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十四天（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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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冰雾没有立即去追雁融。
他在雁融身畔投放了一缕神识，确保雁融安全。如果神识消失或发出警报，他随时可以一步赶到雁融旁边。
登上长剑，他首先回到了故居一带。鹦鹉修士是他的近邻，多半仍住在那一带。
他明白雁旋冰年纪还小，不够靠谱，有些词汇可以、有些事情不能询问雁旋冰。
这不是他第一次故地重游。刚重生时，他就回来过一趟。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屋舍、器具、藏书、丹药储备和童年回忆。再强的禁制，若铁了心合众人之力攻歼十数年，当然一样不在话下。
回忆会随着日久天长渐渐模糊，逐步凋零。和大多数人一致，秦冰雾记不清几件童年时期的事情，惟有眼观旧物、行经旧地的时候，某段回忆才有可能忽然跳进脑海。动一丁一点的摆设都不成，换一分一秒的月影都欲捉还丢，更别提夷为平地了。
他大约便永远失去往昔了。
但他依然丝毫不觉得惋惜，不是因为他全不在乎那段岁月。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曾想到：前进就行了。
那一刻他借着澄澈的雨泊审视自己，意识到许多事：譬如像他这样想的人一定极少极少；譬如即使已经理解了死亡，他还是这样想；譬如他也琢磨，万一某日没有了明天，前进还算什么？他为什么还要这样想？
未花费多少工夫，秦冰雾叩响了一扇玻璃窗。四周没有拒客的结界存在，窗户也没有从里面锁死。听见叩窗声，鹦鹉修士懒洋洋地习以为常地趿拉着拖鞋前来开窗，春夏季节，鹦鹉可能习惯东南西北随时有自己的同类伙伴飞来从窗做客了。
剑在空中，秦冰雾人在剑上，高高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化人后的形态有点滑稽。他打扮得很吸睛，比一些杂书的封面还要花花绿绿，比他自身羽毛的颜色还要花花绿绿，嘴巴里叼着一根不断冒出云雾的细长竖棒，棒头鲜红有火。秦冰雾依稀记得他头顶的羽毛是绿色的，似乎是不满于那种颜色，如今它也成了鲜红色。
房间里有东西喧哗作响，没有别的客人。是一台映有人像的方盒子，里头有人说话，说话的个个金发碧眼，行动者也个个金发碧眼。当然了，说话者与行动者不是同一批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发什么号令，另一个圆形小盒子中的音乐声盖过了他们。
秦冰雾已经学会对盒子们熟视无睹了。
鹦鹉修士的眼睛目前还是黑色的，那双黑眼睛震惊地瞪大，像见了鬼一样——确实就是见了鬼；而手上动作紧急有序，停也不停。鹦鹉猛地冲秦冰雾连连招手，将他招进来后，马上关住了窗户，拉起了窗帘，像隐藏逃犯一样。
秦冰雾收剑，若有所思。
“你果然知道点什么。”秦冰雾说。
“妈呀，你是秦仙长？”鹦鹉修士目瞪口呆道，“你不是死了吗？”
“活了。”秦冰雾简洁地回答。
然后秦冰雾留了半分钟时间给鹦鹉修士消化这个消息，独自环视这处房间。他迟迟发觉，鹦鹉修士住在一栋极其现代化的房子里，这儿不像洞府，更像雁融在俗世界的家，哪怕它根本不位于俗世界。
除此之外，这个房间也好，网吧也好，天花板的高度都远远低于雁融家与雁融办公室的天花板高度。秦冰雾不免想到，雁融大概时不时就会变回大猫，毛绒绒地活动在室内。
过了半分钟，秦冰雾才重新开口。
“我有事情请教你。”秦冰雾说，“修仙界最近是不是出了大事？”
“来的路上有人看见过你吗，秦仙长？”鹦鹉不答反问。
“没有。”秦冰雾有一定的耐心。
鹦鹉长长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进白沙发，指了指对面的另一只沙发椅，又问：“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你复活了，是吧？多久了？”
秦冰雾也缓缓坐下，避开了这两个问题，说：“我无意给你惹麻烦，假如惹了，由我来解决。不过，你靠卖我的照片赚了多少钱？”
鹦鹉火速闭嘴了。
再开口时，笑容亲切了很多。
“我姓应，应风彩。”他甚至伸出一只手来自我介绍，一脸真诚，“交个朋友吧。您想问什么直接问，不要客气！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秦冰雾下意识瞄了一眼左手。想把“鹦鹉”改成“应风彩”早已来不及了，但他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应风彩。
其实他觉得只要不认错人，怎样的称呼无所谓，姓名只是一种标识。只是对于妖修不同，妖修原本不具备人类的名字，他们最终选择的名字，通常不是从记事以来就伴随身旁、惯性使用的那个，而是自己口味、爱好的一道折射，是被呼唤时会令他们开心的几个字眼。因此秦冰雾想要记牢妖修的姓名。
应风彩。他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接着想：雁融。能飞的大雁，融化的融，暖融融的融。
“修仙界最近出了什么事？”秦冰雾把问题也又重复了一遍。
鹦鹉想了想，翘起二郎腿，叹了口气。“有浩劫。”他说，“不大不小的那种。”
“哪一种？”秦冰雾需要精确的定义，以免两人各说各话。
鹦鹉进一步解释：“两种。第一件事是天道即将降下的自然浩劫，会死很多人，只有一流高手才能阻止。问题在于，一流高手人数也不少，这件事偏偏不止一两个人有能力解决，你明白吗？”
秦冰雾眼光一闪，仿佛一盏摄取到了关键信息的闪光灯。
“我上次前往钟山的时候，修士还都不愿出手。”秦冰雾说。
鹦鹉修士略略停顿，看了看自己的烟头，又看了看他。
“这就是第二件事了。”鹦鹉说，“那次你见过雁融这个人，你还记得他吗？”
“记得。”
“你了解他的来路吗？”
“不了解。”
“嗯——”鹦鹉拖了一个长音，做出浮夸的感怀表情，可秦冰雾怀疑，他越是认真，才越会出现这种表情，“雁仙长嘛，他脾气出了名地好，是一流修士里最不爱打架的一个，连切磋也很少。在我们大家眼里，他证实实力的战役其实只有一回。”
秦冰雾扬眉听着。
鹦鹉说：“有一个关于他的传说，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你听听看。他是个虎修，听说好多年前，还是一只神识未开的普通小老虎时，有一段年头赶上世俗界世道很乱，死人横山，灾劫遍地，他在山里看到了一些人——死人和活人——虽然非我族类，虽然神识未开，但他本能地掉了眼泪。动物很难哭泣，真的。所以天道判别他灵性异禀，给了他一份嘉许。你猜是什么？”
秦冰雾没猜，摇头示意他继续说。
鹦鹉又说：“是三个愿望。传说他哭过三次，赚到了三个没有限制、可以逆天改命的愿望。总之他一战成名，有一年他下山入世，一出手叫停了天旱地震、救活了一大批濒死的人、技惊四方。一秒钟而已。其实他只真正出过这一回手，至今依然被称为修仙界第一高手，敬仰者无数，主导着修仙界的管理。我说过，那个传说有人信有人不信。你怎么想？换成是你，你眼红不眼红？”
秦冰雾眉头厉皱，视野往窗帘那边飘了飘，飘回来，又刺进应风彩的双眼中。
“不眼红。”秦冰雾说。
鹦鹉修士话头一哑，使劲摆手：“总之，这次要来的浩劫不小，比你在钟山出面的那次难以应付得多；又不够大，不会为修士留下绝对永不可逆的损害，就算功力有些退减、稍微激怒天道，还有弥补的机会。百年难遇如此不大不小，能赚口碑、能赚地位的划算时机，看过雁融那一次成功后，高手们都蠢蠢欲动。这一回，浩劫成为香饽饽啦。”
“你是说这一回他们都想当惟一的救世主。”秦冰雾总结。
“对。咦？你竟然比我想象中聪明。”鹦鹉一听，再度嬉皮笑脸，续了一根烟抽，“秦仙长，我一直想问你，关在里面有趣吗？”
“然后呢？”秦冰雾不理他的调侃。
“然后他们决定提前内斗。”鹦鹉还是怕他的，见他不接茬，马上正了正神色，“十几天后浩劫会来，有十几个人都想抓住这次机会。具体全部有谁，我不知道，只应该能猜到其中几个。”
“我不明白。”
“他们做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让你我明白用的。”
这话秦冰雾赞同。秦冰雾漫不经心地提起：“雁融会出手吗？一旦他出手，别人不就没指望了？”
这下子鹦鹉又叹了口气。
“是呀，”鹦鹉说，“所以我听说他根本不愿意卷进去，硬是被拖进了名单。是个头号靶子。”
秦冰雾眼盯着装满金发碧眼小人的方盒子瞧了一会，慢悠悠说道：“我不太明白——我是回答你刚才的那个问题。”
鹦鹉微微一愣，旋即省悟他指的是那个“有趣没趣”的问题，便笑着回答：“不要紧，所有事情，你会慢慢一个一个了解的。等到足够了解了，就能对比今昔，知道后不后悔。”
“你没听明白。”但秦冰雾不笑，只说，“有些事情我永远不会理解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经历过这些环境，你们需要考虑某个方法用或不用，在道义上是对是错，我的常识里，从来没有那项选择。”
鹦鹉歪头看着他，好像从来没想过有人能说出这种话似的。
秦冰雾继续说：“假如真的存在天意，既然天地之间，冥冥之中，任我走到了这一步，它就必须承受我在这一步路上做出的任何选择。过去的日子对我或许是一种优势，对不对？”
这一次鹦鹉修士久久没有回答。秦冰雾道过“谢谢”，站起身，漫步到窗台边，方才听到他搔着脑袋感慨：“妈的，你竟然真的比我想象得聪明……其实照片没赚多少。完全没赚。不管怎么样，有雁融的前车之鉴，你不要让他们发现你还活着，千万不要。”
开窗的瞬间，有一阵清幽的晚风经过，拂动得洁白窗帘翩翩若仙，秦冰雾闻言依帘回头，看到鹦鹉眼珠黑亮。他不置可否，但在跨出窗口之前无言地抬高衣袖变幻了眉目，出窗乘剑，合窗走了。
关窗的瞬间，他则又想到，他重生在了十二年后。
十二年，这个时间差十足古怪，没有道理。他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可供召唤的寄世神识，也绝不曾夺舍。
但雁融手中可能留下了一两个愿望。
飞离这片地带，不确定为什么，秦冰雾开始觉得有点难过。投放在雁融身畔的神识依旧安然稳定，他鬼使神差地绕路去了世俗界一趟，随意降落在一条陌生的瘦马路上，踱出几步，拐上大街，意外看到有一个女孩在哭。
这是一条顶顶热闹的大街，虽已接近午夜一点了，此时此刻仍有十数个人头流连在大排档里。街角上有一个年轻女孩在哭，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臂弯，掌心捏着手机，秦冰雾看不清她的脸。哭声很响。
两侧无人关注。
沉默地听了几秒钟，秦冰雾停住脚步，垂眼向下，低低问她：“你怎么了？”
可是没有得到答案。
那女孩诧异地抬起头，扫他一眼，接着并不说话，匆匆跳起来，大步走开了，就像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敌人一样。
秦冰雾一直目送她逃到马路对面人多的地方，仍不明白她在逃什么，却见到有一朵他不知晓名字的花从眼前落下来。于是他把手插进衣服的口袋，让整条街道两边的桃树都无中生有地绽开了团团花苞，朵朵怒花。花追着她跑，花坠落在她肩膀上，飞进她头发里，她越发诧异地停下了，东张西望，倏然间不再哭了。
不止她一个人，街边亦有其他注意到这幅场景的人诧异地奔出饭店，朦胧醉眼中透出强烈的迷惑和震撼。继而很快，附近的人们悉数聚集过来了，举起怪盒子无数。有胆子大的人试探着伸手去折树木违反时令的花枝，小心翼翼。
秦冰雾本来是该满意的。
可他最终没有。
他能够理解这些人的警惕与不安，却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的好奇也远远大于遇花赏花的快乐。
不过他猜想，他们大都也无法理解他的这份不理解。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十四天（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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