温声道,“早些歇了,明日还要随我去见林怀瑜的。”
明日?柳谙春一愣,旋即又暗自笑起来。
果真如此,钟舒意待那林家的小子也不过是这般态度:邀约邀约,三日为请,两日为唤,当日为提。这才刚与人讲了,隔天便要见人,还不曾招揽到手就作如此姿态,也不知该可怜林述秋太人轻言微,还是该嘲讽钟舒意表里不一。
钟舒意在那头叩了叩屏风,似是警醒般地悠然道:“若你觉着我那二弟是个好相与的,同他共事也是好的,总归都是替天家做事,记得东家是谁就行。”
“我知您心意。”
柳谙春应承道,伏了身子深深一拜,见他不再言语,便悄然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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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谙春回厢房时夜还浓着,他蜷了身子,睡得并不踏实。
“大梁开国元年,元惠帝及位,夺的是你尹家的江山,是你爷父的天下!你怎么敢忘?!”
他看见梦里青面獠牙的鬼,目光沉沉,厉声诘问:
“那林老贼为除隐患一把火烧死你爹,你阿姐不知所踪,若非永安帝默许,如何能成?尹二,你莫不是在这儿安逸久了,真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当年有多少人等着拿你的命,忘了是我柳家子替你死在了火里!”
热浪淹没了柳谙春,他怕得浑身打颤,身上火辣的疼,被扼住的脖颈使他有些喘不上气。
他当然记得,记得他踩着那个孩子的身体从火里爬出来,记得当年阿爹喊着“瑱儿”、却被断梁压着死在火里。
是柳言蹊救他。
可他太疼了。他只能细细地抽着嘶声,却仍拿一双眼直直盯着那人,心底默认下这份恩情,又咬紧了后槽牙反驳:
“我自然不忘…我不忘元惠承的是崇德爷心甘情愿让出来的龙位,我不忘元惠神勇!若非有元惠帝,现在靳东就是那些靼勒的跑马场,我有何不满?!”
“他元惠已是功高盖主,不安心做他的边境王,偏偏挂牌锦衣卫长伺君侧。崇德年间大晋上下统共不过七十万兵马,锦衣卫却足足十万人!他是何居心?他狼子野心!”
“仅凭这点就要断他的罪,未免太过轻率——”
他抬高了声,妄图给自己添点底气。柳谙春不是讲求忠义的愚人,不至于听到这里仍没有丝毫怀疑。但他毕竟未曾亲历过,他不敢信,也不能信。
而柳言蹊紧切地截过话头,不容他辩驳:
“当年靳东兵变有七万人马都来自锦衣卫,谁敢说和元惠没有一点干系?崇德帝愚昧,不知是元惠自导自演,替他下的御笔里墨渍抖了满缣帛,说要借我柳家兵,谁知是崇德爷病入膏肓还是他仿的旨。是我柳家将调空了靳东边周五省的戍军陪他入死!
“那年北疆靼勒进犯来得突然,十余年不曾有大冲突的边境偏生在这时候传来战事,你却当真以为是巧合?
“沈家都是好儿郎,北疆的防线是他们拿命换来的。靼勒的刀磨了十数年,一出鞘便屠了我大晋多半人马,北疆一线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临时拿百姓强行充军。你可知北疆战后是何等惨象?尸体遍野根本埋不下,一把火连了天,烧都烧不完!可他呢?他却不念旧情,要断世家的生路!”
“——!!”
柳谙春骤然睁了眼,被衾是潮的,让汗浸得温热,晚风一吹便粘黏在身上,热气散去就是刺人的寒。他身子发懒,不肯去关窗,于是蜷了肩臂半阖着眼怔神。
这梦魇每夜都要在他眼前晃一遭,柳谙春几乎能将那些话背下来。幼时尚不能清楚辨别真假,现下却是一清二楚:
前朝内宦掌权,太后蛰伏伺机,人人都想斩了崇德爷的脑袋。边境靼勒这外忧要防,内患却更要迫切。先帝元惠打仗确乎是把好手,但若说这场局尽是他自导自演,柳谙春是不信的。
黄口小儿都知他元惠帝能动刀绝不动口,更不屑于耍计谋。崇德爷的天下全系靠他一柄刀打下来的,就连大梁开国、元惠登基都全靠一个“杀”字,谁若有异?那便是人头落地。倘是他真有如此心计,断不会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登了帝位。况且,柳家凭什么调别省的戍军?凭那一纸真假不明的御笔,还是将刀架在藩司的脖子上去要挟?亦或者——
罢了。
柳谙春恹恹地掀开眼皮,索性起身捞了烟杆子,朝桌沿磕上两磕,趁着无事翻两翻柳府来的“家信”。
信明显是拆过再封起的,封口漆虽色泽均匀,章纹却在纸缘处模糊了,想必信中内容都已经过了天家的眼。柳谙春斜着脑袋倚在塌头,白雾一燃,便垂了眼拢着薄毯吃烟,眉眼里透着些恹气。
这些个“家信”内容无非是讲柳言蹊对他有多挂念,隐晦警醒两句,再抄小段《诫子书》来糊弄。其中有封空白信封的似乎并未拆过,不知是一时漏查还是买通了人送进来的,柳谙春挑开火漆,展了信才发现是先生寄来的。
他入宫时那位扁先生仍在柳家,这封混在家信中并不稀奇,只是先生从未予他来信,不免令人有些讶异。落款日期很新,只是内容断断续续,像是隔三差五便想起来写两句。
柳谙春轻声哼笑:不过是对他无话可说,便拣着要紧事提点两句罢了。不叙情,自然写不长。
他潦草扫视一遍,最终将注意力放在末行一串小字上——
“执日①将至,东宫该急了。你需得谨慎行事,小心为上。”
执日?柳谙春略略皱眉。先生将话说得隐晦,钟舒意为何要急这执日?
宜嫁娶、求子、祭祀、祈福…他细细数来,总觉着不对。钟舒意最不兴祭祀那一套,若说是急娶妃求子,他几时不急?永安赐他太子之位,娶亲一事却压了又压,分明是觉得自己尚有余力。
永安自打上了位,便私下遣派人马四处寻仙师求药,本称得上一代贤君,却因着寻仙问道之势愈烈,自此懒于朝政。眼下虽还未出什么乱子,但重蹈秦之覆灭,怕是不远了。
柳谙春忽觉得有些好笑,永安惯爱用秦人作类比,难道不曾想过自己也如昔秦一般吗?又或者往深处想,或许永安只是想瞧瞧自己这儿子争不争气。
他垂首吞了口烟,暗道自己怕是想多了,重新收拢了思绪,可左思右想,仍觉着有些怪异。钟舒意若想央父皇赐婚,只能从新后那里下功夫,一个皇子去旁敲侧击,远不如枕边风来得有用。
可钟舒意若是有如此打算,他准是第一个知道的,哪轮得到先生提点他,可眼下却并没透出半点风。柳谙春揉起信纸,细细思量,只觉愈发难以控制:
莫非…他想私纳妾室?或者更简单,让通房丫鬟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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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执为黄道十二建星之一。执日有固执之意,执持操守也。执日缉拿罪犯最为稳妥,宜祈福、祭祀、求子、结婚、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