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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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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天冷得格外的早。
路面的薄冰让车轮有些打滑。何崇至又催了一遍司机:“小张,再开快一些。”
小张的额头些微冒汗,从北城回寥州三百多里地,从来也没有人开汽车走过。老爷本打算在北城待一整个月,与那边的人详谈怎么把一笔洋货从不列颠运到寥州的事。这才十来天,大清早的,就有一个小厮冲进院门和老爷说有封紧急电报,寥州的夫人提前临盆,就快生了。想来是他那个在寥州当接生婆的媳妇央着得力人给发的信。
这是老爷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接到电报老爷就不管不顾地要立即起身回寥州,可火车票哪有当天即买即走的。于是这位何老爷一拍脑门就豪掷三千大洋买了部汽车要开回寥州。
他吸吸鼻子。真是有钱啊!他替人开车打杂一个月的工钱才二十五块大洋,老爷在寥州已经有一辆汽车了,这又得一辆新的,回去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再雇个新的司机。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失落。本以为自己人也挺机灵,替老爷开车的同时,也会渐渐地被安排去做些体己事。就像这次来北城,谈这么机密的生意,老爷也只带了他一个人。长久下去,自己要真当上老爷的小弟,就也能和林哥他们一样,出去替老爷做事,去场子上收钱,让自己媳妇过上体面日子。可再多个司机,自己也就也没那么重要了,这点子小梦想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划过很多念头,嘴里却讷讷地应着:“欸,欸!老爷您坐稳些,这路上有冰,我得躲着开,别磕着您。”
何崇至有些烦躁:“顾不得这些,你就只管开,越快越好,我得赶紧回去。”
小张看了一眼快见底的油表:“老爷,我看是不得不停一下子了。我们跑了一百多里地也没歇,油箱也快见底了,前面是榆城,您找个地方坐坐,我正好拿油桶子出来加点。”
何崇至叹了口气,摇头道:“也顾不上坐了,你就停路边加吧。加快些,完了就继续走。”
小张应着,将车靠边停下熄了火,动作麻利地下车搬油桶。何崇至将车窗摇下一些,吸了口寒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有多少年没再这般心慌过了。他,寥州云帮一把手,但凡道上混的,有几个没听过“云帮何爷”的名号,又有几个不知道他如今跺一跺脚,整个寥州乃至周边几市,会有多少人夜不能寐。他自小在武馆长大,一套拳法使得神鬼无双,发迹后又凭着与生俱来般的商业嗅觉和习武之人自带的爽利性子,于商海挚友广结,于道上众人拥簇,不知不觉中便让云帮壮大成寥州城第一帮。
仿佛就是几年间,他便带着妻子和兄弟们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渐渐地,担心、恐惧、慌乱,这些词于他来说变得陌生。他只要一挥手,大把的人就冲上前去,替他解决一切麻烦。这些年来,他从未想过还会有什么事能令他如今日般一朝被打回原形,回忆里曾经在武馆那些担惊受怕的年岁汹涌地扑来,扼住了他的喉咙。
可老天并未容许他沉溺太久,一声响动便惊扰了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配枪。这是从洋人那里买来的玩意,价格虽昂贵但杀伤力巨大,会使的人也不多,是他的保命利器。也是有枪在,他才敢只带着一个不会任何拳脚功夫的司机去北城谈那桩机密生意。
配枪并未有机会派上用场。因为何崇至一扭头看清了声音的来源。是一个砸碎的黄酒瓶子。碎片撒了一地,仿佛昭示着使它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气。边上躺着一个人,灰布衣裳,脸冲地,后脑勺猩红一片,已无声息。
他下了车,这才看清那尸体边站了个孩子,才五、六岁的模样,拳攥得极紧以至于全身都微微颤抖,一脸的狠意还未褪去,盯着地上躺着的人,深潭般乌黑的眼珠有道光闪过,下一秒竟有泪滑出,整个人若泄了气般跪了下来。
何崇至眉心微蹙,还未等开口,那孩子倒先说了一句:“你若要杀我,便动手吧。”
“为何这样说?”何崇至不解。
男孩微微仰头,看向何崇至:“我杀了人,运气背正好让你碰上。我看你出门坐的汽车。车子崭新却不在城里开,这年头这么有钱的便只有寥州城那些帮派的人。你们道上的规矩不就是杀人偿命吗?”
何崇至听乐了:“小小年纪倒是很缜密。谁告诉你的这些?”
男孩偏头:“城里那些叔叔伯伯天天在那里谈论寥州云帮,听多了也就知道了。”
何崇至颔首。榆城离寥州不远。寥州城的历史上有不少帮派崭露过头角,那些帮派长年在码头混战抢地盘,多殃及无辜百姓,于是码头周围的住户悄声往榆城搬了不少。而后,云帮崛起,前前后后收了不少小帮,程氏淮帮与纪氏宥帮也紧随其后,不知不觉中,寥州城里的场子渐是何、程、纪氏三分天下的场面。之前的零碎帮派不是被三大帮收编,就是分崩离析。很多曾经的道上人选择金盆洗手,也搬到了榆城。腥风血雨的日子一去不返,但骨子里的躁动因子却不是一两日就能抹去的。不能再回寥州叱咤风云,这些人便在榆城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了自己的热情——饭后闲扯的话题大多还是与寥州那些帮派有关。于是榆城虽远离恩怨中心,却时刻关注着寥州的大小事,俨然一个帮派风云的说书场所。哪怕这么个孩子,了解帮派那些点滴是非,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小一个孩子就能用酒瓶杀个大人,又如此冷静,哪怕在何崇至这种常年于血海里翻滚的帮派大佬看来,也是骇人的。
“那你为何要杀他?”
“他杀了我娘。”男孩幽黑的眸中又闪过一丝恨,“他整日喝酒,喝完就打我娘,昨晚他下手狠了……就……”毕竟年纪还小,说起自己娘亲的遭遇,还是哽咽地再发不出声音来。
“他是你父亲?”
男孩又握紧了拳:“不,他不是!他是杀我娘的凶手,是个只会喝酒的混账!”
每个人的一世都有属于自己的苦难,何崇至一直都信奉着这句话。所以他甚少同情别人,也不爱把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可面前这个稚嫩却决然的孩子,竟让他常年杀伐果断的心划过一丝不忍。也许是他的妻今日也要为他诞下一个孩子,让他的心无意间变得柔软了些许。早些年他不敢有孩子,有了就是被人扼住命脉随意要挟,因为这件事他一直对自己的妻子心怀愧疚。如今日子好了,他们终于要有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了。想到这里,他回寥州的心情又急切了些。
他见这个孩子心思缜密,又十分大胆,能徒手用酒瓶砸死成人,可以看出力气超凡异于常人,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再加上父母已故,了无牵挂。这些特质加在一起,简直是帮派招人的上上之选。他问道:“那你杀了你父亲,以后怎么过日子?在榆城可还有亲人?”
男孩楞了楞:“你不杀我?”
何崇至轻哼一声:“那是你的父亲,又不是我的,你杀他与我何干?我只问你,愿不愿随我去寥州?”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男孩点头:“我跟你走。我娘死了,这世上便再没有我的亲人了。”
“你也不问我是谁,就愿跟我走么?”
“我的命已经这样了,”男孩脸上附了一层与年龄丝毫不符的决然,“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跟着你走,总能比在榆城讨饭强些。”
何崇至点了点头,轻叹,这些年来手上也沾了不少人命,谁能想到今日自己竟也扮了回菩萨,要捡回去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司机小张的油早就加完了,目睹了这孩子和老爷说话的全过程,不禁咋舌,这也就是碰上了老爷,不然量谁遇到这么个五六岁就能手刃亲爹的娃娃,都会吓得绕道走,更别提将他领回去。正想着,却看到远远的又驶来一辆车,定睛一瞧,竟是老爷在寥城的那辆,开车的是云帮的二当家大林哥,远远地就冲着何崇至喊道:“爷!夫人生了!生了个女娃!夫人知道您听到消息肯定要急得直接坐车回来,派我来迎您,说天冷路滑千万别着急赶路!”
何崇至的脸上蓦地扬起笑来。
这笑太温暖,在男孩看起来竟如此陌生,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