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雪》古津

1、天将暮，雪乱舞

　　第一章

　　叶国，正平十四年冬，陵阳，天将暮，雪乱舞 。

　　醉梦楼的倾娘推开了二楼靠街的窗户，看向街上寥寥的行人，脸上露出了忧郁之色 ，

　　这天儿，生意不好做呀 ！

　　在她正想关住窗户时瞄见了对面一对衣衫单薄的父女似正向这边走来，她关住窗户，轻叹一声，便下楼去了 。

　　醉梦楼可是陵阳数一二的销金窟，与同做青楼生意的留芳院那是旗鼓相当 ， 既然是竞争对手，自是看不对眼 。

　　醉梦楼的姑娘会说留芳院的姑娘肤浅没底线，流芳院的姑娘自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嘿！有底线还不干这行呢 ！

　　姑娘们私下里因招揽客人闹起来的矛盾也不少 ，但好在两位管事的妈妈很懂得做事的分寸 ，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说白了也都是在一个地方做生意 ，竞争与促进都是互相的 ，没必要闹得不可开交 。

　　这要是论内置 ，醉梦楼确实会比流芳苑更雅致，什么名人字画 ，古宝珍玩都不算什么稀罕物，要是论规模 ，留芳院的姑娘人可得多出醉梦楼的一半，自然也是环肥燕瘦 姹紫嫣红什么风格都有 。生意上 留芳院看起来会比醉梦楼更红火 ，但赚的钱却不一定有醉梦楼多。

　　陵阳是叶国的第二大城市 ，经济中心，又靠近陵河，这南来北往，贸易量巨大 ，人口流动也大 ，做服务行业生意的也多 ，陵河岸边绝对寸土寸金 ，可这醉梦楼就偏偏占了最大一块地 ，五层的雕梁画楼也让它成为了陵河岸上最显眼的建筑。

　　倾娘走下楼去 ，在门口离近了才看清 ，这不是城东的张秀才和他的大丫头，倾娘甚是费解，心想这年月 ，还不至于沦落到让读书人卖闺女的地步吧 ！

　　说起这张秀才，也是这众多百试不中的读书人之一吧！可陵阳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人，这天下读书人千千万，可中第者一二三。他早年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与少年经历早已在灶火里灰飞烟灭，在妻子的药罐子里苦不堪言 ，在孩子的喧闹声中销声匿迹 。
　　他学的治国之道竟不如商贾之道，他学的诗词歌赋竟不如浅吟低唱 ，是这世间容不下他 ，还是他一开始的选择便错了 。

　　那年他看着赶考路上 那些和他曾经一样年轻充满自信的面孔，走在赶考大军中 ，他满心悲凉 ，他已经四次考试未果，这次会成功吗？可他好像乏味了，不在乎了，他回头转身 ，扔了所有的书，用赶考的盘缠喝了个烂醉 ，喝醉后还大发酒疯，以为自己高中了，一路大喊大唱 ，还失足掉进了陵河，恰逢陵河上的一船夫看到，这才留住一命，这一疯一闹，让旁人看足了笑话，倒也意外地让张秀才出了名 ，张秀才贡献了一个星期的陵阳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酒醒了，人散了，不过黄粱一梦。

　　张秀才后来娶了船夫的女儿，菱芝，菱芝生了一股江南水乡气，雪花肤，桃花面，眸含清水，唇红齿白 ，可性格却是小暴脾气，老船夫也就这一个女儿，自小娇纵，母亲因病早逝 ，她与父亲相依为命 ，随着慢慢长大，在父亲面前也是懂事乖巧 ，在外人面前 ，那是当仁不让 ，她不得不学会这样，菱芝自小身子骨也弱，药不离身 。

　　菱芝明白，身体弱 ，不是她能决定的，但气势一定不能弱，本来他们父女二人已经很艰难，她更不能给父亲添麻烦，你弱就是会有人觉得你好欺负 ，买菜给你缺斤短两，上街有人对你动手动脚 ，菱芝不会选择柔弱的 ，虽然她原来可以不必这样，不必学那么多难听的脏话，

　　如果她的母亲还没有去世，如果他的父亲还年轻力壮 ，如果她不用喝那些难喝的药才能维持生命 ，可现实没有如果。

　　那日菱芝正在家里做着针线活，想着今日给父亲做什么晚饭？父亲几时回来 ？心里还责怪父亲 ，这么大年纪了 ，还逞能救人，陵河的水又这么凉，哎！真不让人省心 ，我还是把之前卖针线活攒的钱给父亲去抓些驱寒的药材吧 ！想着正要出门 ，一开门 ，正看见了准备叩门，前来道谢的张秀才！

　　菱芝大概猜出他是谁 ，因为家里少有人来访，又看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一副书生打扮的样子，定是那位轰动陵阳城的发酒疯的张秀才。菱芝本来正在气头上 ，他偏偏这时候找过来，嘿！可逮着机会了 。

　　“你谁呀？”

　　“姑娘你好，鄙人姓张，名思益，我想找 ……”

　　“我管你是谁 ！”

　　“呀！大白天，我还以为见鬼了呢！找什么找 ，我不认识你我爹不在家，你站在别人家门口，讨钱呀！现在姑奶奶没空搭理你 ，识相点儿快走！…… ”

　　还没有等张秀才说完话 ，菱芝就打断了 ，接着就是一番明显看不惯张秀才的话，张秀才一看这架势，也着实吓了一跳 ，还掏出手绢擦了擦汗 ，本来自己带了药材买了补品 ，想好好感谢一下那天老船夫的救命之恩 ，有意认老船夫为义父 ，想照顾他晚年，可一看他女儿似乎对自己印象不怎么好 ，要不等老船夫回来再说 ，

　　“冒犯姑娘，实在打扰！既然令尊不在 ，我改天再访！ ”张秀才说完转身就走 ，

　　“站住 ！人可以走 ，东西留下 ，愣啥呢？说你呢 ！书呆子 ！站住 ！”

　　“额……，行，应该的，应该的…… ”

　　“你怎么还结巴了 ，回来 ！”

　　张秀才又转身回去，要把东西递给菱芝，刚才他低着头一直光听训了 ，也没看清菱芝的样子，抬头才发现 ，忽略她说话的样子，还是挺好看 的，她使他想起诗经里那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或者“南国有佳人 ，容华若桃李 ”他想着想着竟没发觉自己出了神儿，然后被菱芝一句，嘿！又拉回到现实 。

　　“嘿！看什么看，说你呆就算了 ，怎么还犯傻了 ，简直无药可救 ！”菱芝却偷偷轻笑了一下 。

　　菱芝也实在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不得不打断他 ，菱芝对自己的相貌有清晰的认识，她知道，这个资本对于穷人家的女孩子来说 ，是有些危险的 ，所以平常她从不敢装扮自己 ，对于那些大街上觊觎她的眼神儿，要么破口大骂攻击回去 ，要么一个白眼翻的要上天 ，赶快离开 。但奇怪的是 ，今天这个书生看他的眼神好像不一样 ，那个眼神里没有亵渎 ，没有□□，有的只是很干净 ，很纯粹的欢喜。是啊！那一刻 ，那双眼睛里有星星 。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她脸红了，顿时又感觉刚才自己是不是太凶了，既然人家是来道歉的 ，这样无缘无故的针对他确实又不太礼貌 ，于是她改了说话的语气 。

　　“要……要不，进来喝杯茶 ，你是找我父亲吧，他快回来了 ，你可以稍等一会儿 ，我去街上买些菜 ，晚饭你们细聊 。” （呵！女人）

　　“那，多有打扰了”张秀才拱手向菱芝致谢。张秀才没想到为什么菱芝的态度转变突然这么大，但恭敬不如从命吧！确实要找到老船夫本人致谢 。

　　“家中简陋，招待不周 ，公子暂且喝杯茶。父亲不久便回，我去街上买些食材。 ”此时菱芝的语气却是温和大方的。

　　“不必麻烦，十分感谢 ！”张秀才也对灵芝温柔地笑了笑 。

　　“菱芝安置好了张秀才，便蹦蹦哒哒的又提着篮子出门儿了 。”

　　张秀才坐在菱芝家的院子里环顾四周，各位物件都被菱芝收拾的井井有条 ，虽旧不破。他观察发现 ，其实这个姑娘并非彪悍凶猛，出言不逊 ，只是面对陌生人有很强的抵触欲，在她强硬的外表下，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小女孩儿，他父亲为了生计常常在外，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况且自己确实给他们填了了麻烦，也理解他作为女孩儿的担忧 。他又低头看了看那碗漂浮着几片茶叶的粗茶 ，他端起碗一仰而尽。

　　时值黄昏，夜市还没有开始，橘红色的余晖映在陵河上，秋水长天，祥和平静。这是临近做晚饭的时候 ，菜市场是热闹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叫卖的小贩 ，大船发动时的鼓声，歌楼里的咿咿呀呀，茶馆里的议论纷纷 ，菱芝踩在整齐划一的青石板路上 ，她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美好。

　　吃完饭时 ，老船夫发现菜桌上 罕见 的多了一盘红烧肉 ，又看看 低头扒饭的两位年轻人 ，互相还悄悄的偷看彼此，两位都害羞的不得了，不言语 ，这时老船夫瞅着张秀才突然来了句

　　“思益呀！你觉得我女儿菱芝怎么样 ”
　　“噗！咳咳咳，我……义父……”

　　张秀才正低头扒饭呢？一听这句，差点被饭噎住。他突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一下子有点接收不过来 。

　　看见他这个窘样，菱芝笑出了声 ，她当然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她确实也到了说媒的年纪，也希望能找个人一起照顾父亲 ，可那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媒人，收了别人家银子 ，竟想把什么歪瓜裂枣都介绍给她，她才不会同意，每次自己都偷偷的找个地方抹眼泪 ，一边哭一边骂。虽然他现在还不了解张秀才的为人 ，但至少人看起来老实 ，而且长得也白白净净 ，儒雅斯文 ，像话本子里的公子，是符合她心意的。

　　“父亲，吃着饭呢，你说啥呢 ，好好吃饭不行呀 ！”她有些嗔怒的责怪父亲，说着马上又倒茶给张秀才，

　　“哈哈哈，怎么？这还没嫁出去呢，就开始帮着夫家说话 了，那要是以后还得了 ”

　　“思益呀！我看这义父你就别认了 ，认我当岳父好了 。”

　　正平一年 ，春，乍暖还寒，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

　　如此安好岁月，良辰吉日，菱芝嫁给了张秀才。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八抬大轿，没有三书六聘，她在赌，但她不后悔，她嫁给了她喜欢的人 ，这一生，足够了 ，不论值与不值 。

　　红烛摇曳，佳人久等。

　　张秀才自知不胜酒力 ，也知菱芝不洗酒味，所以并未喝酒 ，他关好门，走到床边，准备拿起挑杆掀起红盖头来，却被菱芝制止了。

　　“等一下，思益，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好吗？”

　　张秀才没有想到菱芝突然在这个关键点发问，他有些担心 。

　　“菱芝，可以等我们礼成了再问行吗？ ”张秀才很温柔的又像是有些请求的语气反问道

　　“不行! 思益，请听我我说完，并且诚实回答我好吗 ？”菱芝的语气却是坚定平静的。

　　“那好，你问吧 !”

　　“如果我说 ，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不能为你实现传宗接代 ，我也可能陪你走不完这一生 ，我不可能永远年轻貌美，那你娶我 ，后悔吗？ ”

　　菱芝没有立刻听到答案 ，却听到一阵张秀才轻轻的取笑声，在她有些着急时，张秀才握住了她的手 ，拉她站了起来 ，走了几步了后，然后又跪下，她听到

　　“我张思益今日娶菱芝为妻，天地可鉴 ，日月为证 ，山河为凭，永不反悔 !”字字掷地有声 ，清晰可闻。窗外竹影摇曳 ，月光皎洁 ，星辉满地。

　　然后她的盖头被他掀开 ，她泪眼婆娑，对他微笑着 ，不语。他拥她入怀，他吻去她的眼泪，她脸上被吻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他在她的耳边说道：“我是呆瓜 ，你是傻瓜 ，我们天生一对，小傻瓜 ，是我陪你走完这一生 。

　　那日菱芝正在河边浆洗衣服 ，与隔壁王大婶儿有说有笑时 ，恰看到河对面有一背着木箱的红衣女子慌慌张张地像是在躲什么人，紧接着她又看见后面有四个黑衣打扮鬼鬼祟祟的人紧跟着那女子，那女子见状 ，又迅速混入人群不见了 ，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打斗声 ，红衣女子放下箱子 ，护在身后 ，剑出鞘 ，刺向那四名黑衣人 ，看他们打斗的形式 ，皆是无功高强之人， 那红衣女子明显以一敌多，处于弱势，寒光剑影 ，街上的人早已四处逃窜 ，有的赶紧连爬带跑去报官府 ，

　　黎缨没想到他们跟来这么快 ，看来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可她的命是小，箱子里的小主人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是主人临死前的唯一挂念 ，

　　李卿清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遥想当初 ，若她没有在茗玉山庄接过赵凌霄那杯酒 ，没有在鬼殷林里救他，没有相信他那些海誓山盟 ，没有孤注一掷 ，如今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 ，如今她四面楚歌 。她的仇人见她这般局面 ，谁都想踩上一脚 。觊觎她位置的人，已经蠢蠢欲动 。

　　她是洒脱的女子，敢爱敢恨 ，有悔有愧，有为了爱情奋不顾身，有得知真相后的凌厉决绝。可她不是普通女子呀，她不能为所欲为，她拥有的每一份权力都需要她做出相应的回报，或许她还是太年轻，可世事无常 ，不是所有人犯了错都有重来的机会 。

　　她有愧 ，愧为山宇盟的盟主，却因一己之私，令山宇盟的弟子教徒误入险境死伤大半，没有做好一个领袖应当的责任 。她有悔，悔在她多情，怎信了那赵凌霄的花言巧语，想着她们可以远离江湖恩怨，一家三口 ，逍遥快活 。她有憾，她还没有将赵凌霄千刀万剐，让他生不如死 。她还没有将赵凌霄和昱王那些阴谋诡计公之于众 。可她没有机会了。

　　今日是第七日了，她中的是魍魉子的遇川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