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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立秋后的一天,洪正葆去福州路岭南楼赴一场饭局。番菜卖相漂亮归漂亮,却没什么味道。做东的人了解他的口味,本不是为了吃才设的饭局,另外备好了主菜。

      四人座的格子间里,空着一个位子。坐在洪正葆边上的是个女学生,过肩长发向后梳拢,两鬓夹一对赛璐珞仿玳瑁的发夹,身上是一袭靛蓝的高领斜纹棉旗袍,七分倒大袖,老老实实只露出一截手腕子。选座位的时候东道主有意让她坐在灯光下,叫她避无可避地把脸蛋亮出来:不施脂粉的一张幼圆瓜子脸,两道淡眉,唯有嘴唇撮得又红又亮,像两片嫩红的花瓣。

      饭桌上的两个男人互相心知肚明,吃菜的吃菜,喝酒的喝酒,就是不拐入正题。洪正葆打量那个女学生,肩膀绷得紧紧的,愣是没把紧张显露在脸上,用刀叉的姿势也漂亮,但到底还是年轻,学不来抛掷风情,左右话题,只是屏息静坐在边上。

      东道主见他注意力转过去了,便给他满上酒,给女学生也倒了一杯,这才开始介绍,只说她是某某报纸主编的女儿。洪正葆并不认识那人,但听明白了,这意思是告诉说她出身清白;大夏大学念到四年级,半年前死了父亲,日子变难,好不容易终于熬到毕业。洪正葆点点头,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剩继母带着小弟在家里,小弟刚到上中学的年纪。”答话慢了半拍,柔声细气倒是没出丑,说话的时候收起下巴,不和人对上眼。

      牵线的人点到为止。女孩儿表现得勉强算大方,没给他丢丑,再看洪正葆若有所思,他便觉得自己这事办漂亮了。洪正葆却是在想另外一桩事:他自己也有一儿一女,女儿是亲女,千娇百宠地养大,早早定好了婚事;儿子却是义子,是早年过命兄弟留下的孤儿,从小跟着他打拼江湖,亲事到现在还没有着落。东江城里的正经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所谓洪帮少当家的名分到了要紧关头一点也不抵用。说不上对兄弟有愧,但这侄儿、义子的终生大事合该他管上一管。

      他再打量那女孩儿:人挺乖觉,没有半句话便把杯中的酒干了,两颊猛得升起一片红,圆瞪的眼睛夹了夹,左右闪动。似是想笑一下,提起两边嘴角,脸上却没有半点笑的意思。她自己察觉了,强撑着不把脸偏转开去,尴尬又可怜地一次次提起嘴角,努力作出一点笑模样。

      洪正葆带笑点头,牵线人功成抽身。饭吃完了,他先不透底,只是邀这女学生一起走到门口,边问她家住哪里,派司机把她送了回去。坐时不显,站起身一看,这女孩好高的个子,脚上不敢随着流行蹬上“恨天高”,只趿着一双磨出白痕的平底革履。洪正葆在她背后最后看了几眼那走起来款款摆动的腰肢,摇摇头,带着来接他的手下打道回府。

      几天后他派上上门来讨属相八字,女学生和她的继母这才知道洪帮的当家看上她,并非要自己纳用,而是有意收她做义子媳妇。年长些的女人当着来者的面就难掩脸上的喜色,正主神色还是淡淡的,但也松了口气。一家人要吃喝,要有瓦遮头,还要供男孩上学,实在难以为继,这才硬下心决定把自己卖出去给人做小。给人做后妈的不忍,也不愿背上不慈的恶名,还是女学生自己费了好些口舌才说通她。本来可能连男方家的后门也进不了,已经做好准备做个没名分的外室,突然有了这样好的际遇,可以做年轻人的正头娘子。正经人家生养的,有谁情愿做妾?继母欢天喜地把传话的送出了家门。

      洪正葆拿到庚帖,却没那么满意。女学生大名岑五九,正是寒冬五九出生的。俗话说,“有福生六月,无福生腊月”,腊月生的姑娘,就算八字相合,在福气上总是差一点。不过忆起她吃饭时的胃口,以及身体的丰姿,想来应该是康健的。又过了几天,罗浮生就被打发上门,自己相看义父给看中的女孩儿。

      罗浮生这年二十三了,帮义父打理着东江最当红的歌舞厅美高美,是个惯常宿在风月乡里的好手;女人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得到容易,脱手也轻松。

      他幼年没了母亲,不到学龄又死了父亲,说是养在洪家,但十来岁开始就在街头砍杀,早忘了家是什么滋味。向来把“义父说什么就是什么”挂在嘴边,可临到了这从天而降的“未婚妻”家门口,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踩着锃亮的皮鞋在胡同口转了好两圈。

      石库门大门一开,岑小姐走了出来。一身月白菱格纹旗袍马甲,领子高耸到耳下,两条丰润臂膀倒是露在外面。罗浮生的眼睛已经很知道女人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从那挺拔的腰臀及收拢的腰线上划过。他每日看得尽是摩登女郎,不觉得这样袒露的打扮有什么不妥,反而那白生生的圆润肩头很是搔到痒处。

      岑小姐低着头走过来,到了跟前,怯生生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叫他,“罗先生。”

      两个人找了个咖啡馆坐下。岑小姐还是垂着头,只把胳膊摆到桌上来。罗浮生摩挲着白瓷杯的杯耳。面前虽然坐了个看不腻的美人,可半天没话说,也实在无聊。他头回和女大学生打交道,感觉咖啡桌上横了一道天堑似的,把两边的世界割开。

      “你大学是学什么的?有意思吗?”

      “我在师范专修科里学英语,就是出来教孩子洋文的。”她说起话来倒听不出紧张羞怯,而且一开口先勾起一抹笑,单眼皮的杏仁眼抬起来看人,亲热可爱。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美在哪里,学勾人的样子反而不讨巧,才这样孩子气地笑,叫看到她的人立时觉得自己受了崇拜和亲近。

      罗浮生也喜欢她的笑,跟着笑起来,嘴上的把门放松,心里的问题就问了出来,“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岑五九不说话了。她还含着笑的眼睛转开去,像追着一只蝴蝶飞走了,过会儿又飞回来。她惯常自下而上地望着人,微微颔首,眼珠半掩在短而密的睫毛下,欲说还休,眼睛里有情意,真诚,又带点恳求。罗浮生知道她不愿回答了,左右本不很在意,便不做勉强,岔开话题调起情来。问她“怕不怕血”,答“不怕,大学里还修过科学课”;便逗她说“那男人的光膀子是不是也看过了”,岑五九脸有些红,又垂眼瞅他,点头复摇头,小声说“没见过真人”。

      罗浮生大笑起来。“亏你还是新女性,说两句话就脸红。那你夏天还怎么下水游泳?”岑五九却皱起眉,露出一点真切的烦恼来,“我不会水。”罗浮生一愣,愈发笑得大声,身子凑上桌,单手支着头,“没关系,以后我来教你就是了。”

      罗浮生回去后回话给义父,说相看满意。洪正葆立刻就派人把诸事安排上,送去定礼,又约定好以后每月给岑家支一百元大洋作为用度。少当家突如其来的婚事让洪帮上下真心假意都带了点喜气,只除了一个人不满意。洪正葆的独养女儿洪澜从小迷恋罗浮生,接受不了这横插一脚的“小嫂子”。她找罗浮生,罗浮生把主意都推给义父,成天躲着不见;她去找洪正葆,也碰了灰,父亲还训她“长幼有序”,本就应该做大哥的罗浮生先结婚,她才好嫁人。

      赶在入冬之前,洪公馆门口终于搭起席棚,迎了新人进门。酒席选的是沪菜,摆在泰和馆,来了好些东江有头脸的人,洪正葆也面上有光。酒席散场,罗浮生吃得醉醺醺,手下最亲近一个小弟帮忙扶着,送他上车回洪家给置办的新宅。岑五九紧跟着他走,抱着他一边的胳膊,上了车也紧贴着坐,扶着他身体。洪小姐看得是眼里冒火,奈何洪正葆知她脾性,安排了两个手下的太太专门盯着她。她一要耍横,就连声劝她,难道要坏罗少爷的大喜日子,损了罗少爷的福气。洪澜连连跺脚,却也只能眼看着她浮生哥哥和另一个女人被汽车拉走。

      新宅也在石库门里,是个三层小楼,卧室挂着米色的抽纱窗帘。新人夫妇通共没讲过五十句话,相对坐在床上,罗浮生醉意还在脸上,半眯着眼,岑五九便脉脉含情地直盯着他看,又安顿他躺下,给他擦脸擦身子。她做了十二年的长姐,性子里就会照顾人,全都忙完之后,才脱了鞋袜上床,紧靠着罗浮生,把他一条手臂抱在怀里睡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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