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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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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之初,腾犁天神独自行走在茫茫草原上,四周无边无际,什么都没有。”
科伦姆的声音伴着燃得哔剥作响的羊粪球,缓缓流淌在空气中。
苏鲁锭拥着温暖的苍狼毛皮,困得睁不开眼,好奇心依然支撑着他发问。
“那腾犁天神不觉得孤单吗。”
“后来啊,天神遇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他堕入了九万九千场梦境之中。
梦中,少女的胸脯像脂玉一般洁白,于是北境升起了九万九千座连绵的玉山;少女的腰肢像羊羔一样柔软,于是草原上孕育了成群的牛羊;少女的眼眸如澄澈的水泽,于是北州大陆出现了库苏古尔海子与阑干海子;少女的唇饱满如同艳火,于是天神在西境的渊源之谷栽下了一株火红的树,常年花开不败。
那是我们北州的生命之树,它的根系深埋入地底,撑起了北州的草原,所有的野草与它经脉相连。格其花、朗日花汲取了它的养分,开出鲜艳的色彩。
它的枝叶繁茂参天,通往天神的住所。”
苏鲁锭已经沉沉睡去,梦里他追随着天神脚步,奔跑在拉阔海盖的原野上,阿爸阿妈在遥远的天边,冲他招手。
科伦姆摸出一枚巴掌大的古旧铜牌来,小心翼翼地攥进苏鲁锭怀里。
北州从没有出现过这种形制的物件,头圆,底端开两片燕尾岔,其上刻的文字与符号已经被经年累月摩挲得看不清了。
“孩子,你要记住,你是苏鲁锭孛尔帖赤那,战神之血,苍狼之血。”
“喂,喂,你醒醒。”
“听见我说话吗?”
“不会是死了吧?”
苏鲁锭费力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几缕微弱的夕阳挤进了他的眼眶,涨得他双眼发酸。
他努力想抬起头,模糊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拂过,痒痒的,带着一丝沁入心脾的冷香,顿时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一个帷帽遮面的人正半跪在地上附身看他。
束发的长带松了,只能堪堪箍住一把青丝的根部,那些茂密丰盈,乌黑得泛蓝的发,在头顶散开、垂落,随风而动,轻轻扑在他面上。
苏鲁锭眯了眯眼,确认是方才在钦萨达那儿见过的南黎人。离得近了细看,身上罩着的大氅晃晃荡荡的,显得脊背格外纤细。伶仃的肩颈,盈盈一握的腰肢,似乎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
他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是从仰躺的角度抬头看去,隐约透出一点下巴的轮廓。
露出的皮肤糯白莹润,像随时都要滴落的羊奶,经年累月地滑过面庞,浸出了一个颤巍巍的下巴。
还有轻纱之下隐隐约约闪烁的一点眸光。
肆虐的长风似乎缓了下来,只是若有似无地撩着那片轻纱。
关于腾犁天神的故事仍在苏鲁锭耳边回荡,九万九千重的梦境,科伦姆最后又没有说腾犁天神是否从梦境中苏醒?
他恍然不知自己竟是还在现世,亦或被召回了天神的帐下。
苏鲁锭心念一动,突然伸手去掀那帷帽。
然而他并没有成功,高个少年的剑鞘几乎是一瞬间抵上了他的喉咙,警告性地压了压。
顾苓万万没想到这人中了林长歌所说“恐怕效力能药倒一匹马”的迷烟,不过一刻钟便转醒,还有力气上来对她动手动脚。
“你这人好没道理,如此对待救命恩人吗?”
救命恩人并非顾苓夸口,若非她一时心善,苏鲁锭的小命确实要交待在身份不明的刺客手中。
与钦萨达交易完后,顾苓在集市上多逗留了一会儿。第一次来到北州的地界,看什么都新鲜,随意路过一个异域特征鲜明的塔丹人,她都要凑上前去打量几眼,让林长歌很是头大。
半拖半拽地,林长歌将她押上马回程。他们如今落脚于台伯部侧翼的一处南黎商人聚居区,为了低调行事,沿着河边拣了条避开人群的道走。
没料到正好遇见苏鲁锭与两波追兵,林长歌目力极佳,认出了苏鲁锭曾与他们在茶馆打过照面。
本是要远远绕开走的,但苏鲁锭漂亮的两刀反杀勾起了顾苓的兴趣。
“林长歌,若他与你动手,谁厉害?”
林长歌认真思索了一下,作出了这样的分析:“顾将军师从道门高人,行的是正统武学,我自小跟他,自然也是走一样的路子。而这人似乎全无招法路数可言,只凭一股天生天养的气力,却又处处暗合玄机。”
“若真动起手来,我不知道。”
顾苓的眼睛几乎立刻便亮了起来,那种深切的期许让人觉得辜负她是万万不该的。
“那得把他救下来啊,林长歌,你好不容易棋逢对手。”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及至确然与苏鲁锭拔刀相向的一天,林长歌曾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当时他不那么诚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顾苓,知道怎样不动声色将她的小心思轻轻拨转去别的地方。
那会不会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然而没有什么如果,他永远无法欺骗顾苓,就像顾苓与苏鲁锭永远也无法避开彼此。
十几岁的少年们迎面撞上的,就是昭然若揭的命定。
苏鲁锭不言语,只是微仰着头看顾苓。
夕阳落在他耸立的眉峰。平顺的浓眉垂下来,与深邃的眼窝挨得极近,那片立时盖上了浓密的阴影。
顾苓打量着苏鲁锭,眼睫不易觉察地颤了下。
这个北州武士穿着深紫色长褂,不似普通的塔丹人那样虎背熊腰。
他身形修长,骨架舒展挺括,像撑起的风帆。双颊瘦削,高鼻挺翘,长目如深谷,形状华美,悠远得没有尽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几乎锐利得无法直视,这种淋漓的杀气,顾苓只在顾摩安身上见到过。
但很快那杀气就不见了,几乎让顾苓疑心自己看错了。
“你是钦萨达的人?不……你不太像……你去找他做什么?”
“你身手很好,是雅尔赤金王旗下的勇士?袭击你的是什么人?”
“喂,你倒是说话呀,不会药傻了吧?”
原本救下他除了一时兴起,还想套点有用的话出来,顾苓没了耐心,刚想要用点别的手段,就听见台伯主城的方向传来马蹄声。
林长歌紧了紧手中的剑:“我们不要节外生枝,得赶紧回去,”他迟疑了一下“这人……”
顾苓按住他的剑,示意不要动手。
“我叫顾苓,你欠我一命。下次见到了,记得报答我。”
苏鲁锭注视着二人迅速消失在山坡后。
万幸,来的是坎卓的侍卫队长巴图尔以及他的两名手下。
小王子见苏鲁锭久久未归,派人出来找他。
巴图尔是个爽朗的中年汉子,他将苏鲁锭扶起来,指挥其他人去查刺客的身份,却一无所获。
“反正不是大王子就是二王子。想用卑鄙的手段,让坎卓王子在准格里大会上丟颜面”。
说完,巴图尔非常担忧地望着依然有些瘫软的苏鲁锭:“你怎么样?明天的准格里大会……”
“没事,”苏鲁锭笑着拍了拍巴图尔,“不是还有草原上的博日格德吗,他肯定能为坎卓王子赢得荣耀。”
“草原上的博日格德”是苏鲁锭为巴图尔的大儿子起的外号,久而久之,大家都跟着这么叫,反倒将他的本名都忘了。
博日格德意为雄鹰,对武士来说是相当高的称赞,巴图尔既羞赧又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苏鲁锭望着主城的方向,心中盘算着今天发生的一切,钦萨达的神秘客人、追杀他的武士……不知道明天准格里大会能否一切顺利。
“把这支箭带回去,上面的迷药很特别。”
黄昏过得很快,风推着落日,扯来夜幕,转眼间就将整个草原罩得严严实实了。
顾戎蹲在房门口,直愣愣盯着远方,差点把天边盯出一个洞。
忽然他的神情中有了光彩。
“你们可回来了!”顾戎一叠声嚷嚷着,扑上来紧紧抓住顾苓。
对于近半年来顾戎展现的热情,顾苓已经从最初的不愿、不适、不耐,逐渐过度到了麻木、无所谓和默默忍受。
顾戎丝毫没有作为一个“添头”、累赘、拖油瓶的自觉,在经历过短暂的打击后,迅速振作起来,把曾经对方久的热情全部加诸到了顾苓身上。
仿佛他活了十余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个亲亲堂妹一样。
顾苓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观摩自己的堂哥,觉得此人脸皮之厚,心眼上缺的窟窿那么——大,实属罕见,所以慢慢地就当做接受一个新奇的玩意儿一样,与顾戎握手言和了。
实则此人比狗皮糖还要黏,怎么都甩不脱。
顾苓就走了这一会儿神,顾戎已经又絮叨了很多。
“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我就要……”他想了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孤身一人,哪里都不敢去。
他脸上是一会儿发红一会儿发白,表情十分精彩,林长歌与顾苓对视,不禁都噗嗤一笑。
顾苓在桌上摊开一幅细致的北州疆域图。
她点了一下最南端,标着雁迴两个字的要塞。
云隐河往南三十余里,便是连绵的戈壁,翻过这片戈壁,就进入南黎边疆的要塞——雁迴城。
昭武十八年秋,顾摩安的大军驻扎在雁迴,已经快要一年了。
一年前,顾摩安受命,领二十万定北军,由五万银羽卫、各地军镇抽调的精锐十万及五万中都军组成。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本欲与北州打一场硬仗。
然而除了在边境有几次小磨擦之外,两方一直都相安无事。
北州各部之间的情势复杂,说是一盘散沙,相互之间争斗不断,却又都对南黎虎视眈眈。
边境越安宁,越反常,顾摩安心中的忧虑越甚。
顾摩安于一周前率一万轻骑长驱直入北州的腹地。
顾苓的指尖沿着地图从雁迴往上划,描出顾摩安北上的路线,云隐河、查桑海盖以北,绕道取东,有大片连绵平缓的山地,还有腾蛇部。
腾蛇,草原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部落,他们人最少,却如其名一般,狠毒狡诈,盘亘嗤行在阴暗的角落里,冷不防弹出来咬人一口。
多方探查的消息都表明,腾蛇部就是北州蠢蠢欲动的那根獠牙,顾摩安此行打算即便不拔掉这根獠牙,也要伤一伤它的筋骨。
至于顾苓为何出现在台伯部?
住在雁迴的日子里,她不只一次听说台伯部如何亲善南黎,除了频繁商业往来外,雅尔赤金王的旗下还招徕了好几个南黎的谋士,他的小儿子坎卓最喜爱南黎的物产文化。
她半是好奇半是冲动,生出了前来探一探虚实,甚至可以递出结盟的柳枝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念头。
恰逢台伯部举办准格里大会,许多南黎商人、诸侯国的使节团来访进贡,倒是让她成功混了进来。
是夜,房中的议论渐渐到了尾声。
“那个钦萨达倒是个有趣的人物,做起生意来荤素不忌。”
“他怎么说?”
“我们扮作普通的淮南富商,他毫无怀疑。顾戎,你再去清点下马匹货物,别出差错了。钦萨达答应明日带我们去准格里大会见见世面,还要为我们引荐坎卓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