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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山有高木,隰有荷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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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二十六年,韩赵魏楚燕皆已国破,只剩龟缩在东海之滨势单力孤的齐国。秦王令王贲在燕就地夺取军资,又令大将军蒙恬率军二十万,东出函谷关,破齐擒王。
在磷磷的兵车之间,四牡业业,鱼皮箭袋闪闪发光。领头的高高的四驾战车上,猿臂高背的驾车者正是大将军蒙恬。寒风迎在他刀刻般的面颊上,吹凿着他威武的轮廓。髦节和军旗的幡飘动着,主将身侧露出一个青年武士的面孔,他束着秦髻,面孔英俊却威严,腰中白玉龙佩作响。他们行军很快,只听见马蹄和车轴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只见蒙恬抬臂指向道:“前方就是颍川郡,郡守应当按律准备好了粮草、营地和驿站,请公子随我先清点给养,待大军扎营后再去驿站安歇。”
少年抬眼,那双阴骘的眼睛很像他的王父:“我随大将军就宿在营中。”
蒙恬点头领命,全了君臣之仪,目中有赞许之色,随后道:“颍川乃是故韩的王地,设郡不过五年,韩故旧盘踞,并不完全安宁。”
那公子冷笑:“韩者,六国中最弱,韩王事秦多年,割地奉臣。其公子非好刑名,在母国不能用之,我父得其著说《韩非子》,却引为至宝。韩与赵魏联盟背秦,灭他不冤。正如韩非所言,我大秦兵出有名,颍川之民不能有非议;韩王在时都不能用能臣与秦相抗,如今仅存区区盗贼,有何可惧。”
蒙恬咧嘴笑笑:“公子不输他人以志气,是不错;但真上了战场,不得不处处小心提防。”
那公子道:“大将军放心,我自有考量,纵有盗贼怀不臣之心,也不敢和我大秦最强的军队硬碰硬,这不理智。我随大将军同宿营中,也是不想横生枝节给贼人以可乘之机。更何况,我还负有父王的密令。”
蒙恬皱眉:“王上难道真相信方士的扶乩之言?二女(汝)婴亡,双星在东,帝师剑祖?能预测百代帝王的帝师之剑?”
那公子眉头轻凝:“父王很相信天命,与其说相信,倒不如说想昭示天下,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不想要的一定能抹去。丞相王绾虽不建议取信,但廷尉李斯力主宁信其有,父王大为属意。”
蒙恬疑惑:“李斯?——公子可知……他和韩非曾是同门,传说韩非死于狱中,是被他所逼。”
公子低叹道:“君父之命。”
说话之间,颍川城池已在视线之内。蒙恬下令变换队形,准备入城休整。
城门戒备很严,军队不能一时全入。那公子就和他的侍从们在城门前巡查。突然一阵马嘶的声音,军队立时警戒,却见一匹枣红惊马拉着一架车子在惊跳狂奔,车夫、押差和几个美姬被甩在地上。那公子速命队伍散开,一个侍从引□□想要射倒惊马,被他轻轻拦下:“黑夫,大秦视马如黄金,不可。”他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箭步上前,趁马车经过的空隙,单手揪住辕驾,飞身跳上驭手的位置,拉住缰绳。他并不用力勒缰,也不大声呼喝,只是灵活地左挪右闪,避开障碍和人影,飞奔的惊马将平常的车驾跑得如同颠簸的战车,周围人看他在上面衣带飞舞却面不改色,心中都暗暗叫好。待到马避开护城河,沿着城墙跑了一段后,步子疲缓,他这才慢慢调整缰绳,让马掉头而返。
黑夫等人已将车夫控住。那公子不慌不忙地从车上跳下,平声道:“说?”
车夫却一下子吓得抖如筛糠,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明白,是从赵魏燕韩等地搜集的童女,按照日期要送到咸阳,只是这几日秋雨,道路泥泞,怕是已经晚了。若是不能按时交差,要刖足并罚苦役三年。这时蒙恬已与郡守交割完毕,饶有兴味地看着:“公子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秦律严明,只是秋雨连绵、驰道未通,倒也情有可原。况且运送童女到底不是盐铁输积之关键,重要性应当放在军备之后。如此,我按军令征召你的马匹随军,你可获得豁免,童女暂交由颍川郡,重新清点、重造名册后再转运。”车夫磕头如捣蒜,那公子抚摸着这批赤色马的鬃毛,心想,虽然性子烈,跑起来可真是一匹好马。
“不可!”他身后的车厢中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原来还有人在车中。那公子举剑挑起帘幕。
肤如凝脂,口如含丹。
莫名地就让人想起一些《诗》里的句子。
一张芰荷花瓣一样的脸,受惊的小兽一般的眼神。一个头发蓬乱的姑娘踉踉跄跄地扶着车横梁站起来,脚步都不稳:“不按时到咸阳,我们都会被砍头的!五户连坐,我们的父母兄弟甚至邻居都会遭殃的!”她身后又一个绝色女子灿若牡丹,却始终低着头,想要拉住她:“驷姬,你不要命了!”那头发蓬乱的女子还拼命想要站起来,却摇摇晃晃手忙脚乱地又扑了一跤,那绝色女子抓住机会死命地按住蓬头女孩,那女孩还不依不饶地叫道:“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骊姬,还不如去咸阳换得一线生机!”女子拼命想要捂住蓬头女孩的嘴,白荷红药相互辉映,花枝乱颤,却看出些美感来。
那公子清清嗓子,有点不耐烦:“大秦刑律严,但条条有法可依。战时军资为先,你们的马被征召了。秦驰送咸阳每十日一清结,你们只要赶上下一旬的日期即可。”蓬头女子张嘴还要辩驳,公子一举剑,“闭嘴!”却见一行美姬和车夫都吓得面如土色。
他不禁有些奇怪:“怎么回事?”车夫赶紧道:“她们大多是赵人……”这时蒙恬上前,低声道:“王上母家曾受到赵贵族欺凌,灭赵后将仇敌尽数坑杀之。公子是仁德救命之意,草民们却不一定领会。”“罢。”那公子道,他不禁皱眉,用剑指着那蓬头女子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女孩扒开绝色女子的手:“阁下说依照军令征召了我们的马,你姓甚名谁什么官职,要是别人问起我们来可有凭证?”
“也是。黑夫,取竹简来。”他接过笔,在一根竹筹上书:秦xx军征枣红骒马一匹。解开腰间锦囊,取出麒麟头小金纽,盖上自己的印信。他以手轻扇待墨迹干透,示意车夫来前取:“以此为凭据。”
车夫千恩万谢:“那请教尊驾大名?”
“子都。”
却见那蓬头女子伸头探脑地在看那竹简,有不满之色,道:“骗人,那字儿根本就不是子都……”她脸色忽变,吓得垂首投地。
那公子却饶有兴趣:“看清了?你能识我大秦的小篆?念出来。”
蓬头女子伏在地上:“请大公子饶命。”
“念出来!”是命令。
女子抬起头,花尖一样的下巴颤抖着,仿佛那两个字儿是烧红的烙铁似的:
“扶苏。”
注1:女,通假字,通汝
注2:《诗经-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见此狂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