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明妖鬼录》江东小王爷

1、江余1

　　没有战乱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天下太平了不到三年，苏州城内大大小小的河流上早就挤满了画舫游船，舞乐声即使是寒冷的冬日也未曾停歇。
　　正是暮云横渡时刻，一轮圆月早早出现，清辉洒满纵横江流。沿岸人家拿淡黄色的绢布围上烛火，户牖洞开，照映江水粼粼波光涌动。
　　同画船一齐拨开江水游动的，还有一条细瘦小龙。
　　常人看不见它，它便肆无忌惮地浮在水面上，吐了龙珠出来玩，时不时对着圆月的方向抛上空去，转个身又接住，简单的游戏，偏偏玩得险象环生。
　　“江余，把龙珠收回去。”一个行脚僧打扮的人站在桥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小龙一惊，慌得被落下来的龙珠砸到了头，龙珠一弹，正好掉进路过的一艘江船里。它忙不迭追上去捞回了龙珠，这才僵硬地往桥上探出半截龙身：
　　“觉明师傅……您不是去长安了么？”
　　它垂着头，前爪老老实实搭在桥沿，期期艾艾。倒是个认错的姿势，只是龙尾不安分地画着圈，搅动江水微微起了漩涡。
　　觉明戴着斗笠，看不清表情：“长安之事，虚惊一场。”
　　“那、那就好、哈哈、哈。”小龙尴尬地没话找话，“正赶上元宵夜，不如我陪觉明师傅在十全街上游玩一番？”
　　觉明淡淡道：“人的节日，有你什么事？回水底去。再让我看见你在水上抛龙珠，休怪贫僧不客气。”
　　小龙被他这么不咸不淡地训了一句，也不敢还嘴，灰溜溜下滑，沉到水底吐泡泡。
　　觉明手持佛珠盯住江面，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外人看来完全是个对江诵经的样子，全不知他刚刚训斥了水中神灵。

　　小龙有个日常用的名字叫江余，觉明给起的。意思是，江水中多余的东西。
　　苏州灵气充沛，城里人阳旺盛，妖鬼与人相安无事。虽然水网密布，但一直到十年前都没有正经的水神，因为不需要。城隍神统管城内外大事小情，小龙的出现，实在是多余。
　　江余今年十六岁，按照人的年龄算，它还没成年；按照龙的年龄算，它基本是刚出壳。
　　刚出壳就有了龙珠，龙和人都莫名其妙。
　　这玩意儿不是要数千数万载的龙神才能炼成么？！
　　十年前，龙珠出现，觉明立即把江余关在寒山寺里关了一年，压在寺塔底下神鬼不知，觉明自己则失踪。等他再次出现，见面就给江余额头上摁进去一块玉碟，就这样江余成了苏州城内的水神。
　　城池范围之内，但有水处，必须尊江余为神灵。胆敢犯颜者，天道必诛之。

　　江余知道自己这条命，这个神位都是倚赖觉明白赚的，所以一向觉明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觉明管得严啊！
　　长了这么大，没有出过苏州地界，没有见过其他龙，连大点的妖鬼精怪都没见过！
　　江余担了个水神的虚名，也没什么正经差事，成日里去城隍庙捣乱，拔司册长史的胡子，翻阴阳掌命的账簿。还好城隍神春申君宽容雅量，不和它一条小龙计较，否则它这把龙须早就让人薅秃了。

　　眼下江余贪玩被抓个正着，乖乖潜入水底收集散落的月光，准备明天去寒山寺炼龙珠。
　　旁边有个蚌精不长眼，幸灾乐祸地故意道：“元宵佳节耶，一年只有一次，城中都没有宵禁，你不玩儿啦？”
　　江余垂头丧气道：“既然他回来了，必定要检查功课的。觉明师傅可没有春申君师傅那么好说话啊。”
　　“你还算是龙呢，怕一个人怕成这样，半点威风也没。我们水族有你这样的神灵真倒霉。”蚌精一张一合扇动着自己的贝壳，慢条斯理游出去了。

　　觉明步行回到山寺，月上中天。
　　小沙弥开门替他解下行装，斗笠与背囊沉得小沙弥提不动，只能拖着回去。
　　觉明走进一间禅房，里面点着一盏青灯，灯前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正在打坐：“阿弥陀佛。您平安回来就好。”
　　觉明行礼道：“劳烦主持牵挂。”
　　老和尚说：“此行倒是短暂。长安出了什么事？”
　　觉明坐下来：“有妖物作祟，但目标并非圣人。对方一触即走，除了毁坏些房屋，并未造成任何伤亡，只是……谣言四起，说是天龙之子所为。”
　　老和尚念了句佛：“作孽啊。”
　　觉明说：“雌雄颠倒，却还是要将它拖入纷争之中，似乎已经势在必行。”
　　老和尚说：“若您担心，就让它挪进寺中来吧。”
　　觉明摇头：“寺中诸僧都不会道术，此举可一不可再，眼下牵连太大。春申君仁慈念旧，我回来之前已经登门知会他近况。城池之中，他会护住江余。”

　　翌日，江余顺着小河出城去山寺，城隍神春申君派了一列鬼众护送它。鬼物阴森森，倒与它蓬勃的水气很相适，只是江余散漫惯了，忽然有鬼物替它开道做足神灵的排场，这让江余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觉明师傅，城隍他怎么了？您回来之后和他说了什么吗？”江余一边炼龙珠，一边问偷看闭目打坐的觉明。
　　觉明眼皮都不动：“分心不专，再炼两个时辰。”
　　江余闭嘴了。
　　练功的时间总是漫长而痛苦，它这种龙又天生玩心重，能老实坐着就不错了。好在江余从小被觉明罚怕了，强迫自己练功强迫成了习惯。
　　昨夜收集的月光皎洁，效用胜于平日数倍，江余很快入定，周身慢慢浮现出一圈半透明的结界，将它与人世隔绝开来。龙神尊贵，人间险恶，一切变幻，都与江余无关。

　　觉明睁开眼，观察了专心致志的小龙一会儿，确定自己昨夜没看错，小龙的确比他出发去长安的时候大了一圈。
　　突然长得这么快？
　　觉明感到冥冥之中江余的命运正在往注定的轨道运行，于是扯开自己臂上缠绕的佛珠，以数十年持诵的念力占卜小龙前程。
　　按理说，龙神气息在侧，此时卜筮应该是最准确的。但占卜龙神前途的行为似乎激怒了上天，胆敢窥探前路，胆敢生出抗拒的异心，此为天道所不容。

　　神道苍茫，幽明难测。
　　觉明与幽冥神力僵持许久，直至佛珠爆碎，占卜的力量反噬，激得他吐了数口血。
　　这么大的动静，结界不曾起一丝波澜。江余在结界中也无知无觉。
　　觉明收拾了血迹，一边引导小龙吸收佛光，一边整理思绪。刚才他穷尽毕生积累苦苦追寻，也只能窥见一隅：一片深蓝中浮现血红色的龙珠。
　　结界中江余闭目凝神团成一圈，四个爪子捧着它的龙珠，纯白无暇，微微闪着银光，和它鳞片的颜色一样。
　　未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江余的龙珠被染成了血红色？

　　江余兴高采烈，修炼没出错，今天觉明师傅也没有再加码修炼的时间，天还没黑，它有了大把玩乐的机会。
　　“那我……回城啦？”江余扭扭捏捏，急不可待，半个身子还盘在柱子上，半个身子早就探向门外。
　　觉明面无表情望着它，忽然微微一笑：“去玩吧。”
　　江余惊得从柱子上掉下来：“师……师傅，您笑什么？”
　　觉明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笑世间可笑之物，比如说你。”
　　江余焉头搭脑游向门外：“我回去了。”

　　春申君派来的鬼物勤勤恳恳，簇拥着这条小小的龙神沿江水返城。苏州冬天寒而不冻，水面上的薄冰一冲即开，鬼差们小心翼翼给龙神开道，生怕薄冰划到龙神的鳞片须髯。
　　江余东张西望地游动着，忽然感到鼻头一点清新的凉意，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化在它身上。
　　它抬头一看，惊喜地喊道：“下雪了！”
　　轻盈的雪花片片飘落，很快铺满大地，目之所及的空间中，无数雪花旋飞，延续无限远方，天与地与江水与山花与野树通为一色，晶莹的新雪闪耀着银光。
　　初雪，春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