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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入梦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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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片基地深刻的印象,不是难耐的高温或矗立在沙漠风化岩石之间的钢铁壁垒,而是某种简单的信物。白色的铃铛串在编好的红绳上,做成简陋的手镯,传说能唤来遥远的海鸥。
是他告诉我这个故事。彼时我正在看一本很古老的书,翻开厚重的封皮后是残破的扉页,再然后是作者写的前言。我对这本书的影响不深,大概只是在听他给我讲的故事,却仍然觉得大海离沙漠太过遥远了。
距离旅行者的后代来到这片沙漠躲避大灾,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钢铁的熔炉没有熄灭,和外界的联系却仿佛彻底断绝。
百年前的大灾是个警示——我坚持这样认为,但是其他人大都不赞同这个观点。人类文明经历了数千年间多少天灾人祸,至今屹立不倒,怎么会因为区区一场洪水而灭绝。
旅行者的后代背负着棕灰色的滑翔翼,翅翼经过几代的改造已经十分轻薄,舒展时像一只盘旋不下的大鸟。
在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中,有一个是乘着晚风去壁垒边缘,在铁塔上看沙漠模糊扭曲的落日,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他,自此落日下的飞鸟变成两只。
铁塔外是无人区,两块巨大的陨石和基地遥遥相望。
和平日一样的黄昏,他坐在铁塔上编那种简单的手镯,我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巨石后。那天风很大,从沙漠深处吹过来,向外界追逐。
我抬手半遮着眼,重新显露出的阳光有些刺目,本该巍然不动的巨石缓慢转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沉声响敲击着我的耳膜。
他把编好的手镯给我戴上,问我为什么会来看沙漠的落日。
我回答他说,只是想在高处看看。
然后我问他:“是不是流沙?”
他沉默了半晌,说:“走罢。”
我感受到铁塔的倾斜,整个基地都在颤抖。当我落在陨石上的时候我转头看着他,他的神色我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确实犹豫了,直到铁塔倾斜到了一个很危险的角度,他才展翼向我飞来。
我以为他会停在我身边,一直到流沙过去,然而他掠过我身侧时,抓着我的手把我带离了巨石,迎着落日向“外界”的方向飞去。
我一下子没缓过神来,直到回头看见铁塔轰然倒塌,巨石沦陷,整个基地都在缓缓下沉,只有分外凌冽的风带着我们出走,连落脚点都没有,在沦陷的沙漠中是一场仓皇而毫无意义的出逃。
天色暗下去又亮起来,星辰陨落,晨风不息。
当放空自己的思想时,我恍惚间又想起来没有认真阅读的那本古书。书上提到流沙,虽然我不记得它的起因经过结果了,也不知道最后为什么扯上了洪水,但是模糊地看到了作者在前言里写道:
“每一个盛大的文明都会在鼎盛时引来终章,预兆早已埋下,可惜大多数人不会意识到。”
“而最后唯一的幸存者,将在孤独中死亡。”
我们在天亮后不久停在一片废弃的工地上,不知道飞行了多远,空气中弥漫着咸腥气,就像是旅行者的后代对未知大海的执念。
——我会看到海吗?
工地上有一座塔吊,橙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生锈的本色。隔着工地是繁华的城市,尚未完全从晨光中醒来。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塔吊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启动。
他问我要不要上去看看。
在缓缓上升的视角中,我的目光越过成排建筑物的灰顶,越过山,看见曾经被遗弃的外城,看见旭日东升,城市破碎或者苏醒。
“你摇一下铃铛啊——”当他的声音随着再起的风传来,我察觉出某种愉悦和释然。
我不知道他的愉悦从何而来,或者说我不知道他从何而来。
莫名出现在基地的流浪者,带着厚重的大书,背负着上一代的古老翅翼,喜欢浪漫和诗。
你是跨越时光而来的先哲,或是无目的漫游的旅人?还是一个隐藏在芸芸众生中惊才绝艳的预言家,说着不被人认同的荒诞未来?
然后是你遇到了我吗?
刹那间某种不知名的悲伤击溃了我,未来是已经书写完成的悲剧,所有人是其中浑浑噩噩的配角。在响起的铃声中,我看见白色的大鸟围绕着我盘旋不下。
城市里大概有人在向这边眺望,他也微笑着仰望着我,海鸥渐渐遮挡住我的视线,也隔绝了那些尚未明晰的目光。
他曾经同我讲,因为不要总是一个人孤独地离开,所以才和我走在一起。
但是我回答他说要去高处看看。
一时间感觉更加混沌,像溺水时无声的世界,或许是旅行者的后代仍然对大海抱有不知所措的向往。
向往。
风又吹过来,我在将要窒息的悲伤和无措中落泪,狭小的空间由钢筋束缚,在咸腥的海风中愈发寒凉。
曾经生活在沙漠中的后代第一次在白日感到寒凉,冰冷浸满脏腑,胜过沙漠中最难捱的长夜。
后来风又止,海鸥敛翅落在钢筋上,我停止在最高处。
我终于看见海,和灰蓝色的天空连接在一起,在天地间泛起波浪。
没有城市,也没有远山,海鸥沉默着哀悼,这个文明的所有故人已经离去,只留下最后一位幸存者——
我走向塔吊的最前端,又畏高畏水似的蜷缩作一团。
“在孤独中死亡。”
我握住冰冷的钢筋,我在黑暗中僵硬地醒来。
关于《飞鸥》
于
七月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