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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劣质假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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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簌簌地落下,天实际上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只是积雪仍亮晶晶地反射着白光。
四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台灯拧亮发出一声清脆的呻吟,我拧开钢笔笔帽。
自先生走后,屋里的陈设都没怎么变:高大的原木书架的最上面一层,是放的整整齐齐的书,窗边的玻璃桌上,透明的防尘罩下是先生曾用的带有细小裂纹的蓝色瓷杯,没了滚烫的香茗的浸泡,雪白的杯壁有些干涩。阳台上有一把又大又软的椅子,靠背过分的弯成一弯月牙儿,这般模样的椅子我是绝对不会尝试的,餐厅里的那种木质的椅子就好,也不妄先生每次都用一种惋惜的口吻:“欸——?芥川君的生活也太古板了吧。”
还有那些书,每一本都是先生亲自带回来的,每当我问起的时候,他是这样说:“这些值得一看的书籍也算是不错的消遣呀。”那些书统统是有着硬壳的、裹着金粉的精装书,书的第一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作者笔迹,据先生说,第一页上写的东西需要仔细阅读,都是一些较为重要的话。不过,精装书我也不喜欢,书皮过于坚硬的话反而不利于保存和收藏。
窗外的雪,愈发下的大了,冷风从窗缝里溜进来。我拧灭了台灯。抬起头来,好像先生就在那把椅子上坐着。
仍旧是挺拔的身材,蓬松微卷的头发,琥珀一样、深透的眼睛。
他在房间里踱步,他擦拭崭新的手枪,他口渴至极、贪婪地喝水,他舔抿嘴唇喝一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他津津有味地吃蟹肉,他给胳膊上缠上新的绷带,他严厉的、又带着一丝戏谑的说教······这些都是先生,我的老师,太宰先生。
先生第一次送我一个日记本。“像芥川君这样的小孩子,应该有很多想要记下来的东西吧。”
是一本四四方方的、牛皮纸颜色的日记本,本内淡淡的画着黑色的横线。不过,先生还把我当作小孩子,这不行,这意味着——在先生眼中我还没有有所成长。我记下每一次惨痛的败北,写下每一次鲜血淋漓的伤口,我想要成为先生认可的学生,哪怕是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恐怕也会成为我不惜燃烧一切的动力。正如——我对先生一如既往的忠诚一样。
先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是个神秘的人,平日里给身边的人的印象或许是模模糊糊的。事实上,先生真的是个很鲜明的人,他的每一个动作里都有属于他的特殊的东西,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先生的目光是非常犀利的,在先生面前说谎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先生说话总是平平淡淡,富有穿透力的话语总是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人的心底。
一开始的训练是在那个仓库里进行的,光线黑暗,只有一排窄窄的木箱,房间里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木箱。抬眸也看不清先生的脸。先生的教导总是布满荆棘的,先生缠着绷带的拳头挥动时总能隔绝空气卷起乖戾的血腥气。每当我不甘地擦拭着口中迸出的鲜血,先生的脸才会从阴影中淡出。
画地为牢。
这是先生给予我的辛辣的揶揄。也许是我自身能力不够,无法理解先生的话。
再后来,第一次执行的任务的时候,我被子弹打中了脾脏,鲜血奔流出的噪音磨灭了我的意识。再次睁开眼,仿佛从混沌中上升到水面。“只会进攻是不行的,这样你的异能力没有任何意义。”先生顿了顿,“一骑当千的神话是不存在的。”这是先生下的定义。
先生第二次送给我一个茶杯。简简单单的白色,玲珑小巧的模样可以轻握在手里,就像手里环着一轮温柔的月亮。
当时生日在即。犹豫再三,我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卡片,桌上的笔筒中斜插着几支笔,我随手取来一支笔,笔头接触纸张的瞬间,我才发现。
那是一支绿色墨水的笔。
许是樋口坏习惯地用完随手放下的。只是苍翠的颜色也还不错。
我把卡片放在先生的床头上。
那天下午,先生在阳台上喝茶,他把我叫了过去。茶叶在沸水的怀抱中轻轻舒展,逐渐吐出安稳的绿色的吐息。看着看着,先生突然笑起来了,笑声异常的大,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下午的阳光在先生俊俏的脸上打着旋儿,他用指节轻敲着玻璃桌。他转过头,煞是正经地说:
“芥川君,绿色的笔是给恋人写东西的时候才用的。”
我呼吸一滞,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我很喜欢。”倒是先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从前,先生总是伸手摸摸我的脑袋的,这一点的细节也让我欣喜若狂。
公寓附近有个神社,置办神社活动的告示早早地贴出来了。这个消息是先生告诉我的。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先生对这些不感兴趣。
那天晚上,原本空旷的街道上涌现了大股大股的人流,我一如平日里穿着衣襟上暗伏着黑兽的风衣。人流涌动的地方向来是我不愿多做停留的。我在大门口的阴影里等了许久,以至于脸孔都有些微微的发凉。先生绕到我的身后,“芥川君就穿着一身去吗?”具体记不清是如何作答的了。总之,最后是穿着先生给我的一身浴衣去的。
这或许算是先生送我的第三件东西。
木屐走起路来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我在人流中竟然跟丢了先生。好不容易追上先生的时候,他转过身,给了我一个水皮球。
“刚刚捞到了这个,芥川君拿着吧。”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湿淋淋、凉冰冰的水皮球。
远处的樱花树下,摆开着一排木桌,桌上散放着裁好的纸片,一头系有一根细绳。在写好纸片以后,可以挂在树上。
“希望可以永远跟阿郎在一起。”
“我和小美永远是好朋友。”
“明早想吃红豆汤圆。”
“想考上喜欢的大学。”
我意义看过较低的树枝上挂着的纸片,抑或潦草抑或幼稚的笔迹下透着满满的希望。在橘色的灯光下忽明忽灭。
“芥川君也来写一张吧?”在这样聒噪的氛围下先生的语调也暖和起来,他收起手中的笔,将一张写好的纸片从桌子上拿起来。
我将笔捏在手里,手心的细汗濡湿了木质的笔杆,鼻翼间依稀可以闻到木头湿润的芳香。先生凑过来:“芥川君还没好吗?”
让别人等待绝对不是个好习惯。
我抬起头,凝视先生鸾色的眸子。“那么,先生许了什么愿?”
“嘘——”先生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我的唇。“愿望说出来不就实现不了了。”先生支着下巴盯了我许久,倏地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背身走到了另一端的樱花树下去。
我握紧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下来了先生的名字。如果维持现状的话也许也还不错。我没有把它挂在树上,而是装进了口袋里。
渐渐染上墨色的天空被用细绳挂着的灯笼分成一块一块,橘红的光映的每个人的脸都暖洋洋的。
我缓缓走到先生身边。他正出神的望着树枝上的灯笼,温暖的光氤氲了我和先生的脸。
先生弯眸笑道:“直到今天,我都好爱这个世界啊。”他伸手掸落我肩头的花瓣。“就今天哟。”
我愣在原地,一时竟没有想到回应的话语。眼看着先生向前走去。
我也是,我也很爱您所爱的这个世界。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是先生的挚友织田作亡故的当夜,听闻是敌对组织为激怒其而杀害了织田作收养的孤儿。最后双方同归于尽。
至于先生与织田作是何时认识的,我无从知晓,只是那天晚上,先生是在饮酒后的深夜回来的。
原来缠在脸上的绷带没有了,滚烫的双目隐隐泛着红光,黑色的大衣几乎将先生包了个严实。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翘着脚尖,手指合拢时也发出暴戾的声响。我不习惯早早睡下,我在正对着先生所坐的沙发的一把木椅上坐下。
非常的寂静。房间里只有那个带齿轮的钟表走路的声音。
“芥川君,今晚有月亮吗?”
“有、有的,是上弦月,先生。”
“···那么,芥川君你看那月光,光吸引人吗?”
何来的吸引与不吸引。
“不,先生,这是月亮的意义,使它的本分工作。”
“······”
良久的沉默后,先生起身,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脑袋。“小笨蛋君,忘掉一些人和一些事,只管自己活着。”
我还未张口说什么,又听见先生严厉简短的命令:“去睡觉。”
我在关上卧室门时向外张望了最后一眼: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巨大的乳白色光晕将先生浸泡在里面。就像明晃晃的白昼一样。
后来,先生失踪并且放弃了任务,被上下成员冠以带讽刺意味的美名。
是投身光明中去了吗?
思念真是叫人发狂却醉人的毒药,我四处带去暴乱,试图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先生,太宰先生,我仰慕的太宰先生,您消失了吗?
这名为堕落论的自谕彻底粉碎在几年后的重逢,先生的变化很大,同时也认识了他的新部下,被黑市悬赏巨额金钱的人虎少年。
这样的话,曾经被冠以辉煌的战果就全部粉碎了。
似是被重物敲击了一样,我猛地睁开双眼。双眼因距离问题无法聚焦眼前的事物,我抬起头,台灯的光暖融融的亮着。钢笔因长时间没有书写笔尖的墨水已经干掉。窗外的天似是被墨汁染过,冷风呼呼地吹进来,雪好像已经停了。
我抬手关掉窗子,恍惚觉得什么东西从肩膀上滑了下去。
咦。
咦?
这件羽织是收在衣柜里的。
我揉着酸痛的脖子。伏在桌子上睡觉真的不是好习惯。好像还做了一个不怎么好笑且过于真是的梦。
仅用余光就察觉到了日记本的异常。
那是日记本的第一页,上面贴着写着先生名字的那一张纸片,我踱步过去,桌上还有一支还未来得及盖上笔盖的笔。
是绿色的笔。
在那张纸片下,有一行绿色的工工整整的笔迹:
小笨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