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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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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听人说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种过程。我对这句话的感受其实很模糊,毕竟当时死亡这两个字距离我的生活实在很远,我甚至没有参加过任何与此有关的仪式,记得我读小学二年级时外公死了,父母赶回老家操办外公的后事,把我留在广东上学。我给母亲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那边好像有人在念经,外公的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啪的一下,我没有外公了,老家的山上多了一座坟墓。我当时并不难受,只是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偶尔会从脑海里翻出为数不多的与外公相处的记忆,这时候我就会难过了,但不是那种很重的难过,有点像蚂蚁咬你一口,再咬你一口,眼泪也是慢慢掉了一颗,又再掉一颗。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四川,在成都一家杂志社当编辑,肖杨也来了成都,他考上了成都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房子,肖杨住校,我们之间隔了33.4公里,坐地铁大概两个小时。他有空了就来看我,我有空了就去看他。我记得有一次他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他们学校附近一家甜品店卖的曲奇饼干,我随口说了句好吃,后来他每回过来都会给我带。其实在我这里一个东西再怎么好吃,吃久了也就那样,甚至还会感到厌烦,但我没跟他说过,我和肖杨七岁当邻居,一起长大到二十七岁,我从没学会拒绝他。所以那饼干我吃了三年,直到肖杨研究生毕业决定找工作后,我才松了口气。
肖杨工作的地方离我的出租屋有点远,于是我们换了个大点的房子,除了考虑上班距离,也考虑了是否适合养狗。狗是母亲从广东带回来的,叫桥桥,它妈妈的妈妈叫可乐,是我和肖杨高中时捡的小土狗,纯黑色,桥桥身上的毛是黑色,但爪子和肚子上的毛是白的,很像那种高级酒店接送贵客的司机。我们三个的生活很平静,这样过了两年,肖杨的胃渐渐出了问题,最开始我们以为是小毛病就没怎么管,不舒服了就多喝热水,等我们察觉到不对劲跑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这是胃癌,晚期。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我其实有点想笑,人在极度震惊的时候就是会有一种荒谬感,这个世界突然就成了喜剧大舞台,我当时看什么都觉得可笑,我甚至还笑出了声,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说女生看的韩剧扯淡了。原来真的有这么回事,好好一个人一下就癌症了,还是晚期,这种事发生之前是狗血,发生之后就成了无奈。
他确诊后的那段日子,我很少回忆,但确实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真正理解死亡是一个过程这句话。我和他,尤其是他,最开始是很积极地想要治疗的。我们当时的微信对话框里全是给对方分享的那种公众号文章,什么治疗胃癌的最新进展,国外的什么专家又取得什么临床试验的成果,又有什么新的药物问世,哪位癌症晚期患者又抗癌成功了,哪些食物对胃好……我们互相加油打气,好像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病一样。但生活是没有办法假装的,开始化疗后他辞去了工作,我们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这件事我们没有告诉别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能少几个人难过就少几个人难过。而且肖杨是单亲家庭,他母亲很费力地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如果知道这件事,想必是会去卖血筹钱让肖杨治病。没必要,肖杨是这么说的,与其把钱都烧在他这么□□棺材里,还不如留下来养老。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着在看我,我知道他意有所指,但我没理他,继续找办法。这个时候我已经有点疯魔了,分享的小文章大多是一些偏方,号称是包治百病。我知道这不是个办法,可是我上哪去找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呢?肖杨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我听说成都有个寺庙很灵,坐地铁赶过去,求了一个号称是开过光的馒头。我拿回家要他吃了,又让他别吃太多,不然不好消化。肖杨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咽了,然后说,要不算了吧。我的眼泪早就准备好涌出来,我并不是很迟钝的人,当然知道他其实早就想放弃了,但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不可遏制地感到愤怒,那一瞬间我对他可以说是憎恨,恨不得他马上去死,可他真的要死了。他坐在沙发上,我站着,他抱住我的腰,用脸蹭我的肚子,他说他很痛,他不想那么痛了,他想睡个好觉。我摸着他消瘦的脸,我没有办法,我一直都没有办法。
肖杨要做的不是放弃治疗去等死,而是加快死亡进程,他要自杀。他说他本来想申请荷兰安乐死,听说体验感很不错,但那太贵了,这年头实在是死也死不起。他又说公墓也很贵,就我们现在剩的那三瓜俩枣,甚至买不起里头的一撮土。我说没关系,等你烧成灰了我把骨灰倒进厕所冲掉就行。我还是有点生气,虽说我不打算干涉他的决定,但也不代表我可以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他笑着看我,用那种很无奈的眼神。我们高中时要上晚自习,放学放得比较晚,回家的路上时常是静悄悄,只有我们的影子被橙黄色的路灯拉得很长,我喜欢走在他后面踩他的影子玩,他就会不时停下来等我,叫我走快一点,不然他就自己走了。我嬉皮笑脸说你才不会,并不加快速度去追他,他果然不会走,看我一点一点磨蹭到他旁边,再和我并肩一起,我说你走啊,怎么非要等我,该不会是怕黑不敢一个人走吧,那个时候他也会转过头用这种无奈的眼神看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感情也好,生死也好,真的是没有办法。
肖杨搞到三十毫升吗啡,我不知道他怎么搞到的,这个环节他特地避开了我,让我可以在警察调查的时候一问三不知。到了最后那天,他躺在床上,他的死亡终于要迎来最高潮,我坐在床边,有好多话想说,但没说,因为没什么意义。为了好好照顾他我把桥桥送到朋友家,桥桥很快跟朋友家的小公狗谈起恋爱,还怀了孩子。我告诉他桥桥快生了,他说哦,那真是很遗憾。骗子说瞎话不打草稿,我知道他一点都不遗憾,反而很轻松。说起来不应该,但我当时也有一点轻松的感觉,死亡成了他唯一的愿望,我知道此时不该有人悲伤。所以我亲了他一下,就出了房间,把最后的历程交给他自己。
为他处理后事的时候我的情绪没有太大的起伏,毕竟我提前了很久来接受这个事。肖杨看中了一个新项目,把骨灰制成一张唱片,只要两万出头,比墓地划算很多,还省了我们这些留下的人扫墓的麻烦。想他了就放一下唱片,只是里面的歌是向天再借五百年,有些诡异,我真的很难懂他的幽默。他死了之后我通知了他母亲,这个苦命的女人年轻时没了老公,中年又没了儿子,经历过巨大的崩溃后她终于开始怀疑为什么肖杨要在遗嘱里,把那张唱片留给我。但我们没有挑明说,我曾经以为我和肖杨这辈子最大的坎儿就是向双方家长坦白我们之间的事,没想到种种困难还没到,他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虽说肖杨死后那段时间我还算淡然,但在我慢慢变老的日子里,那些未掉的眼泪还是一点一点给他补上了。就好像当年外公的离世一样。对于死者,死亡的过程是线性的,他们活着,他们要死了,他们死了,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死亡的过程是环状的,我往往是先接受身边的人死去的这个结果,然后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地认识到,那个人就是死了,再也没有了这个事实。我会在深夜起床喝水的时候嚎啕大哭,没有征兆也没有目的。这种时候桥桥会走到我身边,蹭我的手。我和肖杨后来租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当有家长来看望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分开住,平时就睡一间房。后来肖杨生病了,他常常半夜疼得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为了不打扰我睡觉,他执意要和我分开住。我拗不过他,答应了。但常常我半夜醒来后会看到他睡在我床边的地板上,蜷成一团,用膝盖顶住胃,我想把他推醒,他就用脑袋蹭蹭我的手,像桥桥一样。
我逐渐步入中年,父母开始着急我的终身大事,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其实我也有试着去找一个伴侣,男的女的都试过,但我总是会在别人开始靠近的时候感到排斥,我的潜意识并不愿意忘记肖杨,在这样的情况下浪费别人的感情实在缺德,于是我放弃了。我的父母坚持了几年,但我心如磐石,他们或许也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到最后竟然也不提这事了。我暗自感叹家长们的妥协似乎比我和肖杨当年想得要来得容易,但也可能是因为人都没了,也不能怎么样。
就这样我一个人活到这个年纪,期间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离开了我,最先走的是肖杨的母亲,那年她六十五岁,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肖杨死后她断绝了和我家的往来。是有一天收到了一个快递,里面有一张唱片和一封信,肖杨母亲在信里说如果我还住在原来的房子,收到东西的话,麻烦把她和她儿子收在一起。我前些年攒了笔钱,把那房子买下来了,收到快递的时候说实话有些无语,播放了一下那张唱片,世上只有妈妈好,看来这对母子的幽默实在是一脉相传。随后是我的父母和别的亲戚朋友,我对死亡,已经不再陌生了。
终于,我也快了。六十而知天命,这句话不假,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是会知道死亡即将降临的。我一点不害怕,悠闲度日,思考人到底会不会转世投胎。“我希望不会,因为轮回是无止境的,但我比较想要你停止于我,我停止于你。”上了年纪后我时常自言自语,好像肖杨还在,可能是人老了,记性也开始出问题,我也时常想不起肖杨的模样,所以我在房子里挂了很多老照片。我一天天虚弱,但精神却一天天好起来。好像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到壮年又回到少年,我终于开始感受这个主观过程,我还是很幸运,感觉并不坏,我感觉自己开始飘离地面,像风筝,然后风筝又断了线,我于是又开始追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