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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个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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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南南像被抽走了魂魄。工作完全搁置,整个人陷入一种失重的恍惚。无论坐着、躺着、行走、进食,甚至短暂的休憩或片刻的独处,那道纤细的、长发的身影,总是不期然地从意识的缝隙里浮现出来。
上下班的路上,人流中任何一个相似的轮廓,都会让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凝视。
还有麦艾久那句低语,像羽毛般拂过心尖:
“这个……最像。”
像?像谁?
一种属于女性的、幽微而锐利的直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头,让她寝食难安。这背后,一定藏着一段她所不知的故事。南南决定利用传记撰稿人的身份,撬开麦艾久紧闭的过往,填补那段分别后的漫长空白。
然而,麦艾久以“最近没空”为由,一次次婉拒了她的采访请求。每一次拒绝,都像在心头添了一块冰,寒意蔓延。
副社长却对她的状态颇为满意,晨会结束时特意叮嘱:“南南,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她显然将南南的失魂落魄,错认成了废寝忘食的投入。
南南再也无法忍受。她记不清是第几次拿起电话,催促玲玲。为了加重砝码,她甚至编织了一个小小的谎言:“年底还有其他项目要赶,如果现在不开始,恐怕要拖到很晚很晚了……”
“好啊,”玲玲的声音依旧甜美,“那就今天下午吧,三点,老地方等你。”
意外的顺利让南南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匆匆整理,再次踏入那座大厦。然而,等待她的只有玲玲。
“表哥临时有事,还是由我来代劳吧。反正他的事,我都清楚。”玲玲微笑着示意她坐下。
南南怔在原地,像被无形的丝线捆缚。失算了。可谎言已出口,退路自断。她只能默默拿出笔记本和笔:“……好。”
玲玲微微坐直身体,目光投向虚空:“从哪里开始呢?……就从他的名字吧。麦艾久。‘麦’是二舅舅的姓,‘艾’是舅妈的姓。舅妈说,‘艾’通‘爱’,后面加个‘久’字,是希望这份爱能长久。”
“舅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女强人,性格坚毅。所以家里是舅妈主外,舅舅主内。”
“从小,舅妈对表哥的要求就极其严格,逼着他学很多东西。所以,表哥的朋友一直很少。但他从不抱怨,学什么都很好。” 玲玲的声音平静,像在读一份陈年的记录。
南南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轻响。这和她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多才多艺的少年,隐隐重合。
玲玲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但是,因为神经方面的问题,表哥不得不吃药治疗,断断续续吃了五个疗程。每次开始吃药,他的身体就像被吹胀的气球……”
南南的笔顿住了。她只记得麦艾久那时微胖的脸颊,觉得像软糯的团子,却不知背后藏着这样的沉重。
“这对他影响很大。表哥变得很阴郁,讨厌和人接触。每次学校做完心理测试,他都会被教务主任单独叫到小房间里谈话……然后通知家长。后来,舅舅索性替他向学校请了长假,他可以自由选择去不去学校。”
原来如此。那些频繁的缺席,背后是这样的缘由。南南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凉。她自以为了解的那个少年,原来只是冰山一角。心口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的笔迹慢了下来,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量。
“好在后来,表哥自己想通了。”
“想通?怎么想通的?”南南追问。
玲玲轻轻摇头:“不知道。”
南南抿紧了嘴唇。
“初三升高一的那个暑假,舅舅……癌症晚期去世了。那大概是表哥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吧。但他挺过来了。”
“怎么挺过来的?”南南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这其中的故事很长,我也不太清楚。表哥说,这段……就跳过吧。”玲玲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回避。
南南合上笔帽,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刻意的压力:“玲玲,故事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写出来的书……读者恐怕很难买账的。”
玲玲脸上掠过一丝诧异:“我们本来就不打算出版呀。是自费写的,这一点应该和出版社说清楚了。”
南南的心猛地一沉。副社长……果然瞒着她。怪不得愿意出版她的小说作为交换。这个精明的女人……南南心底涌起一丝被愚弄的凉意,但此刻,她无心计较。
“……当然知道,”南南迅速调整表情,语气放软,“只是我个人好奇罢了。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玲玲继续她的叙述:“大学时,表哥因为一件事,决定彻底改变自己。”
“什么事?”
“因为一个女孩。”
“一个……女孩?”南南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
“嗯。”玲玲点头。
南南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了。“……什么样的女孩?你见过吗?”
玲玲摇头:“没有。”
“那……她现在在哪儿?”
玲玲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也许……出国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不找她?”南南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找了。到处都找了。她的老家,她搬去的新家……都找遍了。没有。”
“那……问她的亲戚朋友呢?总有人知道的吧?”
“她和所有的亲戚,早就断了联系。没人知道她和妈妈去了哪里。就连她后来考上了哪所大学,都没人知道。”玲玲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力的茫然。
南南缓缓拿起桌上的水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灼热。
“麦艾久……跟你聊过那个女生吗?”
“说过。但说的全是缺点。说她爱耍小性子,动不动就生闷气,脾气倔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没有……优点?”南南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轻颤。
“肯定有的啊,”玲玲抬眼看向南南,眼神清澈,“只不过,表哥把那些好,都密密实实地藏在了心里,不肯拿出来跟人分享。”
南南怔住了。是啊。只有把一个人牢牢刻在心里,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数落”她的不好吧?那看似抱怨的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眷恋?
“没有联系方式,没有地址,没有照片……什么都没有?”南南再次确认,声音轻得像耳语。
玲玲再次摇头:“没有。”
南南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玲玲,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会不会……根本没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她只是……表哥想象出来的?为了……对抗心里的那份孤独?”
“你在暗示表哥……人格分裂?”玲玲瞪大了眼睛,带着惊愕。
“不,不是!”南南连忙否认,声音有些慌乱,“我只是……无法理解。将近十年……怎么可能和父亲那边的亲戚没有联系,母亲那边的也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现在通讯这么发达……除非……她从未存在过。”
玲玲的手指轻轻捏紧了面前的杯子,指节微微泛白。“我不知道原因。不过,有一点我能确定……南南姐,你的家庭一定很幸福,亲戚关系也很融洽吧?真羡慕。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幸运。”
“……是吗?”南南想起父母温暖的笑脸,心底泛起一丝涟漪,“抱歉,是我……见识短浅了。”
“这样的短浅,是好事。”玲玲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肯定不是想象啦。我没见过她,可有人见过啊。我舅妈,还有他当时的同学们,都见过的。”
“哦……是吗?”南南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失望悄然滑过。“那……我能去见见那些见过她的人吗?收集些素材?”
“为什么?这很重要吗?”玲玲不解。
“当然重要。”南南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执拗,“爱上一个人,那个人要么是自我的投射,要么是弥补自身的缺憾。了解那个女孩,就是在了解你表哥的灵魂。”
“其实……真没必要这么较真的,又不对外卖……”玲玲的声音细弱下去。
“有必要!”南南的声音陡然拔高,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真假的决绝,“我写的书,我必须对它的每一页负责!”
玲玲被她的反应惊得微微后仰。
南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放缓了语气:“……快清明了,表哥要回老家给舅舅扫墓吧?要不……我一起回去看看?顺便……问问那些人?”
玲玲犹豫了一下,看着南南眼中不容拒绝的坚持,终于点了点头:“……也好。说起来,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南南立刻应道,不给对方任何反悔的余地。
回到家,南南独自站在阳台。脚下是城市璀璨流动的灯火,像一片坠落的星河。夜风微凉,吹拂着她的发丝。
心绪像缠绕的丝线,复杂难明。她渴望揭开那段尘封往事的面纱,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然而,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隐秘的、带着酸涩的嫉妒悄然滋生——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麦艾久那份悄然复苏的心动。
无论是追寻真相的渴望,还是那点微酸的嫉妒,此刻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个名字如同薄冰般清冷神秘的女孩——陆抱冰。南南的目光投向灯火阑珊的远方,仿佛要穿透这迷离的夜色,窥见那个女孩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